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南佑黎又岂是听话的人,见着端上来淋上酱汁的肘子,早便按捺不住了。
五个饕餮遇上美食,自然惨烈,让临近路旁走路的挑夫都一阵儿一阵儿惊异,那哪是吃饭?
一个麻衣少年一脚踩在板凳上,一脚踩着桌角,生撕那大猪蹄子,蹄子劲道,还撕不下来,便想着全部拿走,一个女孩斜侧里猛扑过来,一个飞身鱼跃,一口咬在那猪蹄子上,少年一拽,那女孩如同咬勾的鱼一样,被拔高了一截,牙口还挺好!南佑黎气不过,剑光一闪,少女咬住的那部分被整齐的割下,剑刃贴着少女的嘴唇划过,吝啬到就多了微微一毫,少年拿住猪蹄子,收了剑,边笑边大快朵颐起来。
明英见虎口多食不能奏效,愤恨地跺了跺脚,但马上改变了策略,开始对那只还算“保存完好”的鸡发动了猛攻。
栾安宁跟小燕奴边骂边吃,边吃边骂,只是但凡抬头多骂了一句,低头时,一盘满当当的菜便立时少去一半,两人都不骂了,闷声跟着抢起菜来。
明深是个闷葫芦,虽然吃的不紧不慢,但筷子也没停过,再算上目标是其他四人的次要目标,蔬菜豆腐,因此吃得倒不见得比栾安宁少。
南佑黎吃干净猪蹄,抹了抹嘴,还厚颜无耻地笑道:
“诶!这才对嘛,饭要抢着吃才香!”
这哪是吃饭?这简直是闹土匪!吃个饭剑都拿出来了!
五个看着不算太大的孩子,吃光了快十余盘子菜下肚子。
南佑黎让伙计添饭的声音就没曾停过。
……
吃干抹净,五人摸着圆滚滚的肚子,都打了两个饱嗝,各自骑上了马,五匹马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叹息,特别是明深带着明英那匹,马蹄子一个不稳的,都快向前栽去,小燕奴抓住机会,嘲笑道:
“哟!英子姑娘也胖了不少嘛!”
听着这句调侃,英子姑娘却笑得开心。
五人一齐动了马匹,走上那宽敞的道路。
虽然还是怀疑邪祟之事,但是南佑黎也明白轻重缓急,啐那个和尚两句没事,但脚下的马蹄也没曾停下。
河阳府临近州府里还有清宁府没曾去过,虽然一路上便是不停的埋怨,南佑黎也只是埋怨埋怨罢了,心里还是担心邪祟之事,若真因为自己,误了无辜之人的性命,那就是罪莫大焉了。
可他心里还有个疑问,就凭自己和明深这三脚猫功夫,放在年轻一辈里算好手,可对手若是妖邪鬼物,打得过吗?
他真的是怕鬼!
不过问出来了倒显得自己露怯,南佑黎虽然心里没底,但还是宁愿打肿脸充胖子,再虚啊,再虚他也不问!
……
清宁府离清平府不远,两府中间只隔着一座山,山名清山,也是青山,栽满香樟黄杨,石楠青松,除了落雪时节盖上白头,其余时令都无愧清山之名。
算算日子已经是三月初了,至于确切的是三月初几,栾安宁也不知道。
那蛾眉月挂在天上,活像个漆黑的夜幕多了条缺口,透着帷幕后面幽幽的清光。
越往西南边走,道路便越狭窄,清平府那股富贵气延绵不了多久,过清宁府界碑,两侧道路便被界碑整齐的分割开来,似是两处人间。
道路以界碑二分,右侧是清平府的道路,宽阔平整,两侧还整齐的修着泄水沟渠,左侧则是清宁府的辖地,坑坑洼洼,随处可见积水泥泞。
同地不同命,清平府府衙驻地到清宁府东北边界不过两百八十里,可繁荣程度却似天壤之别,清平富庶繁华,清宁却贫穷萧条,原因无非有二,其一在于易水,易水过清平府境内,却陡然在清宁府前打了个弯,直朝北边而去,不占水利,清宁府的地位自然一落千丈,成了冀州远近闻名鸟不拉屎的偏僻地方。
其二嘛,懂的都懂,那位百年前追随栾太祖建功立业,推翻前魏,立下不世之功,被太祖封为武定侯,谥号“文忠”,甚至配享太庙皇家香火的南国公南宫晦明,便是冀州清平府人。
太祖皇帝君臣相知,对南国公一脉加尽恩荣,如今当年南国公一脉的后人仍住在清宁府,虽没能继承国公爵位,但太祖恩典,南国公嫡系一脉后人承袭侯爷爵位,封地不加赋税,那座“敕造南国府”门匾至今仍挂在清宁府迅阳县南宫主府大门上。南宫家如今枝繁叶茂,家大业大,有不少宗族支族都在朝为官,主家那位家主,南国公嫡孙也继承南国公玄道天赋,虽年近耄耋,玄力仙力俱枯竭衰败,玄修一道仍是拳怕少壮,二三十来岁便定了形,四五十岁经验丰富,玄力也未曾枯竭,为战力巅峰,如今《浮沉仙录》上前五十位大多都是这个年龄,七八十岁便面临玄脉枯竭,玄力不继的问题了,大多八十岁上的“仙号”仙人都会慢慢退出“仙榜”,仙榜应浮沉仙会,每十年一排,可能上次某位仙人还有仙号,下次便一千名内都找不见了。这种如同仙人坠落凡尘的过程,世人称之为“仙人坠”,是所有曾风华绝代的仙人都要面临的问题。
生老病死,不到天仙,总难超脱出去那属于人的一部分。
那位南宫家主十年前仍居《浮沉仙录》榜上,也是冀州远近闻名的仙人家族。
如此以来,清平府便是穷山恶水的地方,出了南国公这么个人物,也必须“富庶”起来,更别说本就是交通便利,四州通衢的宝地,一来二去之下,临近州府的人全往清平府跑了,其他府地的百姓便只能望洋兴叹。
栾安宁五人过了界碑,走上那泥泞难行的道路,三月初,春日已深,四下开始响起微弱的蝉鸣,为隐隐到来的夏天造着势。
行到傍晚时分,还不见村庄,栾安宁只觉得是在深山老林里走着似的,偶尔还能听见日暮时分林子里正叫喊着的野狼。
南佑黎离了富庶地,见人烟稀少起来,又开始闷闷不乐了,只埋怨道:
“本来离那‘道一山’不过几百里路了,还想着去看看这天下最高的山呢,如今南辕北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去得?听说道一山上那个宗门还挺厉害,好像麒麟望仙榜我那名字下面密密麻麻地都是那宗门里的小道士,也不知道他们见了我有何感想?估计得一个接一个的来找我比剑,让后一个又一个的倒下去吧!哈哈哈!”
埋怨归埋怨,自夸自擂还是要的,每天不臭美两句,要不就是“天下第一大侠”,要不就是“明年的浮沉剑绝,剑道年轻一辈的扛鼎者,未来的绝代剑仙”,反正什么臭屁的话都能从南佑黎嘴里说出来,栾安宁已经习惯了,就当他在放屁。
明深一路沉默不言,听了南佑黎这话,却突然出声小声说道:
“天下最高的山,并非是道一山,书上有记,世间第一高山是大荒不周山,西秦的那座剑道圣地一剑峰也要比道一山高上不少。”
南佑黎正得意着呢,突然给人泼了盆冷水,忿忿不平,只回敬道:
“怎么了,和尚,你是见过不周山呢?还是见过一剑峰呢?连道一山都没去过吧!没登过几座山,就在你那屁大点的无相山呆久了,便觉得自己能品评天下名山了?说这山比那山高,这山比那山秀丽!都是书上的话,你没见过!书没读多少,看了两句便觉得知晓了世间真理,不验真假,倒头便信,拿来驳斥别人倒是比谁都勤!你臊不臊啊?跟那些污寡妇清白,不明真相便一起造势的‘弄潮儿’有甚区别?”
栾安宁怔了半晌,奇怪南佑黎何时这么牙尖嘴利过了,明深有些不好意思,开口说道:
“施主说的,说的确实有理,阿弥陀佛,受教……”
话没说完,又见明英坐在明深身后,猛地抱紧了明深的腰肢,怒道:
“呵呵,这毛躁鬼倒是说得对!可我也听说肚子里没肉的狗叫得最响,肚子没货的人吵得最勤,你先说道一山天下第一高山的,怎么,心见即真理了?拿着些假大空的话术,平白往上一套,便敢驳斥那些反复证过的前人经验了?别人读过书的教你,你不虚心接受便罢,还要胡乱咬人一通,怎么,你是去过道一山啊,还是去过不周山呢?那些私塾里教人‘子在川上曰’的先生还得真在川上见过子?你修玄怎么还信那些书呢?怎么不自己找路子去?你先凭空污寡妇清白,还笑跟着说的人,不是一万步笑五十步?煞是可笑!”
明深回首看了看女孩一眼,只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她骂得实在太狠,一点面子也不给。
栾安宁又回过头来,这女孩帮明深骂人的时候,还真是半点没天真烂漫的意思,言语都像刀剑一样伤人,还切中肯綮的驳斥了南佑黎那看着金玉其外的辩驳,点点头冲着明英道:
“姑娘说的有理!”
南佑黎回马过来,有些恼怒地问道:
“安宁,你这人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你是帮我,还是帮这个不知道安着什么心,装一副不谙世事少女的长舌妇?”
小燕奴听了这边,听了那边,茫然地摸了摸嘴唇,觉得两边说的都挺有道理,倒不知道谁对谁错了。
栾安宁有些可怜地看了小燕奴,南佑黎偶尔聪明,明英是装傻,这姑娘是真傻!还没什么法子,回头得逼她多读点书了。
抓了抓脑门,栾安宁抬头看着南佑黎殷切的眼神,只得悻悻说到:
“佑黎,论吵架,咱们加起来都可能吵不过明英姑娘一个,还是消停点吧,别自讨没趣了!”
南佑黎“切”了一声,拎着缰绳,回过马身,背着身子数落道:
“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帮着骂人也不会,哎呀,百无一用是书生哦!”
栾安宁无可奈何,苦笑着摇了摇头,跟着南佑黎也动起马蹄,走了一阵,回首盯着明英赞叹道:
“明英姑娘倒是读了不少的书啊,女孩子家的还能耐心读了那么多书,可不容易!”
他目光不时地往小燕奴身上瞟,但小燕奴察觉之后,只也赞同地点了点头,没听出话里的意味,又或者没把自己当女孩子似的。
“她同我一起在二师父那里识的字,她学的比我快,只是后来我看的经书,她便看些杂书。”
明深也替她解释了句,栾安宁点了点头,心中想得则更多,这英子姑娘倒是坦率,那天真烂漫也不是演给明英看的,或许真的跟她所说的一样,她只是个不愿意长大,留在幼稚和青涩里的孩子。
路上无事,停停行行,偶看春花。
春花颜色千万种,更无一点是相同。
京中桃李此时该放得正艳,山中寒气未散,桃花却才始开,树林茂密,叶叶心心,姿态各不相同。
栾安宁倒因为刚才一番话起了兴致,又想做文人“赏花吟诗”的风雅事,畅叙幽情,于是放马与明深并排而行。
只是想着若出诗词,若明深和明英姑娘不会,倒有欺人之嫌,便笑笑道:
“姑娘既然读书甚多,这闲来无事,不如玩些书上游戏,如何?”
明英笑盈盈地伸着脖子道:
“怎么玩?玩游戏啊,可以啊!”
“这天下最高之山是北荒不周山,那最长之河呢?姑娘和小师父可知道啊?”
明英不假思索。
“有二说,一说天水江,自西秦灞州起,至大栾勃州海终,长七万余里,二说大荒北冥河,不知何来,不知何去,九万里,只是没人去过,杜撰耳!”
“最大之湖呢?”
“大栾北疆道,剑北城城北一百六十里处,大栾内湖备甲湖,齐文帝斩荒帝前,曾在此湖饮马备甲,故此得名,近十七万顷方圆。”
栾安宁见明英连想也没想,没有丝毫的迟疑,笑道:
“姑娘,你这闲书还真是没少读,怎么什么奇怪的东西都记得住呢?”
明英也笑笑说道:
“怎么了?不还是陪良人读书的时候无聊,烧完了饭不就来陪他看书来的,无忧师父那儿也没多少书,只能翻来覆去的看咯!”
“姑娘,这可不是没多少书能看来的东西。”
明英也开心的笑笑,吐了吐舌头道:
“行了行了,你考了我,那我便也问问你。”
“你问,我书读得不多,答不上来,明英姑娘莫怪。”
明英笑得发髻都迎风摆动,捏了捏明深的腰肢,笑道:
“良人,你听见了没?他说他书读得不多,跟你说当和尚能吃狗肉一样!”
明深被他掐了腰间嫩肉,又听见明英的话,打了个寒颤,忙说道:
“莫,莫要这样,女施主,庄重些!”
“行,行,庄重些,庄重些!”
明英沉着嗓子,模仿着明深的语气说道,把栾安宁和一旁听着的小燕奴都逗笑开。
笑了一阵,明英看了看栾安宁问道:
“那我问,世间最珍惜的药是何药?”
“《青玉录》虽列道家孤品奇药‘道一果’为第一,但儒释道三教相互倾轧,彼此相轻的情况古来有之,《青玉录》又是梁时人搜集编纂,梁代朝堂重道轻儒灭佛,因此我倒是认为三者都可列为第一,另外两药便是礼树果实之仁和十二缘起佛果了。”
栾安宁说道十二缘起佛果的时候,心中颇有感慨,如明英所说,十二缘起佛果绝对是世间最为珍惜的奇药之一,到如今离京快一月了,这十二缘起还没个头绪,但佛道第一奇药的名头在那,前人那么多惊才艳艳之辈都死在这佛果
明英倒想到些别的事,点了点头道:
“之前没连起来想过,如今想来,那道源山主峰叫‘道一山’,道家第一奇药又叫‘道一果’,是不是这果子便藏在那山里面呢?”
栾安宁摇摇头笑道:
“寻道宗传承近万年,数百代真人修士在那生,在那死,一草一木都被前人搜尽了,若道一果真在那里,恐怕早就被人取去了,不会至今也没人说见过这‘道家第一奇药’。”
他顿了一顿,也点点头说道:
“也可能是让人取去了,别人不说。”
明英觉得栾安宁说的不无道理,十二缘起佛果书上记载便有很多次了,礼树结实的景象也不下三回,虽没听说谁从结果里取得“仁”来,可“道一果”却像个杜撰之物一样,没人见过,没人得到过,那又为什么会列在青玉录第一呢?
“那……那世间第一毒药呢?”
栾安宁也不假思索,因为身体原因他读了不少的医家著作,其中便有有关毒和解药的这类,不然他也识不得三殇叶。
“孤品奇药炉中水,《青玉录》八十九,名出自圣人语‘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天地是一座大炉,造化是冶炼之因,而此物却是炉中之水,是阴阳颠倒,造化不存之地诞生的奇果,果似水银之色,可以流动。此药能破碎因果,若中其毒,便是因果之毒,天仙莫解,不光自身殒命,甚至贻害亲友后代,故被评为第一奇毒。”
明英眨了眨眼睛,点点头认可,经史子集她偏好史部和集部,圣人之言和儒家著作读得很少,她只觉得没什么意思,子部也不读诸子百家,偏好花花草草,农业水利这些读起来有味的,她只知道炉中水,却不知这炉中水还名字还有这样的根源。
又问道:
“世间第一奇宝?”
栾安宁自信地笑了笑,说道:
“若书上所言不假,那自然是《天机灵宝录》第一,浮沉镜,传说是太元圣母手中之物,不过也只可能只是神话杜撰,《天机灵宝录》前三都未曾在人间现世过,如此说来,《天机灵宝录》第四,上古宇帝用来治水,镇压龙族所用的宇帝印才算是世间第一奇宝了。”
两人交谈甚欢,小燕奴也听得津津有味,毕竟这点评“世间之最”全可以当故事听,有意思得紧。
南佑黎听了动静,暗自听了一阵,也转身回来问道:
“那世间第一剑呢?就是《选评神兵录》上面那把‘帝敕令’吧?”
“你不是不信书上说的话吗?那你听什么?我们又没见过《选评神兵录》上所有的剑,可不敢在你面前乱评!”
明英又呛了他一句,南佑黎支支吾吾地不知该回些什么,只得说道:
“我又不是问你的!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安宁,我问你的,你说!”
栾安宁笑笑道:
“周天帝的佩剑‘帝敕令’自然是绝世之剑,可《选评神兵录》只列削铁如泥的宝剑,不列蕴含仙力的灵宝,可《天机灵宝录》里可还写着三把剑形灵宝的名字呢,若要计较起来,恐怕《灵宝录》里那柄诞生于天地初开之时的‘无有不断’,才该是天下第一剑。”
“无有……?不断?”
南佑黎在口中念了两遍,开心道:
“这剑名倒是好!听起来霸气,以后有缘我肯定要收入囊中!”
明英眼睛一转,笑笑接着问道:
“那我再问,世间最深的沟壑呢?”
栾安宁见她发问,想了一阵,不急不慢地说道:
“这我哪知道,天下最深的沟壑怕是在海里!大海无垠,海中异兽颇多,天仙时代也没人敢入深海,我又何尝知道!”
明英笑容露着狡黠的光,冲着栾安宁说道:
“这我还真知道,世间最深的沟壑啊,……就是女人的胸脯了!周天帝那么伟岸厉害,不一样被那歇亭皇后迷得五迷三道的!甚至用孤品奇木给她做个木梳子,再高大雄壮的男人,不也舍不得那二三两肉。”
她身体前倾,重重的压在明深背上,在他耳边吹着香风,轻轻悄悄地说道:
“良人,你说是不是啊?”
(感谢我真不是那个尚真!!!!感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