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山府是珉州的大府,有着珉徽两州多山地貌里少见的宽广平原,河流从横交错,湖泊星罗棋布,适宜农事。
沿着江面往北面走上不远,过了翰江再北,约莫二百里地便是易水所分三江交汇之地,“中南第一府”,珉州首府所在的却月府,易水分流的那支翰江也自君山府中穿流而过,江面宽阔,能行多桅的舟船,算是沾了往来便利的光,人烟阜盛,市井喧闹,又临着那座颇具盛名的君山不远,以“刀”为兵的玄修者都喜来君山“朝圣”,久而久之这君山府城也跟着富庶起来,自梁代立城以来便算是颇为繁华的地界。
虽说知道濒湖先生就在山南县里,可栾安宁三人还是颇费了一番功夫找寻,大栾府县制度承袭齐代一脉,凡县户千户以上置乡,山南县占地不大,可人口甚是稠密,足有近十万户人家,除县城外有十三个乡,按着栾平易书信里写的地址,三人只在县城边角找见一家落了锁的萧条药铺,东问西问才找街坊邻居问清楚了状况,只说这位“老郎中”几天前关了铺子,回乡下老家去了。
问具体位置,县城里扯闲天的大伯大娘们东一句西一句,总没个准信,只说沿着乡间小路走,遥遥的山坳下头就能看见,让“老郎中”诊病的时候听他说起过。连住在药铺旁,素来跟濒湖先生认识的几位私塾先生也说不出个确切的走法,只能说个大致方位,找还是得栾安宁他们自己找,反正就在某个山底下的犄角旮旯里。
兜兜转转又走了大半天山路,顺着蜿蜒曲折山路走到半山腰,直到快到半晚,日头跟白云一起沉没的山坳里头,站在山腰处往下望,远远看见山坳底下分了几层,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宽敞平坦的地界,两侧山壁向下延伸着直到被树枝掩着的深谷,郁郁葱葱长满草木,竹篱笆里似乎立着一几间土坯盖的矮房,栾安宁远远闻到空气里飘来淡淡的中药香味,混在一股浓烈却带着微微酸苦的油菜花香里。他知道算是找对了地方,濒湖先生身上总会有一种清雅的药材香气,毕竟浸淫医道几十载,身上染上微微的药香味也是自然,按自己小时候听来的濒湖子自嘲的玩笑话来说,“药腌入味了”。
沿着淹没在新草里的陡峭山路下到坳里,到平台处却豁然开朗一般宽敞起来,两侧大片的土地里种着粟和油菜,粟苗出得很高,长势喜人,没拔节孕穗,绿油油地迎着跳脱地春风,珉州不似云州那般炎热,暮春的风里头还是有微微阴冷,渐渐响起来蝉声也不太响亮,油菜花总要晚上更南边半个多月才开,这晚春四月了,两边的油菜花才放得正好,像是田野里铺着大片大片的黄金,招惹着黄白两色的淡雅蝴蝶。
老牛乏了,也饿了,见了道旁杂生的几株苜蓿草便走不动道了,跟见了什么山珍海味一样,低垂着头细嚼慢咽,任南佑黎推搡,也只低声哞叫两声,牛蹄稳着不动,南佑黎有些无奈,老牛不走,总不能动用玄力逼着它走吧,扭头苦笑道:
“捡来的,安宁,这老牛见着吃的就不动了,咱们肚子里还饿着呢!没办法,只能等着了。”
栾安宁撑起身子,下了车,拿起小燕奴大伤未愈那段日子里用的梨木拐杖,斜支着身子,冲南佑黎笑道:
“佑黎,你也别急,反正也是见濒湖先生,算算年纪,长辈里面只有许久没来府里的那位念家老爷子比濒湖先生年纪大些了,坐着牛车去倒也不恭敬,不如安安心心走过去见。”
栾安宁轻嗅着空气里混杂着的各种清香,俯身取了一把泥土,放在指头间揉搓了两下,轻声道:
“不过佑黎,咱们见过的那么多有名的仙人长辈里,数濒湖先生性子最温良,也最没仙人的派头,不像叶伯伯那么洒脱神秘,也不像在冀州见到那位南楚仙人那般我行我素,作为医道首仙却有治无类,上替陛下诊病,下替贫苦百姓治疾,你想要经历江湖里那些恩恩怨怨,风风雨雨,恐怕并不实际,可不入江湖闯荡,那些天材地宝甚至神兵利器,这些独一无二的机缘,你若不入江湖里找寻,可都不会自己送到佑黎你手上来的。”
南佑黎把单手倒持着微雨燕的剑鞘,担在肩上,一只手拿过牛缰绳,系在旁边一棵高树上,爽朗开口道:
“我无所谓,反正是给安宁你治病最要紧,叶伯伯不是常说,行是造化,坐也是造化吗?无非是三四个月,再不济一两年,江湖上机缘多则多矣,我南佑黎倒有这个自信让他们先跑两步,等你养好了身体跟我和捡来的一块闯荡江湖。我是立志做大侠,又不是做孤家寡人,少了你这么个兄弟,到时候我轰轰烈烈做出一番功绩的时候,还没个人夸我,那句话咋说来着,富贵……额,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对吧,少了跟你吹牛皮,难道天天听捡来的的讥讽?别人我还真看不上,我得压安宁你一头才显得厉害嘛。”
小燕奴也明白南佑黎那话语下头的意思,都没出声,转头去拨弄路旁的野草野花。栾安宁略带感激地点了点头,抬起手,让攥在手心的泥土顺着掌纹缓缓落下,看着掌里还粘着几粒暗红色的土粒子,开口道:
“这里土壤粘重紧实,水分很多,不像京城冀州那边土里干燥,跟珉州多雨的气候有点关系,不过齐人所编《深耕要法》上曾提过,珉州地界土壤种类很多,临近翰江那边的土壤肥沃,被珉州医道世家重金租来种些珍稀药材,君山府这边的红壤反倒不适宜于耕种,哪怕是改旱田为水田,种下稻米也只能一年一熟,不过我看着谷物和油菜花却长势喜人。”
南佑黎也俯下身子拾起一把泥土,仔细地看了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沉默间却见右侧油菜花前头地那小半亩稻田里直起来一个拎着锄头的苍老身影,开口道:
“这一片土壤是红壤,不利于植物生长,像玄修之人仰仗天赋,裳青评定的孤绝上凡四类天赋虽听着不舒服,可也有他的道理,天道不公,却也公平,玄修一道,天赋的确不容忽视。而对于事农之人来说,土地的好坏就是他们的‘天赋’,一年只要不大旱大涝以致颗粒无收,刮刮风,下下雨倒也无关紧要,风调雨顺也只是锦上添花,能不能有收成,根本还是落在土地。这片土地在太祖皇帝立国清丈土地时定为下三品,可多年来深耕易耨,以客土法改善土地,经年累月,这再怎样的不毛之地里,也还是能种出庄稼的。”
栾安宁见了这面容和善,穿着普通农家粗粝衣物的老者,忙微微躬身,恭敬地喊了句:
“濒湖先生,久疏问候,父王让我向先生问好,先生最近身体怎样?”
小燕奴也忙放下道旁淡雅的野花,站起身子,跟着栾安宁一起喊了声“濒湖先生好”,南佑黎只抱着剑,微微颔首。
头上戴着顶还算整洁的斗笠,粗麻窄袖,短裤光脚,左手持一把锄头,右手抓几根连着根茎的稗草,老农打扮的濒湖子倒没有半点违和,或者说这位名动天下的医道临仙人本就把自己当做一位躬耕的农户,若是杵在春种秋收的水田里,任谁也看不出这是一位站在生灵之巅的临仙人。
把稻田里拔出的杂草丢在陇上,濒湖子三步两步光着脚攀上了田垄,步履轻快,身手矫健,虽说登临散仙之人寿命都胜过常人,活到百岁也并非稀奇,只是年近黄昏,再怎么龙精虎猛,举手投足间多半还带着些沉沉暮气,濒湖子身上却全然没有,若不是头顶盘起雪球似的发髻,很难看出这是一位老人。
作为医道仙人,过了花甲之年未历仙人陨而跌破仙榜,反而高高在上列在临仙人之列,足以见得医术高超。
“诶,小燕奴好!好久没见,小姑娘长得愈发漂亮,愈发亭亭玉立了!”
“没有没有,倒是先生越来越年轻了!”
老农淡笑着先应了小燕奴的寒暄,走到路旁,拎起藏在草垛里的草鞋,丢在道上,把沾着泥水的双脚捅了进去,又在杂草了把手上的污泥捋了干净,捻一把颌下几寸长的胡须,濒湖子一脸温和地笑了笑,冲栾安宁道:
“安宁,回头多谢燕王殿下挂念,我这把老骨头较前些年府上拜会的时候差了不少,这衰老可是无药可治的顽疾,不过一时半会估计还见不得阎王,倒是小安宁,你看着这气色愈发差了,这些日子颇是辛苦。”
栾安宁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自己身体什么状况他还是清楚的,只低头尴尬笑笑,南佑黎倒依旧是那不拘礼数的熊孩子性子,也不寒暄,开口问道:
“药老头,你这都临仙人了,怎么还自己亲自在水田里拔草?用仙力不是更方便?来的时候见了那个南楚临仙人,从南楚至冀州近五千余里要不了一个时辰,药老头,你也是站在仙人之巅的临仙人,按理说不会连水田里除草的本事都没有啊,何必这个耗这个功夫?”
栾安宁撇了撇嘴,刚想言语,让濒湖子摆了摆手止住,依旧微风拂面,冲南佑黎笑了笑,却不回答,顿了片刻才眯着眼睛轻声细语道:
“佑黎这样子我倒是更喜欢些,说实话,你们几个小辈叫我老头便行,不必拘泥些什么礼数,我跟怀玉、王爷认识也有十好几年了,你们几个小子身份尊贵,药老头这个称呼就挺好,就挺好,安宁你老这么叫我濒湖先生,连号带着尊称的总让我感觉有些生疏,最不济就单叫一声先生吧。”
“好的先生。”
整理好了衣服,粗衣老者满意地看看了田里青青的稻苗,把锄头担上肩膀,指了指远处篱笆里头的小屋子,冲几个小辈开口道:
“算了算日子,今天天气不错,就煮了你们几个小子的饭,炖了几碗土菜,山路多波折,一路辛苦,先回家吃饭吧,再晚上一阵子,估计灶上的锅巴都要焦了。”
麻衣老农也没等众人回话,自顾自领头走了两步,又回头交代道:
“牛就系在路旁吧,我这小院左近大概是没贼的。我已经和王爷跟怀玉通过气了,至少在秋天之前你们这几个小子都得跟着老头子行医卖药,我看我估的时间还是短了点,安宁这身体状况看上去比我想的还要差上一些,估计年底之前你们这三个小鬼都得跟着我在江南江北两边走动了。”
栾安宁跟南佑黎、小燕奴互通了个眼神,也挺起梨木杖子紧跟着濒湖子前行的身形,几人在还算宽敞的乡道上走着,除了正前方远处那座略微不同的院子,这山坳下头,田地尽头还住着别的人家,夕阳西沉,晚霞下头扬着几缕青烟。
“在后院西坡白芍花盛开之前,你们几个小子应该都会呆在我这别院里,裳青也跟我交代过,要多带你们出去闯荡,不要老是囿在家里,不过月底之前我这采桑别院里的确几件紧要事情要忙,安宁身体也需要安心静养一段日子,不过时间也不长了,估摸着只会呆上一个多月,你们就当是过过田园生活,这种生活你们几个小子倒难经历,也看看那些隐士们追求的究竟是什么神仙日子。之后会过易水到徽州北部诸府再饶道向州转回珉州来,今年立春雨水多,木气富足,徽州北部跟向州的崇山峻岭连成一线,悬崖绝壁间估计也多生仙药,过几个月怕是少不了跟老头子到山里当当采药郎。”
栾安宁心情极好,身体也轻快了一些,不再如何依仗拐杖,梨木拐杖只略微点在松软泥土上便迈一步,微微躬身答道:
“做先生的采药郎,倒是个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差事,我跟小燕奴先生倒不必担心,佑黎那边估计拿着剑成天对着空气挥剑八成会烦闷一些,不过我跟他说过这些,他既然有让别人‘笨鸟先飞’的傲气,自然也能忍下来的。”
栾安宁笑着看向南佑黎,濒湖子听了这话,略微顿了一步,捋了捋担在背上的几根不太安分的白发,转身笑道:
“怎么?在我这儿采药煮药,或经营药铺,诊治病人就不是一桩机缘吗?”
“倒也……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感觉老是做这些事情,离江湖远了。”
南佑黎挠挠头直率答道,濒湖子笑了笑,也点了点头,迈开步子往前头走去,一边轻声开口道:
“功法招式甚至法宝利器的确是不小的机缘,尔虞我诈,恩恩怨怨里的生死磨砺也能帮助修行,倒也能称得上机缘,不过医道而言,上者医心,下者医病,一道通则百道通,玄道也是如此,修心又何尝不是一种机缘。”
略微沉吟,那木篱笆前的竹门已经相隔不远,濒湖子又轻轻说道:
“至于江湖……,江湖远吗?不过,放心吧,医道不同于别道,许多东西都落在身体实处,哪怕是登临散仙境界,终究是人非仙,来我这诊病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等出了君山府,这日子倒也不会像你们想的那么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