少女未脱男装,身上仍罩着京城出逃那日的褐色粗麻男装,短褐穿结,左臂被扯开一片,露出大块羊脂玉般的细腻肌理。
她没舍得丢这衣服,虽是让自己亲手把衣服左肩扯了稀碎,不过想想还是母亲一针一线缝的,夜里又冷,便索性接着穿这短衣,等到安定下来再缝补起来。
那男衣有些大了,像袍子一样罩在她的身上,用蓝布条紧紧系在腰上,左手垂下了一块,剩余的几块残布粘连着袖子和肩膀,一条细窄的布条从肩膀处伸出来,在夜风里摇曳着,像一棵小草。
黎飘零早把辫子上绳结解了,把头发绾成一团,束发起来,仿着男子的样式用桌上的筷子插好,结成一个男子发髻,敞亮着光洁额头。
男性打扮,也不施粉黛,却恰到好处,英姿飒爽,并不突兀。
面白如玉,巾帼隐隐透着英气,仗剑怒视,红妆也做少年游侠。
她爱哭,一直都爱哭,哭的鼻子也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爱哭的习惯直到今天也改不过来。
她会为了栾安宁的身体哭,因为受了南佑黎的欺负而委屈哭,也会因为栾平易的一两声咳嗽哭泣,小时候王爷都怕她,总是没什么缘由,三两下就哭哭啼啼的,红了眼眶。
但此刻,她不能哭,像从前说的,她总可以躲起来,全心全意的扮演好她燕王府丫鬟的身份,因为文有栾安宁,武有南佑黎。
可当他俩都倒下的时候,柔弱的她也得站出来,做王爷手里的剑,少爷手里的剑,保护他们的剑。
她很幸福,幸福到八岁之前,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捡来的,直到洛云公主第一次来王府时,她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个被栾安平捡回来的孤儿。
八岁的她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三天三夜,也哭了三天三夜,但她问了福爷爷,明白了一切,也想通了一切。
为了报恩,她没学其他贵人府里的女子学的诗词书画,女红刺绣,她学了剑,在明知道南佑黎这淘气鬼会嘲笑自己的情况下,还是选了开脉修玄!
走上了这条注定艰险困难的路。
燕奴冷峻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神情,目光紧盯着杀将过来的大汉,
她面色不动的看着提刀猛冲过来,手中佩剑直迎而上,心中也半点不虚,身形直冲面前坑洼脸大汉而去。
“叮!铛!”
只一个照面,转瞬之间刀剑间已经过了两招。
那朴刀如落雷直落,猛劈在飘零剑身之上,她深知此刀不可硬接,面前这人手中朴刀声势惊人,且疾且猛,势大力沉,想来便是那小和尚口中的“四品高手”。
修火玄者本就凌厉霸道,修风玄者若蠢到和其对攻,那就白白浪费了速度敏捷的优势。
她侧过剑身,卸了癞龙劲力,剑身偏出,小燕奴风玄里勃发,借着速度轻快转身挥剑横砍,癞龙沉着应对,提刀挡下。
方才那石墙倒塌,压死压伤了四五名贼人,两三个在地上翻滚叫喊着,似是被砸断了骨头。
交战之际,小燕奴瞥见那鼠目汉子让余下的十余个贼人驾起弓箭,张弓搭箭,正瞄着自己和癞龙,他们似是在等一个时机,等射不到癞龙的时机。
“得先解决碍事的!”
靠着卸力和步法,小燕奴仗着个小,飘逸灵动,不时借助癞龙庞大的身躯遮挡身形。
不过,玄力消耗也大,若是如此僵持下去,恐怕挺不过半柱香。
小燕奴玄气一凝,连刺出三剑,被癞龙悉数挡下,飞身扬起一腿,直踢在朴刀之上,借反弹之势飞身起来,直朝秃鹫而去!
她想先杀那些手持弓箭的贼人。
癞龙也深知她心中想法,刀尖上舔血的贼寇,搏杀经验远比面前这少不更事的女孩丰富。
本就玄力高出一品,小燕奴又被其他贼人分了心神,一下子便把小燕奴的心思猜出了大半,猜出动作,癞龙又怎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玄力迸发,猛然转身一抓,铁钳般的手掌抓住小燕奴裤袜之间白嫩的脚颈,怒喝一声,朝前方奋力一甩。
少女的身形如流星坠落,直砸在碎石堆里!
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半截袖子落在地上,碎石里扬起遮天般飞灰。
“秃鹫!莫放箭,别伤了美人!这么好看的白脸姑娘,柔弱无骨的小媳妇,还修过玄的,我这辈子可都没尝过滋味!等我擒下他,好好快活快活!玩够了,让兄弟们也好好爽爽!”
癞龙舔了舔嘴唇,露出淫邪的笑容,舔了舔自己方才抓着小燕奴脚踝的虎口,淫笑道:
“小娘子真香啊!这么幅冰冷面孔,我都迫不及待了!”
他目光炽热,紧盯着面前飞灰里倒伏下来的少女。
小燕奴左臂落地,身形砸在剩下的残垣上才止住身形,衣服左袖全然断了,自大腿向上的身体左侧,连着脸颊都留下长长的猩红擦痕,被尖锐的碎石割破,不停往外渗出鲜血。
但她一声未吭,拄着剑缓缓起身来,几根散乱的头发飘零下来,垂在她的两颊旁,在风中微微战栗着。
“飘零,不能这么打!这么打下去,你绝没有赢的可能!”
南佑黎席地而坐,靠着烂木桌子,面色苍白,嘴唇上也没有半分血色,只强撑着一口气同小燕奴小声说道:
“他招式狠辣凶猛但是……但是灵活不足,你……领着他打,先……莫想着暗箭……问海第七剑变语冰第三,巽位走三步,转身打井鼃语海!随势而动,卸力而打,火助……风势,随便打他!”
“好!”
“小心……小心暗器!”
小燕奴点了点头,把脸颊上渗出的鲜血擦了。
她第一次尝到自己鲜血的味道,像搁坏了的豆腐。
身形一动,脚步似风般灵动飘逸,小燕奴剑刃又到。
剑刃横挥,一声清脆的金玉之声响在刀剑之上。
癞龙向前踏出两步,刀刃又垂直落下,小燕奴没用力去接,剑身随着刀刃而动,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落在刀背,剑刃迎着刀背斜劈上去。
“河伯问海第七剑!”
小燕奴心里暗暗算着,癞龙也不迟疑,面对斜劈而上的剑刃向身后一倒,刚好躲过剑刃,一个鲤鱼打挺又站起身来,眼中透出狠辣,手中刀刃一横,冲着小燕奴腰劈砍下去。八壹中文網
“接下来是夏虫语冰第三剑!”
虽然剑道天赋平平,但小燕奴也算得上勤学苦练,无论风雨都要随着福爷爷在淮州巷里演练剑法,甚至力求不差分毫,对于这定死的剑招,她熟的不能再熟。
照本宣科,她比随性的南佑黎都强!
双手按住剑身,挡住横斩来的刀刃,身形在空中抡了半圈,这刀的气力也被卸了一半。
借力凌空刺出极快的一剑,坑洼脸躲闪不急,向身后退了几步,才堪堪提起朴刀横档。
刀剑相击,小燕奴弃了剑柄,剑柄在空中转了几圈,一步踏出,小燕奴又抓住剑柄,手中长剑借势向前一刺。
那剑迅疾诡异,癞龙只见剑光一闪,自己忙偏头躲避。
一道亮光闪过,半只耳朵被高高扬起!
“啊……啊!”
癞龙远没想到这诡异的一剑,大意之下中了招,半只耳朵被小燕奴整齐的削去,坠落在不远处的土灰里。
鲜血直流,他止不住的哀嚎起来,怒火升腾,癞龙体内玄力升腾,无边的怒火驱使着手中的长刀,冲着小燕奴的影子胡乱的怒劈下去。
他此刻用尽了体内玄力,猛然踏出一步,在面前的松土上踩出个几寸深浅的土坑,这刀势大力沉,破风而去,似要把小燕奴一刀两段。
小燕奴仅仅被刀风裹挟一下,左脸颊便多处一条两寸长的刀伤。
那刀刃更快,但小燕奴心头只有一件事!
“巽位走三步!”
冲左前方躲出三步,一步不少,一步不多,甚至力求分毫不差,小燕奴小小的身形刚好落在手持弓箭的贼人面前。
坑洼脸的刀刃如影随形,似附骨之疽,带着凌厉的刀风劈将过来,眨眼间便落到了小燕奴面前!
“回首打井鼃语海!”
风玄力在玄脉里冲撞,虽然不好受,但小燕奴咬紧牙关,速度更快。
须臾之间,转身,抬脚,提剑!
头,背和抬起的脚尖水平成一条直线,那刀刃紧贴着小燕奴头皮斩去,斩下小燕奴头顶扎好的发束。
青丝落下不少,黑瀑散落下来!
但那凌冽杀人的刀风不停,只听一声炸响。
小燕奴身后的七八名贼人竖直倒落了下去。
小腹处齐齐的留下一条狰狞骇人的刀伤!
除了秃鹫堪堪拿起朴刀挡住,被击退一丈远后,身形落在田地里昏死过去,其余人尽皆被开膛破肚,躺在地上摸着腹部无力回天的伤口痛苦的惨叫,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哈哈……哈哈!飘零……僵硬……真僵硬啊你!”
南佑黎虚弱的笑声在黑夜里回荡,但在癞龙听来却是那么刺耳!
“秃鹫!秃鹫!老七!六狗子!”
他心头无名火起,倒谈不上愧疚,只是受了戏弄后的微微愤怒。
内心深处隐隐还有些兴奋,错打错招好像做了件自己一直想做却不敢摊到明面上做的事。
大凡穷凶极恶之人,总不会觉得自己搏命来的钱少,十个人分金银总不如不如一个人全占了,但演还是要演一演的。
他眼瞳骤然缩了缩,装出一副悲痛的模样,但已不再像刚才一般鲁莽,杀了自己人让他清明了不少。
他也清楚知道,面前的少女也绝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若不抱着杀了面前这女孩的想法去打,闹不好自己要阴沟里翻船。
伸手去探了探背后腰带上系着的毒镖暗器,定了定神,虽然面前这头发散落如瀑,满是英气的白净女孩煞是好看,杀了可惜,但心里也有了计较。
男人的那些心思,有钱都能办,先拿下银子,什么样的国色天香不能一亲芳泽?
小一万两银子,买个县官当当都绰绰有余,还愁不能抢占民田,欺男霸女?
“杀了她!”
手中毒镖猛然脱手,三支飞镖直朝小燕奴胸腹而去。
“飘零小心……咳咳咳!”
南佑黎见他背后动作,心下焦急,不顾虚弱高声喊了一句,带着血气上涌,胸口也剧烈疼痛起来。
“奶奶的,也不知道喝的什么洗脚水!”
小燕奴早有准备,见毒镖袭来,脚蹬地,身形向左侧偏移数步,癞龙趁小燕奴身形不稳,右手刀刃封住左侧退路。
单臂一刀挥下,小燕奴提剑横档。
癞龙左手又掷出三枚毒镖,距离更近,小燕奴躲闪不及,只堪堪躲过两枚。
一枚毒镖击中小燕奴左肩,吃痛之下,小燕奴飞起一脚,身形向后掠去。
“可惜啊,中了这镖上涂的三殇叶毒,多好看的小美人啊,一两柱香就要变成死美人了!”
小燕奴不为所动,取下插在左肩上的毒镖,丢在地上,仍死死的盯着面前的坑洼脸男人。
眼下救下栾安宁和南佑黎才是要紧之事,不能让他的话乱了心神。
“不……不要紧吧!”
南佑黎意识有些迷蒙了,只见得小燕奴中了一标,还是毒镖,心下有些失魂,说话也不太利索。
“怎么打?”
她背对着南佑黎径直问道。
“别僵着,别想着剑招,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好!”
话音未落,小燕奴脚步一动,又挺剑杀了过去,好像根本没把毒镖之事当真似的。
不让她想她便真不想了。
脚步轻盈,但小燕奴手中那剑却不再讲求周密变化,全落在杀伐进攻,每剑都只略微挡住刀身便扭转方向,朝癞龙面门刺去。
速度虽快,偶尔也能擦着癞龙身体击中一剑,但她伤得更重,衣服早被割得破破烂烂的,里面穿的褂子也被划开了不少,不时漏着雪白的肌肤。
手臂和脖颈更是没有一块好皮,密密麻麻布满着刀伤,淋漓鲜血把粗麻衣服染成暗红,浸透了,只有衣领上线头的地方还能看见本来颜色。
她在以命搏命!她想同归于尽!
“疯了?这女的疯了?这么打先死的一定是她!”
癞龙有些震惊,看着小燕奴身上千沟万壑地刀伤,莫名的恐惧起来。
这样不要命的进攻手段,放在男人身上都少见,可这瘦小的女孩像不知痛似的,任自己划上一刀,也要在自己身上留个口子。
身上不是落下两处剑伤,两次躲闪不急,也只让那剑刺穿左肩,堪堪躲过要害。
这种打法,癞龙反倒有些害怕起来,生死之际,真刀真枪,一个不注意,没准还让这女疯子给搏成了。
“妈的,我跟个死人较什么劲?”
一刀横劈,手里又是三枚毒镖投出,身形已经向后撤去。
“机会!”
小燕奴见癞龙欲退,投了毒镖,此刻放松了警惕,她要抓住这个机会。
体内仅存的玄力全部用上,玄脉干涸的像沙漠里的枯木,小燕奴的身形冲天而起,迎着那三枚飞镖直冲而去。
“她!她疯了?她不要命?”
那三枚毒镖没入小燕奴的胸膛,腹部和右肩,小燕奴脸上因疼痛而紧咬住嘴唇,下唇被她咬裂,流下一行鲜艳的血来,但她速度不减,身形像劲俊的飞燕般转瞬间便落在癞龙面前。
癞龙重心在后,只能向前挥刀,想逼退小燕奴。
小燕奴兀自,踩着刀刃而上。
双手用尽全部气力,凌空掷出了手中长剑!
癞龙身形未定,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看着那飞来的剑刃从自己左眼没了进去,一道鲜血喷溅出来。
他最后看到的,是跌落的瘦弱身体,一张苍白到没有血色的脸,和那有些惨淡却无比开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