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旋地转,耳边又是火焰刮燎野草的声响,晶莹粉末徐徐在空中飘散,也不知为何这漫天飘零的细碎与那宝石小小的体量不太一样,木屋垮塌了,周遭又见广宇,东边接续不断吹来浩渺的风,天穹下似下一场漫无边际的细雨。
“咚!”
一声沉重的声响,如同巨石沉江,那尸妖硕大的身体轰然倾倒下去,溅起层层叠叠宛如潮水的泥浆。
庞大的血肉逐渐融化,恶臭腐烂的味道又尖锐刺鼻起来,蛆虫零落,挣扎着从这融化的血肉里挣扎着向四周爬去。
南佑黎右手微微颤抖,心里想着栾安宁方才掷出的那剑,他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看到了空中鬼火闪烁连成一线,见了鬼魂助剑的一幕,对于栾安宁之前所说能看见鬼魂之事也笃信无疑。虽说不明根源,毫无头绪,但自眼下来看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人困马乏遍体鳞伤的,也没那个脑子去想这些,他只想把事情了结,伤治好了,无病无痛的吃两大碗白饭,啃一个大猪肘子再舒舒服服睡上一觉,至于这难题啊,留着栾安宁自个儿儿做去吧!
手掌颤颤巍巍有些哆嗦倒不是又畏惧起邪祟恶鬼,只是有些担心后怕,今日妖邪之事颇为艰难,死生一线,光头和尚人都打迷糊了,自己和捡来的都无力再战,不是栾安宁掷出这莫名其妙的“破局之剑”,恐怕今日就要成为这尸妖的食粮。别说替众多枉死的无辜人报仇,自己也要栽在这里。
没有发生的场景一旦在脑海里起了个影子,那股无力回天的感受便像食物上的霉菌,越是搁置,竭力忘却不去细想,便越是显眼厚重,脑子还是清醒的,可手却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
“结……结束了?”
小燕奴半坐下来,盯着那渐渐消弭的腐肉怔怔出神,她没想到今日给予这尸妖最后一击的,竟是自己竭力保护的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爷,她静静坐着,摸着断了的手脚,也没尝试用体内细若游丝般的玄力止疼,沉浸在方才毅然赴死的情境里,胸口起伏,盯着栾安宁的方向喘着沉重的气,不知再想些什么。
没人说话,甚至连未受损伤的明英也把头紧紧贴在明深额头上,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紧紧地抱着这个满身血污,沉沉睡去的和尚,俗世里唯一的寄托。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间都沉默下来,没人出声假情假意的关心,眼神交错间心意便相通,都心照不宣地沉寂下来,享受着这劫后余生的宁静。
至于栾安宁,经历了更多,恐怕想的也更多……
珍贵的沉默只持续不到几息,沉默和信任都是件精美而易碎的瓷器,一旦有了裂痕,便止不住的裂成一地碎片。还没享受几息,身旁一直沉寂的白猫陡然冲到栾安宁的跟前,龇牙咧嘴,对着那滩将要彻底融成血水的尸妖不停叫唤着。
那血水里赫然现出半个猩红色头颅,半融化的血肉泥潭里凝聚出一只淋着血肉碎块的恶心手臂,一支尖锐的刺猛然从那手掌心中疾射出来,直朝栾安宁而去。
“小心!安宁!”
南佑黎似弓弦般猛然弹起,哪怕手脚断了,情急之下也没觉得疼痛,只盯着那疾射而出的血刺离栾安宁的胸膛越来越近,这尸妖血肉间蕴含毒素,玄修士凭借玄力护住脏腑还能无碍,可若是让栾安宁中了毒!眼下一无良医,二无草药,以他孱弱的身体,哪怕这血刺不中要害,只擦伤皮肉,侵入尸毒,性命恐怕也危在旦夕!可相距甚远,他已然来不及!
命悬一线,众人以为尸妖已除都松懈下来,全然没想到这尸妖消亡之际还要如此针对,要将最后的怨气发散干净!
“喵!”
血刺飞快,竖直白毛的瘦小猫咪惊叫一声,猛然冲着那血刺扑去,用身体挡住那疾射过来尖锐的刺,只眨眼间,那血刺便从那沾着血泥的毛发间没入,又从那细小身体里穿了出来!
耳边风声炸响,那箭矢一般的锋利血刺却因为这白猫的舍身忘死挪移了位置,堪堪从栾安宁肩膀旁边擦身而过,没入身后剩下不多的残垣断壁,片刻之后也融成一摊血水。
苍老暗红的头颅也消融干净,和周身的血肉一同化成旧血上新盖着的泥。
“少爷!没事吧!”
“安宁哥!”
“安宁!没伤着吧!”
栾安宁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回首望了望那碎石里化成血水的夺魂尖刺,有些感慨,这尸妖的元妖首怕就是何念新葬在露晞山顶的尸身,赶尽杀绝的决然倒和何念新生前那昂首赴死的勇气倒有所共通,挣扎着站起身,朝那只替自己挡下尖刺,奄奄一息的白猫走去。
略微出神,扭过脖颈定睛一看,却见那将死的白猫旁蹲着一个布衣老者,青蓝色粗布衣物,一眼看着便觉得粗糙硌脚的草鞋,戴着个模样有些骇人的白色脸子遮住面容,脸子半遮的枯槁长发白如玉色,看样子年岁不浅,身后背着一把破旧的桃木剑,像是鬼魂一般,只栾安宁扭头的瞬间便凭空出现在那里。
栾安宁愣了片刻,不知道这面前鬼魅一般身形的老人是人是鬼,人呢,不太像,来去无影,没有声响,鬼呢,好像也不是,那草鞋深深地插在血泥里,似有形体,白袜略短,粗粝裤子也短,露着一小节干枯的脚踝。那脚深深地淌在泥里,却没沾染丝毫污秽。还没来得及出声询问,只见那老者指尖处绽放出一缕微小的湛青色火焰,那火焰轻轻落下,落在白猫皮毛之上,顷刻间便将那死去的尸首烧成青烟。
面具老人轻轻站起身来,粗麻衣物上却不合时宜的系上条颇具年岁的玉蹀躞,随着老人的起身,玉钩子上垂挂着的各式面具叮铃响动,像是招魂铃声,待青烟升腾,老者扭头过来,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跪坐着的栾安宁。
“你这老头……是人…是鬼?”
南佑黎盯着面前这个老者背影,普普通通,还有些轻微佝偻,和平常见的事农老人并没什么不同,那白脸子越看越觉得诡异,纯白底色上画着金黄四目,却奇怪地不在面具上留空。可不露眼睛,这老者又靠什么观察四周?横看竖看,更觉得老者身上处处都透露诡异,也慌了心神,一行人算是油尽灯枯,来人又不知底细深浅,此刻便是个七八品的贼人,恐怕都能坐收渔翁。
更何况这老者身上有一股与“秋水剑意”相同的意味,返璞归真的气息,暗合天道的韵味,方才以气化形的手段也不是普通玄修的手笔,更像是仙家道法,神通手段,若不是什么邪祟鬼魂,恐怕便是个厉害仙人!
“方相氏脸子,巫觋一脉,仙人是南楚仙人?可否告知名姓?”
话一出口,栾安宁蓦然想到那叶裳青给自己的小小面具,自己当时只是囫囵收下,还从没仔细看过,细想起来,那木制小件似乎也雕的是个巫觋一脉传统形象“傩公”的面具,心里有些奇怪。
白面具老者轻轻朝栾安宁走了两步,那苍老却蕴含中气的声音闷在厚重的脸子下更显得敦实厚重,颇具历尽沧桑的韵味。
“命中劫难,却又因猫化之,也算是有因有果……”
他踩在那血泥里,却未曾受到些许阻碍似的如履平地,边角粗糙的廉价草鞋上连灰尘都没有沾染上去,那面具下隐藏着的眼睛似乎透着蛮荒凶兽的嗜血幽光,穿过厚厚的面具,仔细打量起面前这个瘦弱少年的眉宇身体,令栾安宁不自觉打起寒战。
“北栾燕王的种?叶裳青把我那木巫符给了你?老头子只说过事关危急可捏碎脸子,他可倒好,老头子还忙着九门磔攘,毕春气除疾殃这样的大事,做了一半便匆匆放下,连陛下都没管得上,就让我来替他当奶娘?替他看孩子?他倒是清闲得很,厉害得很,此事了了,我不得去他那什么书院讨教一番?”
栾安宁知道恐怕自己这叶伯伯留的后手便是这位带着巫觋脸子的仙人,这么说来倒也是说的过去,仙人他倒是能猜到,不过先以为是来个书院里的厉害人物,没成想还来了个南楚仙人,听话里的意思,言语里都对自己这“临仙人”的伯伯颇为不屑。至于老者提到的九门磔攘,以毕春气这样的旧时风俗,也都是依照周时礼制所设的祭祀活动,如今古巫失传,大栾境内连三元节这样的古时节庆都已渐渐消失,斗转星移,时移世易,除了古书上看见过记载,倒是栾安宁第一次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心里颇是好奇。
正欲开口客套寒暄,却听见南佑黎有些忿恨的声音:
“既是仙人,又受了叶伯伯之托相助,怕捏碎脸子,早就来了,就这么呆在一旁看着我们拼死拼活!好不地道!”
话音未落,南佑黎顶棚残存的三两根半搭着的木椽轰然倒落,两根略大的木椽一根砸在南佑黎头顶,一根重重敲在他肩上,另一根小些的烂木头直砸在南佑黎两腿之间,精准无误只差几寸便是“死手”,惊得南佑黎眼珠都快瞪了出来!
“痛痛痛!你!你!你个为老不尊的!仗着仙人身份,要针对小辈吗?还是我这刚死战完的小辈!老不羞的,你等我十年,等我成就仙人,非扒了老头你那个装神弄鬼的……”
“佑黎!”
栾安宁忙出声制止,诸如“方相氏”这样的古巫神祇信仰如今衰弱,巫觋咒法也只有南楚还留存下完整的传承,一个南楚仙人,虽说是叶伯伯留下的后手,可毕竟有国别区分,若真让南佑黎惹恼了,一怒之下不念叶裳青的情分,杀人也未必不可能。
南佑黎有些不忿的收了声,但还是带着怒意瞪着那面具老者。
老人停下脚步,扭头回去平静说道:
“棚子自己塌的,与我可没甚关系,小子你若是在外面胡言乱语,诽谤我欺辱小辈。”
“我就杀了你……若是我要杀你,你那个做大栾丞相的爹保不住你,叶裳青……也不行!”
他声音平淡,像说家长里短一般说着“杀人”这样狠辣的话,不过这老者的认真模样,倒颇有些小孩较劲的味道。
老者说完便不再理会声势明显弱了下去的南佑黎,又扭过头来走到栾安宁身旁。
“仙……”
连招呼都来不及打,这面具老者便陡然伸出粗麻布衣下的手腕,一把抓住栾安宁的手臂,像是提溜着一只待宰杀的鸡,拎着栾安宁那竹竿似瘦弱的胳膊,猛然高举起来,将栾安宁的身体凌空高悬,粗布领口破落处扯出亮绿色,隐隐支撑不住栾安宁的身体,听着那有些撕心裂肺的喊叫,诡异骇人的面具上看不出丝毫表情。
理所当然是看不出来的,栾安宁疼地半咪起眼睛,愈是情况危急愈是保持冷静,强忍着疼痛观察起面前的老者。这面具是木制的,像是某类阴沉木质地,看上去便沉重无比,外侧又刷了厚厚几层白浆,显得十分毛糙,并不平整,用漆黑的墨水点着眼睛和嘴巴,一整块厚重木头,连空洞都没有的沉重面具,又能从哪里看出神态变化?
“你放开他!老不羞的!你这还不是欺辱小辈?惦记声名还这样行事,当婊子立贞节牌坊,你也配当仙人?”
南佑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这捏碎了叶伯伯给的木玩意儿,却招来这么个“煞星”?眼下不知这老头要做些什么,可看模样来者不善,一时间也没了主意,又没对自己下死手,可眼下却又对栾安宁这样!心思稍动,见方才栾安宁掷出的微雨燕落在不远处,偷偷凝结起体内玄力。
“哦?”
老者似有所震动,仍提着栾安宁的手臂没曾松开,却回头看了看正蓄势待发的南佑黎,右手凌空一指,南佑黎体内玄力便如玄冰凝结起来,在玄脉内不能畅通,半蹲蓄势的身子
“倒是有意思,该有八九年没人敢起跟我动手的心思了,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倒是第一个!喜欢念着你那个身居高位的爹的,阿谀奉承的,说话好听,管你这叫勇武无畏,老头子我有什么说什么,如此行事,螳臂当车,蚍蜉撼树,毛没长齐就敢跟仙人动手,什么都不管不顾,就是蠢!蠢笨至极!”
那有些苍老的手指微微一动,那柄落在血泥里的微雨燕便直直落入栾安宁身旁的剑鞘中。
把手里提溜着栾安宁随手一丢,栾安宁瘦弱的身体径直落在血泥淖里,没砸多深,只半沉在血水里,紧咬牙关,似是吃痛。
“一点仙机都无,你这残破身体还真是又无玄脉又无文心,这样天经地义的‘废物’还真是闻所未闻!”
“你!”
南佑黎的玄力荡然无存一般,细细感受之下连体内的玄脉都隐藏起来,惊异于面前这面具仙人的手段,却听见他话语里的讥讽嘲笑,又有些替栾安宁不甘起来。
“佑黎!”
栾安宁半仰在血泥里,直盯着那高高在上的阴沉木面具,苦笑道:
“没事的,佑黎,坐着!被人说‘废物’说的多了,倒也不差这一句,要说便由仙人说好了……”
“哦?”
那面具下不知真容的老者明显笑了一声,微微偏了脖子,笑道:
“小小年纪,倒是装得一副少年老成的‘通透’模样,有样学样,跟那个假惺惺的‘一叶知秋’别无二致,都是一模一样的虚伪!才历了多少苦难,就通达透彻了?别人是经历过了,看透看破,你不过是可怜的求不得,明明心里在意得很,表面上却还是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你这样的伪君子老头子见多了!心口不一最是厉害,心里在意什么在乎什么,嘴上便愈是不屑!依老头子看哪,你莫不是叶裳青的种吧?我便说十几年前怎么轮得上叶裳青去救那燕王,莫不是还有这层关系!”
“仙人!辱我可以,莫言及师长,对子骂父,是为无礼,仙人既然看重声名,那行事还是……”
不等栾安宁话说完,这面具老人有些不快,忙摆摆手打断道:
“别说些有的没的,老头子说杀人不过是觉得蝇虫聒噪,惹人烦闷!至于声名,看重是看重,也不是你们这些小辈一张寡嘴就能“颠倒是非”的,做个废物,没本事没钱财的,说真话别人便当是听了个响屁!你出去逢人就说便是,老头子在巫山开口说一句,看天下哪个虫儿敢做声?大栾燕王昔日确是绝代风流,一人战七仙,有那一剑,我也不敢说稳胜他,可如今不也是个废物,废物就是废物,没什么好掩饰的,残了玄脉,如今就是个没本事的拖累,你可倒好,青出于蓝,又没玄脉,又无文心,断绝仙路!不看你那爹所剩无几的脸面,入个不入流的文修书院,人都嫌你寒掺,不是小废物?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个叶裳青什么东西,老头子也瞧着明显,跟着两个废物,还算计谋划,谋划个屁!”
声音一落,南佑黎拖着扶了扶剧痛的脚踝,忍住疼痛,没有玄力,依旧靠着肉体朝这头恶狠狠爬将过来。
面具仙人又是遥遥一指,南佑黎直直飞出几丈之远,直落在方才尸妖冲出来的深洞里面,轰轰隆隆砸落一地碎石,晕死过去的何辞衡身后。
“说别人呢,你急什么?疯狗……”
这面具老者嘴上依旧不停,跟栾安宁印象里仙人儒雅的形象全然不同,面具上画着四个眼睛,不知道这面具下还长着几张嘴,连珠炮似蹦个没完,嘴上全是污言秽语,可说的话只是难听了些,却挑不出半点毛病。
“真以为几个人吹捧,上了几个狗屁不是的榜,便觉得自己是号人物了?卵蛋不是,又没本事又没脑子,说什么谪仙人之姿,不世出的奇才,什么‘仙人必登临’,依旧这么莽莽撞撞,做什么都不留个余地,上来便斩,这般没头没脑下去,老头子看你是活不到登临仙人的时候!”
“佑黎!”
栾安宁没想到这面前仙人竟能不顾身份,悍然出手,虽说看上去收了手,也肯定没尽全力,只是抱着教训人的心思略加惩处一般,但南佑黎方才跟尸妖战得遍体鳞伤,冷不丁这乒铃乓啷来上一下,难说会不会加重伤情。
烟尘里,南佑黎吃痛连声叫喊,没几息便又爬了出来,有些愤怒地盯着这面具仙人,却突然有些奇怪,方才断裂的手腕脚踝此刻却不痛了,兀自扭动了两下,却发现只是移动时有些滞涩,但再歇两天估计便好的差不多了。
“这……这是?”
“巫道不止驱邪祈福,禳灾卜筮,也行医术,轻伤而已,老头子高兴,随手便治了!免得说老头子我只记得如何杀人,忘了古巫本心!”
南佑黎撇了撇嘴,一会子破口大骂,一会子又高兴起来,善变至极,喜怒无常的,这带着面具,还真把心情藏得极好,不过既然这仙人出手医治了自己,想来应该不是坏人……
“那个,既然如此,仙人说了不过随手之劳,不如替我这妹妹和那位昏过去的小师父也治治?”
栾安宁也定下心来,如此看来,这面前老者和叶裳青恐怕也颇为熟络,只是嘴上不饶人,行事放浪形骸,不着边际了些,倒不像是什么坏人。见南佑黎扭了扭手腕,又扭了扭脚踝,也知晓这位仙人恐怕把“惩戒”和“医治”一并行了,又想起小燕奴和明深伤也不轻,犹豫了半晌,还是指着小燕奴开口说道。
“咚!”
栾安宁话刚说完,脑袋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下桃木剑,面具老者似闪身在自己面前。
“你倒是会做好人!支使起我来了!我想治便治,为何要听你的差遣?”
嘴上虽然骂着,这老头子手上也没停下,依旧是凌空指了两指,将微弱仙气打入小燕奴和明深体内。
“多谢老仙人了,可否仙人告知名讳?”
老人收回手指,抬头似看了看渐渐明亮的天幕,又摆摆手道:
“诶,别,岁数大是大了些,自己说自己老行,旁人说我老就不行,老头子听着不快活!姓叶的说你博闻强识,经义杂学消息三道都颇为精深,想让我押宝,怎么,人在你面前,你猜都猜不出来吗?”
栾安宁低头恭敬行礼,回话道:
“猜倒是猜到一位,不过安宁却不敢说……”
自己那父王曾为天下剑仙之首,离临仙人都只差临门一脚,却成了这老人嘴里不一定稳胜的存在,方相氏又是巫觋一脉重要神祇,又是那位高居如今《浮沉仙录》第五,南楚仙人第一“定筮予之”的仙人名讳,别的南楚仙人怕是不敢带这个脸子的,不过如此仙人真的是面前这个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老头?
“那便是了,按那个老头子认不下来的仙榜来说,老头子比你那推崇备至的伯伯还是高上几位,不过话说到前面,这榜老头子是不认的,架都没打过,那道源山牛鼻子道士几十年没出过手了,我大张旗鼓的去也不跟我打,躲开耳目偷偷地去也不跟我打,凭什么在我前面?这不敢那不敢的,按我说就把这老牛鼻子踢出临仙人!还有你们北栾那供奉堂首座,四五十年前便是平局收场,又凭什么就列在老头子前面?老头子我不服气,要打过了才算!”
栾安宁也咧了咧嘴,只觉得面前这老者除了说话确实是难听了些,但率真任性,替人医治还要嘴硬两句,言语里除了自己天下便没有“英雄汉”了,说的话虽不中听可却也有些可取之处,如此性子不是寻常山野村夫的自吹自擂,偏偏还是从这赫赫威名的“楚方相”嘴里说直说出来,对比起来,反倒颇有些“可爱”。
可这感觉持续了没多久,老人沉了声音,低下语调,又开口道:
“十二缘起佛果所涉之劫难,只能亲历,若是有他人插手,因缘际会,‘因’就变了,所结的的正果便是他人果实,不是自身的体悟,做不得数!便是果实到手也不过寻常凡品,治不了你这顽疾!”
栾安宁点了点头,这面具老者把不插手的缘故和盘托出,可想到为自己身死的那猫,还是直抒胸臆般轻叹了声:
“只是可惜了那猫,还能舍身救人……”
“也不可惜,猫类通灵也通人性,白猫黑猫尤甚,它既决心豁命去救,也是你们之前救它性命的因果,我若出手,断了你这十二缘起佛果的缘灭,小子你便再无一线生机,反倒玷污了这兽类纯洁本心。”
老者面具下的头颅轻轻摇动了两下,似轻叹了一声,接着说道:
“你这性子,太过良善软弱,当个高谈阔论,舞文弄墨的文人还行,又没本事,又心肠软,小子,这江湖间风高浪大,你这样的人向来都只做刀下鬼,这条路不适合你。”
栾安宁点了点头,这老人一番话皆是肺腑之言,也苦笑着答道:
“谢过仙人,安宁受教,不过,安宁还是想试试,总觉得这佛果对我而言,可能是个机会,安宁既不想这样庸庸碌碌,看着这浑浊世道出不上力,也不想我那父王母后继续受人欺凌,我爹……为我忍了很多。”
“屁话,你不要总觉的自己特别,你以为你拿的是话本?唱的是戏?成天做着那话本里逆天改命,颠倒乾坤的梦?真把自己当角儿啊?什么努力便能看见成效,天道酬勤都是放屁,世事也不是你努力去做便有成效,这不是这世间的道理。有什么本事你就做什么事,天生不是这块料,你就找自己能做的事,干的活,做能做的事情,承认自己某些方面的平庸普通,这不是屈服,这是自省!”
栾安宁抬起眼看着面前老者,只觉得有些不甘,良久才沉重地点了点头。
楚方相也不希冀一两句话便能说服这看着通达事理的瘦弱少年,那些看着懂一些道理,又有一些见识的晃荡油瓶最认心中死理,也难说服,说了不信,自己也没办法,不过若是因为这三言两语便轻言放弃,恐怕自己会更失望吧,那样倒也不配被叶裳青看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