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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瓦砾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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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多谢大娘!”

绿水青山,黄篱饶着圈围着棵红樱桃树生长,年轻的白衫书生在陈旧得已经泛灰色的袍子上擦了擦手,连声道着感谢,笑着接过木门前田舍妇人递上的四五个馒头。

“不客气,不客气,我看你这模样就像个读书人,读书好!读书好,比咱们种地的多了些盼头,回头春闱高中,我也算招待过官老爷!说出去脸上都有光呢!”

妇人递过馒头,转手又去屋内取了个矮木凳,提了个陶壶出来,粗糙的脸上满带着阳光留下的痕迹,笑道:

“念书的小伢子,你可劲吃,有多大能耐就吃多少,馒头跟水大娘我这儿管够,你就在这门口吃吧,我给你拿个凳子,这几天忙着播种,家里头那俩口偷懒把东西都堆在里头,屋里头没收拾!脏得很,又没亮灯,就不让你到屋头受罪了,你吃完了再带上点路上当干粮吃!诶,伢子你说回家,要回哪去呢?”

书生双手捧着沉甸甸馒头,笑道:

“大娘,可远着呢,俺去霖州哩!”

妇人惊讶了一瞬,在书生脚旁的沙土里放了凳子和盛水的陶壶,轻声道:

“咦!霖州,咦,可远咯,咱们这是珉州,珉州东边还有徽州,徽州北边还有汾州,汾州过后……汾州……额,青州…什么州什么州的,哎呀,反正霖州可远!”

是啊,故乡什么的,哪怕隔了一日山水,便是身在异乡,便觉得还远着。

白衫书生放了背后负书的竹箧,摘下头上软踏踏的书生儒冠,大方坐在木凳上,低头连啃了好几口馒头,又牛饮下一大碗水,半点没有常人心里读书人的雅致,听着农妇质朴的话语,也没开口纠正其中谬误,点头笑笑道:

“是哩!是哩!大娘说的不错,反正差不多就在那犄角旮旯!远着呢!”

妇人听着心里也快活起来,在红色腰巾上擦了擦手,又俯身替书生满上一杯水。

“霖州,霖州可是个好地方,听家里小子说,那地方叫做什么‘江南’,街上走着的男人女人都把大金锭子用铁线串起来,挂在脖子上,几十斤重,亮闪闪的,说大晚上都不用挂灯笼照亮儿,明晃晃的,直闪人的眼。”

白衫书生笑着又啃了两口馒头,哈哈笑出声来,说道:

“大娘,这就难说是真的了,都是普通人,不是什么圈养的蛮荒异兽,犯不上系上那么重一根链子,也多是凡人,也跟咱们一样吃馒头,喝凉茶,无非是土地肥些,种出来的东西多些罢了。”

妇人点点头,又去院里拿出木盆盛的十来颗擦得干净的樱桃,笑着放在书生的凳子旁,说道:

“是哩,是哩,大娘一辈子就在这村里,连县城都没去过几次,不像你们年轻伢子能看看外边!不过这几年生活好过从前,从前老天爷要给罪受,个把个月不下雨,村子里就逃的没人了,逃个三五年荒再回来种个一两年地,想想大娘也是可惜,啥都能忍着受着,吃老鼠吃土也挨了过来,没想着往外逃荒,也算是没这个出去的命,珉州旁边就是徽州,这些年可沾了那位南相的光了!这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红火,赶上个旱啊涝啊的,靠着积蓄也还能吃得起馒头,喝得起粥!”

书生笑笑也没反驳,虽说南相出身徽州,可要说徽州真沾了相爷多少的光,倒只是百姓们朴素的想法,母凭子富贵,地因人始重,终究只是人的一厢情愿罢了,多的是弃老母如弃履的儿子,在故乡兼并土地,欺压乡邻的公卿。徽珉两州地界青山秀水,人杰地灵,颇是养人,出商贾经贸易,养学子著文章,百代内文坛风向之偏转多是徽州文人兴起,虽也有小半落在江南地界,可徽州还是难比霖州富庶的,一来是多山少水,道路险阻曲折,水系也比不上霖州富裕,二来么,南怀玉籍贯徽州,若是门生或是故友,也就是齐王和兰台们攻讦的“南相党人”管了徽州,难免遭人非议,于是这徽州往前三代的知州事、通判和驻军将军都是“齐王党人”,自然不会给南相爷留什么颜面。不过韩眠画听京中一同参与春闱的世族说,现任的徽州知州任期将至,新任的徽州知州吏部已敲定了人选,是一位“南相党人”,跟大栾这位丞相关系颇深,名字韩眠画倒也听人说起过,王什么来着,他没记下。

平静死水里若泛起波澜,多年听之任之的职权南丞相突然要去争一争,在那些出身世家,自小便耳濡目染通晓政事的学子眼中,这无疑是一个醒目的信号。

“吃完了馒头别忘了尝尝我们家这樱桃!还是早了月份,青涩了些,将就些尝尝,大娘还得给那俩做两口晚饭垫吧呢,就不打扰你了。伢子,吃完了,沿着这条道往东边走,三四十里就是县城,那里有地方给你们这些读书人免费歇脚!家里简陋,大娘就不留你了!”

“诶,诶,大娘您忙!您忙!”

书生目送了大娘进屋,吃了一颗还泛着青涩的樱桃,开了身旁竹箧,让箧里堆着高高的儒家经义做床,小心安放好馒头跟剩下的樱桃,樱桃还有些涩嘴,天气不热,半个月自己回了嚼了嚼嘴里馒头,书生凝神看着土黄色道路延伸出的远方,身后的烟囱上升腾起连绵的炊烟。

白衫书生自然是参加春闱会试之后不久,正离京还乡的韩眠画,才是二月底,距离三月中旬的春闱发榜还早着,在无相山上再住上二十来天倒也可行,可毕竟燃香诵经之地,一介凡尘俗客叨扰久了难免玷污清净,心里嘀咕。自己身无分文,无相寺里的师父们毫不在意是情分,可韩眠画总不能认为理所应当,内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思来想去,在栾安宁等人上山来烧香之后寻了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收拾了行李细软,穿上身整洁的衣裳,栾安宁给的银子花了小半,收好五两,用剩下的碎银的买了两根细短些的劣竹香,在大雄宝殿前的香炉里敬上,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同无相寺的无忧师父辞了行。

京城,霖州,迢迢无数山水,数千里道路交织,普通人若是用身下两腿仔细丈量得足足花上半年。所幸读书人这个身份如今还算吃香,韩眠画又是过了乡试的举子,若是春闱及第,日后就是官老爷了,对于这类学子,各地富商巨贾,甚至世族宗门都乐得顺水推舟卖个人情,见到书生打扮的返乡学子都会热情的奉送些银子,安排一架马车送上一段,算结个善缘,修玄的过路人见了也乐得捎上一段,北方人爽朗,热情似火的性子,几个修玄的同路镖师汉子只问了去处,也不待韩眠画推辞便掳上通行的马车,或是扛在肩上,下午遇见,到了晚上吃饭时便已经被扛着过了百里,就这么稀里糊涂走了半个月,等韩眠画反应过来,问了街边茶亭,才知道行过九百里,已入了珉州境。

读书人这个身份如今倒是吃香,地位倒不似从前落魄,从前说“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不是走文道入仙录的书生,大多手无缚鸡之力,再怎么胸中有沟壑,腹内满经纶,在世人眼里也比不上一个实打实的仙人厉害,谈笑间掷剑断水,摧山崩石,这是何等的逍遥自在。自周立至如今大栾,官职制度数次更迭,百代兴亡,可站在最顶峰的始终世家勋贵们推选出来的代表,要不就是走文道登临绝顶的大仙人!不入仙途的寒门学子要么昙花一现,真只站在浪头一瞬便眨眼间销声匿迹,要么便是只得名誉,从没掌过实权,数千年几百位朝堂首官,出自寒门又没曾登临仙人境界的只有那么寥寥三十多位,还得分出小半的数目在朝代更迭之际那些白手起家,为开朝帝王谋局天下的布衣卿相。

可自打出了个肉体凡胎却站在朝堂之巅的“南相爷”后,除了寒门学子算是扬眉吐气,天下人也愈发瞅着“读书人”顺眼起来,毕竟多了这么个体恤民间疾苦的朝堂丞相,百姓的日子也算好过了不少,连着近些年的拦路山匪都感念南怀玉的仁义,在不抢红事白事,不抢僧尼道士的行当规矩外加了条“不抢读书人”。太宗朝虽轻税赋,可重徭役,边境战事不停,这仗打得没完,朝廷不得其法,再怎么个休养生息法也难使百姓富庶起来。几十年前阎王爷在云州大杀四方的时候,各地州府的青年人倒掀起一波投身行伍的热潮,可这些年边境是一仗连着一仗,打仗是要死人的,前些年连燕王都险些命丧南楚,人死多了,也死怕了,于是仿着“南丞相”读书科举反倒成了百姓新贵。

可科举之路不是条通天大道,职位就那么多空处,杏榜上只列那么多人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作为寒门的晋升之阶又受到门阀世族的针对,于是跟世族争,跟学阀争,跟别人争,还得争得过自己,难上加难,最终能吃上朝廷俸禄的寥寥无几。

韩眠画吃了一个半馒头,觉得腹内饱饱,转身见方才那大娘忙里忙外,兀自笑了笑,也没道别,放好剩下的“晚餐”,背上竹箧,整理了襦袍衣冠,蹭了蹭鞋底上沾的泥,信步投东而去。

乡道悠长,曲曲折折,在某个不经意的转角陡然接了缓坡,连上了宽些笔直些的县道,什么乡什么县韩眠画都不知道,找卖茶的人问过,只换来三两字浓重的听不懂乡音,以“县”结尾,别的都听不清楚,不像是韩眠画能写出来的字。只是路途,并不重要,韩眠画也没想着像钻研经义一般探查清楚,只是沿着脚下前人走出来的道路一直往前,沿着路走,总能回家。

二月底,下午还好,起了太阳,却不凉不热,风过竹箧,送来樱桃清香,竹箧后边的竹片让父亲凿上了榫卯,日头一盛,便能把箧里装的竹片装合起来,牵上布,鸟鸣一响,微风一吹,布头翻动,照下一片清凉,肩带是略微厚些的草绳,母亲在与肩膀接触地地方仔细缝上了一块软布,填上了些棉花,鼓鼓囊囊的,却很软和,是想让自己的孩子走起路来少受些苦,韩眠画自己可想不到这些细碎的琐事,可父亲母亲大字不识一个,却总能想到这些儒家经义上没有的小创造。虽是如此,走得久了,草绳还是在韩眠画两肩处勒出印子,汗湿了一背,韩眠画没停下,也没想着放下背上那对他来说有些沉重的竹箧,一直走到如血残阳铺陈下来,日头落在远山那边,长路像是棉线把夕阳和自己串联起来,线头绵延的远处若隐若现立着不高不矮的瓦房,还有几里路便是县城。

“哞!”

一头牛车自韩眠画身旁路过,志高意满地冲他哞叫了一声,夸耀着自己的脚步更快,背负更轻。

韩眠画苦笑了一声,只道自己这肉体凡胎的,走个三四十里山路,速度慢得连牛车都赶不上了,身旁不知何时稀稀疏疏多了些行人,乡音渐起,暮色弥漫,不知名鸟躲在暮树枝干上唱着最后的歌谣,荷锄老农们一前一后隔的不远,裤腿卷着没放,裆还系在腰上,裹着泥点子,活像个摇摇欲坠的绣球,一边谈笑,一边背着夕阳往家里走去。韩眠画掂了掂竹箧,换了个舒服些的位置,勾了勾有些酸痛的脚趾,也紧跟在后头亦步亦趋。

行了一半,那县城愈发近了,两个老农天聊完了,分了别,浮云两散,各自还家。韩眠画停了脚步,静等着方才跟着的两位老农分别,见道路左边牵着一条阡陌,小道尽头隐隐约约是一座破败庙宇,离着主道不远,藏在水田尽头的一片绿意里。

韩眠画低头看着已走得有些破烂的草鞋,还是打算到那寺里拜拜菩萨,毕竟借住在无相寺许久,哪怕佛祖无心,菩萨无意,可自己毕竟也是受了禅门恩惠,如今佛教不兴,大栾地界今年前才开始重修庙宇,这偏远县城的田埂能见到龙王庙,宇帝祠,可正儿八经的禅门庙宇倒还真没见过,见寺烧香自己一穷二白,没那个富裕银两,见佛就拜倒也不是难事,哪怕这庙宇看着破败,替观音大士扫一扫世间灰颇难,扫一扫身上积灰还是信客举手之劳的,想到此处,韩眠画两手拽紧了竹箧,转向往那寺庙去了。

沿着小路走了一段,面前青砖倒塌处尽是断壁残垣,树木高深,栖着白灰色交织的鸽子,远远看去,依稀能在碎落的飞檐斗拱间看出禅宗味道,韩眠画眼神很好,可对于建筑样式之类的学问了解不深,看不出这是哪朝哪代的庙宇。小路前行处愈加狭窄,两侧密匝的绕树藤蔓拦住了前路,挡路的藤蔓间留下容得下一人通过的空洞,看来这庙里供奉的菩萨佛祖也门可罗雀,备受冷落。

穿过藤蔓,又行了几步,破落寺庙大门面东,院墙一片破败,碎落倒塌了不少,在韩眠画这边留下个能供人通过的缺口。

韩眠画刚迈了步子,却从碎光中看见寺里似乎有人影攒动,有些低沉的说话声已经响了起来:

“尤阿鼠,你说的那姑娘就在这破庙里?”

一个捏着嗓子,显得尖细谄媚的声音应道:

“诶,李大官人,我跟着那姑娘走了一路那还有假?长得可水灵,可水灵了!天仙似的人儿,比府城里那些胭脂俗粉不知道好看多少!长得又有福气,就是像生了病,有些虚弱,显得楚楚可怜的,大官人要是纳了做妾,替太夫人冲冲喜,太夫人这病肯定过不久就好了!”

那被叫做“大官人”的低沉嗓音顿了片刻,似在思索着什么,开口又问:

“尤阿鼠,你一个当铺伙计,怎么见着的这姑娘?来历不会是有什么问题吧?”

那尖细嗓门有些支支吾吾,停了片刻才理清思绪,回道:

“没问题,没问题!肯定是勃州,要不就是陇地逃难来的,逃来了咱们县里,灰头土脸的,大官人您就放心吧!太夫人身体有恙,员外老爷操劳了半生朝廷的事,小人这心里记挂着他老人家身体康健,也想着替他分忧不是!”

“行了行了,只要没什么来头就行,寻常的良家女子也争着抢着想踏进我李府的门槛,别再这里假情假意!知道你为了我们家出的那二十两银子,这姑娘要是长得不差,我中意了,钱半分不会少你的!”

“诶,诶,多谢大官人,多谢大少爷!”

人影在树荫藤蔓的缝隙里闪动,两人似乎一前一后上了阶梯,入了殿门,尖细声音还不忘奉承道:

“诶,诶,大官人放心,大官人指定满意,这姑娘让大官人纳了,也算是她的福气!以后有好日子过了,不愁吃不愁穿,保管她巴巴地答应!”

韩眠画见两人入了小庙,凭着刚才的对话也明白过来出了什么事情,打了打衣袍,赶去粗麻衣料上沾的几根芒刺,苦涩的笑笑,摊上这事儿,想想今日这小庙还当真不好拜了。不过这事儿吧在如今这世道下还是常事,自己只是一介穷酸书生,按听来的两人交谈,这位“李大官人”似乎是官宦人家,来头不小,真要是贸然冲进去,别说能救人了,保不齐自己挨上一顿毒打都算轻的,再者说,自己这么贸然冲进去,到时候赶上人家都商量好了,富贵少爷看上了年轻姑娘的姿色,逃难来的姑娘乐得攀上这根高枝,两人你情我愿,一拍即合,这进去见了情投意合,干茶烈火反倒尴尬……

只是脑中思绪还在权衡,庙里那姑娘倒先给韩眠画做了决断,一阵噼里啪啦的裂陶碎瓦的声音响起,一声虚弱里却透着蛮横的声音自寺里劈头盖脸罩了下来:

“什么猪狗一样的东西!还要本……,还要老娘给你这下等牛马,杂种的一样的人做妾?”

这声音尖细锐利,透着冲天的傲气,却显得有些气力不足,响了一瞬间便又沉寂下去,似乎是声音主人的身体有恙。韩眠画苦笑了一声,实在是没法把“天仙似的人儿”跟这般犀利的言语联系起来,伸手将遮掩视线的枝桠小心拨开,见了方才进庙的两道人影躲着那还算锋利的瓦片灰溜溜地退出庙门,后头那尖细声音里带着怨愤:

“姑娘!我告诉你,你可不要不识好歹!李少爷可是前刑部员外郎李大人的嫡子!实打实京城里出生的豪门少爷!让你这个乡巴佬做妾是抬举你!”

“啪!”·

一块瓦片径直飞来,结实打在这瘦小鼠目男人的脑门上,顿时血流如注,将男子又扁又小的额头染得通红。

“哎哟!”

鼠目男人吃痛叫了一声,便又是些“你娘嘞!”,“干你亲娘”这类不堪入耳地市井骂街言语招呼上去,骂了两句解气,尤阿鼠想起些什么,还是捂着脑门冲身旁锦衣男人谄媚道:

“李……李大官人,怎么样,性子是泼辣了点,不过小人没骗您吧,这小娘子长得不赖吧,大官人可看得中?”

锦衣男子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笑了一声,开口道:

“只匆匆瞅了一眼,长得的确不差,性子也是泼辣,估计是陇地那边逃难过来的,剽悍性子颇有西北娘子的风情,阿鼠,这事儿你干的不错,事后去我府上领赏钱。”

被叫做“阿鼠”的瘦小男人听了这话,倒没管上脑门的痛楚,二十两雪花纹银到手,这额头上的疼痛感自然少了几分,欣喜道:

“诶,诶,大官人满意就好,满意就好,不过眼下这小娘子浑身跟长了刺似的,一碰就炸毛,大官人,你看这事儿?”

锦衣男子自信地摆了摆手,也没觉得吃了这小娘子的闭门羹有多不自在,笑道:

“那倒不妨事,谄媚阿谀的小人女人我见多了,她要真是俗不可耐地扑上来倒可惜了她的几分姿色,驯服烈马才是我辈俊彦该做的事情嘛!等到时候入了我李府,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佳肴珍馐,这种小地方出来的女子没见过什么世面,求生都还艰难,见了这些平日里没看到过的东西,到时候还能这样刚烈?我在这里看着,你先去我李府领了赏钱,再找几名护院,嗯……直接让刘护院来!让他带着家丁先把这女子带进府里饿上几天,等饿过了劲,到时候就老实了!”

“得。”

韩眠画心里暗叫不好,事情的发展总是按着自己盘算里坏的那面径直滑落,不过眼下都到了这种境地,自己既然遇上了,还是得出手帮忙,可遇上这种境况要怎么出手相助?单凭蛮力强干肯定不行,自己没有玄力傍身,又多年苦读,很少帮家中事农养桑,有些瘦弱,不说开过玄脉修行的九品修士,就连寻常里干劳力的精壮汉子都能一只手把自己撂倒在地,来武的不行,只能另想办法智取。

情况紧急,那鼠目汉子已经应了话,喜笑颜开地迈了步子,用邋遢袖子擦干了脑门上的血,正欲往门外走去。

“不能让这人回去唤人,人来的越多,今日这局就越难解!”

情急之下,韩眠画心生一计,想着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一咬牙,从地上取了块略小的石子,用了全身力气猛然一掷,石子穿林打叶,惊了远树上几只休憩的鸽子,鸽子受惊,鸣叫着向远处飞去。

寺院里的两人也被这清脆的“咕咕”声音吸引,转过目光,韩眠画放了竹箧,撇开枝桠,从那墙院的破洞里迈步出来。

“哎呦!”

心里还没个底,还盘算着见了这两人该说些什么,韩眠画一不留神,让院墙旁的碎石绊了脚,踉跄地摔到两人跟前,险些摔了个狗啃泥,看着两人有些惊异的目光,立马挣扎着爬起身来,正了正头上歪斜的帽子,急冲冲冲两人拱手,摇头晃脑,捏着嗓子开口道:

“两位见礼,宽恕则个,在下来此处找我家小姐。”

面前那个穿着锦袍的男子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起面前这个穿着穷酸的书生,心里满是疑惑,盯着韩眠画看了半晌,看他这副腐儒样子,盘算着这书生应该方才就在院墙边偷看,那些言语八成也让这他听了去,又看了一眼身旁的尤阿鼠,嗤笑道:

“哦,挺巧嘛,小书生,到这里来问这种话,你是想说这破庙里穿着破烂的姑娘是你家小姐?倒也不必弯弯绕绕的,想路见不平,挺身而出,也编几个像样的谎话来,这么不经琢磨的言语你自己听了可信?你倒是说说我听,这是哪家的小姐啊?”

韩眠画理了理袍子,躬身回礼道:

“在下是霖安府府尹黄大人家的书僮,自小一直在黄大人府上,陪小姐读书,这……这次府里出了点差池,小姐跟老爷大吵了一架,小姐性子又,又有些……有些急躁,便不辞而别,我跟小姐自小关系好,老爷便想着让我来劝小姐回去……,受了府里的书信消息,知晓小姐来了这里,这才倒此处来找寻。”

“哦?”

那出身李家的李大官人年岁不大,二十来岁的样貌,却镶金佩玉,锦衣华服,活脱脱一个贵公子的打扮,自缝玉锦带上取下夹着的白扇,猛地一展扇子,开始轻摇了起来,走到韩眠画的跟前捏了捏他身上的粗麻衣服,冷笑道:

“找人不去县城里找,偏偏来这破庙里找?呵,小书生,霖安府,扯的好大的旗子啊,不过霖安府倒是个好地方,大栾南都,霖安府尹黄问渠黄大人,这名号本少爷倒是听说过几回,虽未曾谋面,跟家父多年也有书信往来,堂堂朝廷四品命官,把自己家女儿丢了,不通告周边州府,让各地官府衙门出动衙吏府军,协助寻回,让你这么个穿着穷酸的书生独自来找?你糊弄鬼呢!你接着编来我听听,反正是诓我,黄大人这名头虽然响亮,可还是谨慎了点,你不妨编些更唬人的名头出来,什么几位亲王殿下家郡主,诶,你不如往顶了天的吹,索性说这姑娘是陛下的掌上明珠,洛云公主,我李文俊说不定还真是给你唬住了!屁滚尿流让你吓跑了。”

韩眠画心里慌乱,可脸上依旧装出风轻云淡的模样,既然站出来了,那就只能把戏演到底,不然既害了自己,也救不了这庙里的泼辣姑娘,沉声道:

“这位公子,怎么知道我家小姐在这破庙里你不必管,霖安府里高手如云,老爷那边自有手段。既然公子不信小人的话,我就实话实说了吧,老爷只有小姐这一根血脉,自然要给小姐谋一门上佳的婚事,年前和徽州苏家家主约了亲事,只是小姐不愿远嫁,这才在订婚前跟老爷夫人大吵了一架,逃了婚,这事情若是大张旗鼓惊动官府,要是消息传到苏家那边,苏家面子挂不住,以后就是真做了亲家也不畅快,强扭的瓜不甜,老爷心系小姐,所以才让小人去劝,这事情说起来就那么回事,阁下不理解也在情理,毕竟按公子的观念,世间的姑娘都是男人的附庸,随意让家丁绑了回去好吃好喝养着就能安之如怡。”

锦衣男子眯着眼睛,身上游萦着骇人的凉气,看来修过玄力,也明显动了真火,摇着扇子又缓缓踱起步,绕着韩眠画脸上满是自信和高人一等的傲气,低声说道:

“不是觉得我李文俊好诓吧,哪里来的穷酸秀才,落魄书生,穿的破破烂烂的,怕不是碰巧路过了,撞见了这些,就想知行合一?把书上那些之乎者也,狗屁不是的圣人经义付诸实际?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屁大点本事没有就敢替别人出头?你信不信,让你无声无息死在这里,只是我一句话的事情?”

韩眠画心里真的有些害怕,杀人放火金腰带的道理他懂,让自己无声无息的消失绝不是一句空言,可圣人也说过:“见义不为,无勇也”,他想着帮人一把,官官相护的道理他也明白,所以才情急之下扯出霖安府府尹这尊大佛,想着借他人之势来压人,可这锦衣少年明显不是个好糊弄过去的家伙,谎话都快编成真的了,这男子还是不肯信。

“真是……真是冤家……”

韩眠画心里苦涩,都说纨绔子弟脑子里都蒙着猪油,大多都是些目空一切,妄自尊大的蠢笨草包,可这话多带酸味,面前这锦衣公子就不像个能随意哄骗的冤种,要不这庙里的姑娘恐怕模样长相真的不差,鱼钩似的直勾着面前这位富家公子不肯撒手,要不就是面前这位膏粱子弟也不是个怕事的主儿,非得钻这个牛角尖。谎言说得越多越是破绽,更何况什么霖州府府尹,徽州府苏家的,全都是自己道听途说来的,若是细查,一但多说两句估计就漏了怯,这……恐怕真糊弄不过去了。

韩眠画心里也明白面前这个锦衣华服的少爷人物还只是怀疑,并拿不定主意,放狠话想逼自己露怯,韩眠画暗暗将有些发抖的手指藏在身后,另一只手也负在后面将发抖的右手用力按住,挺着脖子,也不再捏起嗓子装出尖细嗓音,直着眼睛看着面前男子说出了他这一辈子不曾说过,最直来直去的几个字:

“你有种试试。”

针锋相对,李文俊也没想到这个看着柔柔弱弱的书生还能如此刚强,气息一滞,有些错愕,连一直轻摇的扇子也靠着胸口停歇下来,一旁没曾开口的尤阿鼠脸色却是一变,像是想起些什么事情,拽了拽身旁锦衣公子的衣袖,似乎想开口插话,李文俊带着怒气将尤阿鼠伸过来的手猛然拨开。

乘胜追击,韩眠画见似乎有点机会,又开口道:

“公子要是不信,在这等着就是,小人听了方才那些话,已经放了信鸽知会在珉州境内的霖安府旧人,公子在此这儿少侯片刻,稍后自有人来验明正身!不过到时候,少不得要到贵府上拜会拜会令尊了!”

李文俊双目似要杀人,万没想到从来都是自己用权势要挟别人,今日竟然被人用权势要挟,他怒火中烧,可也不敢胡来,虽说事情不像真的,方才那几声清脆的鸽子鸣叫他听得真切,一时也拿不准主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且不说他那个做过刑部员外郎的爹如今告老还乡,并无实权在身,只靠着朝廷里的故人还能逞逞威风,就是还在任,那也要给这位黄府尹几分面子,万万不敢得罪。

霖安府是梁齐古都,虽处在霖州,可向来有别于其他州府,论权势霖安府尹怕只稍弱于霖州知州,更能穿紫袍与京兆尹平起平坐,那个黄问渠也不是个善与之辈,虽领俸禄,吃皇饷,可实际上却是个三道通吃的狠人,朝廷和江湖连接的枢纽,和霖州各江湖宗门都有着牵扯不清的联系,沧浪剑宗宗主齐剑首是他的拜把子兄弟,雪刀门已故的上任门主也跟他沾亲带故,更有传这位黄大人五十大寿时,连“天下第一书院”的天穷书院都有某位阁主具名送了贺礼,朝廷里“南党”“齐王党”争得你死我活,这个黄大人却独善其身,不偏不倚却照做了霖安府尹这么个重要位子,原因无他,并非是黄问渠礼送得勤,得上头的欢心,而是四海之内,但凡江湖势力强的地方,朝廷管辖便弱,正如寻道宗山门立处方圆五十里都无有大栾衙门,西秦剑冢犀首更能左右朝堂时局。江南一带鱼龙混杂,历来是江湖人搅弄风云之地,朝廷鞭长莫及,也无力整顿,毕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江湖之内,庶民百姓是底下暗涌的海水,那宗派山门便是岭头最猛烈的浪花,朝廷打杀一个两个的还有余力,要是引得寻道宗,蜉蝣宗这样的滔天巨浪下了场,一呼百应,群起攻之,最后是朝堂覆灭,还是马踏江湖还真不好说。

不过大概率,是朝堂覆灭,毕竟只要人在,这座江湖是关不住的。

霖州江湖事多,江湖人管江湖事,官名只是个头衔,一个虚名,代表此处还是王化之地,而这个位子不是黄问渠能坐,而是必须他坐。

李文俊真真有些害怕招惹到这位黄府尹,可又咽不下这口气,那股纨绔子弟的桀骜乖戾冲昏了头脑,还是怒道:

“等着就等着,我看看你这书生能闹出什么花样来!”

韩眠画听了这话,心中惊惧起来,一种气馁感自心头蔓延开来,在这等着……,恐怕等上十天半个月的也见不上“霖州府的援军”,这事情恐怕全无希望了,可也只能调用最后仅存的心神,死死地想控制住开始忍不住战栗的身体,可毕竟心中那根弦断了,再怎么修补也无济于事,小腿也开始控制不住畏惧,自己抖落起来。

“小书生,你抖什么?”

韩眠画咽了吐沫,喉结滚动两下,有些沙哑地开口:

“跋山涉水,走的路多了,刚又给绊了脚。”

这解释苍白无力,可韩眠画只能死鸭子嘴硬,心里已经乱成了一团乱麻。一旁那尤阿鼠还可劲想同李文俊解释什么,拉着李文俊那华服的袍子,小声嘟囔着什么,可如今这位从没吃过瘪的官宦子弟哪里还听得下别人的话,只盯着身体有些僵硬的韩眠画冷笑起来,他打定主意,要是发现面前这穷酸书生真在诓骗自己,打断两手两脚,扔到狗窝里过几天生不如死的日子,然后让府上养的猎犬分食,尸骨就埋在猪圈下,区区一个猪狗不如的下人,就敢这样忤逆诓骗自己,真是活到头了。

僵持了一阵子,众人缄默无言,随着时间推移,李文俊脸上的得意愈发明显,韩眠画感觉身后像负着上万斤的木柴,身体直往下坠,稍不留神就要栽倒下去。

“小书生,你要是现在说实话呢,本少爷发发慈悲放你走,你说怎样?”

“我……”

韩眠画脚下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这种重压,直直往荒草瓦砾里栽倒下去,在那么一瞬间他有些后悔站出来管了这事,可也只是一瞬间,事已至此,已无回天之力,可韩眠画大体想来并不后悔,甚至在不用再竭力支撑身子之后倒觉得有些坦然,只是可惜了竹箧里那圣人经义上垫着的几十颗樱桃,霖州少见樱桃,集市上这东西又颇是贵重,自己在京城做座上客时倒是吃过不少,可想想自家娘亲还没尝过这种水果,真是可惜了,可惜了……

李文俊看着颓然栽倒在地的韩眠画,邪笑了两声,正欲开口讥讽,却突然听见林中传来一阵如同风铃似的鸟鸣声,树枝晃动,林叶飘摇,夕阳最后的余晖闪耀在筛箩似的枝叶罅隙里,一团雪白如穿堂风一般破空而来,一只通体白羽的三足青鸟像是突然出现,盘旋在韩眠画身旁,有些亲昵的嗅了嗅韩眠画领口的味道,站在他的肩上。

事发突然,李文俊自然知道这三足青鸟代表着什么,传信仙禽得来不易,青鸟更是诸多传信飞禽里最通人性的仙禽,上古宇帝时代之前,那位被圣人赞为“首兴教化之功”,如今被称为“先师之师”的夫子身旁便有一只化为人形,聆听教诲的青鸟,而如今普天之下,只有天穷书院才有能力用这种上品仙禽作为互通信息的媒介。

“青鸟?天穷书院?怎么会是一只青鸟!”

李文俊毕竟也算是膏梁纨袴,刹那间脸色惨白下来,突兀地想起那个有关黄问渠的传言,韩眠画虽然不明就里,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这青鸟是怎么突然出现又为什么落在自己肩头的,可他心思机敏,也绝不会错过这个绝佳的时机,眼睛一瞟,借着微光见了青鸟脚上信筒里有一封小小的信件。

“万勿怪罪,事出紧急,先借用一下!”

韩眠画起身,取了那信筒中的白信打开看了半晌,脸上如释重负地绽放出笑容,取出怀里的细支毛笔,以手做砚,沾了口水在手心研了干墨碎,同李文俊笑道:

“这位公子,既然你铁了心要老爷拜会令尊大人,那阁下就如实相告了!”

“别!别,这位兄台且慢!”

李文俊慌了神,尤阿鼠见架势不对,也没想着凑到李文俊身边耳语了,见了韩眠画肩上这只神采奕奕的青鸟,也觉得事情不大对劲了,开口道:

“大官人……大官人,这……这姑娘的确,确实在小的当铺当了件稀罕的玩意儿……”

李文俊正一肚子气没地方使呢,赶着尤阿鼠凑上来,气不打一处来,挥掌结结实实扇了尤阿鼠一个耳光。

“啪!”

“废物!你不说没问题吗?差点让我唐突了几位贵人,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废物!把东西拿出来!拿出来!”

尤阿鼠身上摸索了一阵,还真在内袋里摸出个簪子递到李文俊手上,李文俊只瞟了一眼就明白手上这枚小小的琉璃彩云簪子的制式和用料都颇为不凡,多半是官家物品,没有点身份背景还真用不上如此清澈的琉璃。

“先前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

尤阿鼠挨了打,又捂住左脸低声道:

“唉哟,李少爷,李少爷,小人,这簪子成色极好,可这姑娘只开价当了二钱银子,少爷,小人以为是这姑娘不识货,在逃荒路上捡的……”

“干你娘!你这个废物,怎么不早说?”

李文俊猛然飞起一脚,猛踹在尤阿鼠腹部,身影倒飞出去,四脚朝天。李文俊理了理袍子,转头双手奉上那枚簪子,躬身赔笑着施礼,还想着说些什么,韩眠画觉得心力交瘁,也着实有些累了,摇摇头开口道: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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