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栾洛云的东偏房里先放了行李,这采桑别院看着不大,可内里却别有一番洞天。
这外头看上去只有长亭大小的东边屋头,里头是五脏俱全,进了房门,便见南北走廊上置下了三间布置一样的客房,颇为紧凑。
领着众人在靠北面的房间里放好包袱行李,栾洛云大致交代了这采桑别院的陈设布置,还没聊上几句,那头伙房里有些沙哑的“开饭”便幽幽传到众人的耳朵里。
油烟伤药性,濒湖子索性在离着主屋较远的东南角伙房里搁上一张桌子,端上一盘刚出锅的鲤鱼焙面,一大盆陶盆盛的清炒马兰头,一荤一素,可分量却也足够五六个人吃,鲤鱼焙面是魏末改良的豫州名菜,炸透的鲤鱼撩上数次活汁,等两面透味,盖上新焙的蚕丝一般的细面,鱼肉软嫩鲜香,入口即化,焙面蓬松酥脆,沾上汤汁更是美味无比,自魏朝中原名厨改良以来,这道鲤鱼焙面便有老饕嘴里“中原第一菜”的美誉。
天下菜系祖豫州,地处中原,人族始兴之地,百千年来不断改良,豫菜自然做得典雅讲究。可濒湖子厨艺也颇是不凡,君山府在珉州南边,豫州还远着,可濒湖子这鱼做得色香味俱全,颇有天下名厨的风范,栾安宁年岁还刚刚记事那阵子,八九来岁的样子,新年陛下赐宴中便有一道鲤鱼焙面,听说还是名厨之作,可面前这条丹红色的鲤鱼较之却也不遑多让。
栾洛云帮着端上那盘喷香鲤鱼的时候,南佑黎大老远闻了香气,连咽了几口口水,像剑客盯着一柄绝世名剑一般,手上的竹箸都在手指间微微打起颤来,惹得栾安宁跟小燕奴相视一笑,又默契地摇了摇头。
栾安宁见四周落座的没有刚才那位瘦高的老者,心里奇怪,不过环视间又看见南佑黎嘴角都微微流涎,眼神都在发直,轻笑着拍了拍南佑黎的肩膀,取笑道:
“下厨的濒湖先生还没落座呢,濒湖先生是长辈,还没动菜,佑黎你可不能动筷子,不然依你那吃相吃法,恐怕这盘子都得给你吃了,咱们都只能喝西北风去。”
南佑黎悻悻放了筷子,扭头说道:
“想不到药老头子还真是个全才!会医术会种田,还能做菜烧饭,你说这样啥都能干的人是站在众生之巅的临仙人,搁在以前,我是绝计不信的。这鲤鱼焙面我在新云楼里头也吃过两回,可闻着却远没有药老头做的这盘香,安宁你不是说之后的日子有得难捱了吗?依我看哪,风平浪静也挺好,天天尝着药老头的手艺,我看啊,过一段日子这麒麟望仙榜上就没得小爷咯!”
栾安宁也深吸了口那股鱼肉满溢出来的香气,笑笑道:
“这倒不会,油炸之物虽香,可性味燥热,吃多了上火,估计先生也就是看咱们来了,才舍得做这么道鲤鱼焙面呢,珍惜一些,佑黎以后你想吃都不见得给你做。不过春鲢夏鲤,吃了不悔,春夏之交吃上这么条大鲤鱼,也算是没亏待这一个多月的颠簸。”
话音没落,撸起两边袖子的濒湖子便端着个不起眼的木盆自外头出来,边在木桌旁落座边说道:
“几十年前我在豫州行医的时候,替龙门楼的掌勺大师傅治了背疾,这道鲤鱼焙面也多是承袭了他的做法,只可惜鱼是下头湖里头别人养的,岂其食鱼,必河之鲤,若是换用豫河之鱼,味道还要更鲜美几分。你们来的日子颇巧,赶上了好时候,春夏之交,气候还没回暖,再晚上几天,下头落桑溪旁长的马兰头也就不嫩了,口感要差上许多,鱼我今日不管,估计你们也不会放过,可马兰头你们得给我吃完了。”
栾安宁点头恭敬道:
“先生谦虚了,做法归做法,可我们几个哪怕知道了做法,按图索骥,做出来的鱼也多半难以入口。”
南佑黎临着濒湖子坐,见老头像珍宝一样把木盆藏在近前,以为是这古怪老头藏着什么宝贝珍馐,好奇地往那木盆里探去,却瞥见那木盆里头是些泛着黝黑的菜,散着隐隐的糊味,上头拌了些新鲜的蒜泥,轻咦一声,有些奇怪地问道:
“药老头,这菜可都让惯坏的烧糊了!”
栾洛云像犯了错一般一言不发,濒湖子面色没变,用干净的筷子在木盆里搅动两下才徐徐开口:
“我吃就行,你们还是吃那两道菜吧,尤其是安宁,身体羸弱,更要注意饮食。毕竟也是自己辛苦种的,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也没糊成焦炭,伴些蒜泥,挑挑拣拣还是有能吃的。”
南佑黎有些不屑,定眼又往那盆里瞧了瞧,那黢黑的菜叶子跟那道鲤鱼焙面真是云泥之别,看上去就难以下咽,他还是不太理解濒湖子的做法,还是说道:
“菜都糊了,有什么好吃的?”
濒湖子又取了两个稍大些的陶碗,填上米饭,取下两小块鱼肉,夹了些面,又添上两大夹马兰头,又转身放在木锅盖上,让热气熏着保持温度,做完了一切才又落座笑了两声,轻轻开口道:
“佑黎,你没怎么饿过,自然不懂饥饿的滋味,那些经历过贫乏和饥饿的老人们,多喜欢把坏了的饭菜挑挑拣拣,破了的衣服修修补补,不是因为他们小气,而是他们知道这一件衣服,一盆饭菜的来之不易,我如今老了,多半是也染上了这个习性。”
南佑黎插话道:
“药老头,你这话可就说的不对,半夜三更谁还没饿过似的!”
濒湖子抬眼瞧了南佑黎一眼,只觉得到底是自小丰衣足食,离着贫苦百姓的生活太远,摇摇头,语气有些意味深长:
“你的饿是一种感觉,而我说的饥饿却是一种病,一种顽疾,天底下最简单却复杂的病症,连没看过一行医书的人也知道怎么诊治这病,可却偏偏拿不出药来。”
南佑黎还是有些难以领会,支吾还想说些什么,濒湖子笑了笑,指了指面前那条鲤鱼,冲众人开口道:
“先吃饭吧,道理就在那里,在心里或是在天地间,不会跑也不会凉,佑黎你暂时不懂也不急着明白。鱼和面可是会凉的,凉下的鱼肉便少了三分鲜味,先吃饭,先吃饭。吃完饭你们随我一同进悬壶给那两个小子送饭,安宁把你的行李理出来,悬壶里有沛然木气,能滋养生机,对你的身体有诸多好处,我给你收拾了一间屋子,你先在那里住些日子。”
“悬壶?”
栾安宁小声嘀咕了句,栾洛云轻声道:
“是药老头一件很厉害的法宝,安宁哥,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栾安宁冲洛云点了点头,心里虽然好奇,不过看濒湖先生也细品起眼前的鱼肉来,倒也暂时放下疑惑,跟着旁边用玄力抢鱼吃的那尊“闷头凶饕”夺起食来,南佑黎一动起来筷子,这伙房方才有些闲适的气氛便急促起来,激昂热烈似玄修武斗,几息间几人就将那条两三斤重的鲤鱼分食,一大盆清炒马兰头也味道不凡,让南佑黎直接拿过盆,添上土灶里的锅巴一并吃了,看得原本一脸风轻云淡的濒湖子都微微皱了皱眉头。
栾安宁手脚太慢,又碍于濒湖先生也在这桌上,有些端着,施展不开,着实抢不过这桌上的“饿死鬼”们,不过小燕奴、栾洛云甚至南佑黎都忙里偷闲夹下一块最嫩的鱼腹送到他碗里,三块鱼腹,再配上焙面跟几块鱼肉,佐着清香咸嫩的马兰头,一大碗饭倒也吃得舒服。
酒足饭饱,南佑黎以手为剑,附上玄力,削着木枝做剔牙棒,栾安宁久违的闲适下来,闭着眼睛听了会山林间的鸟语风声。
濒湖子收拾了碗筷,招呼众人一同去主房送饭,栾安宁知道这位先生恐怕另有深意,而南佑黎则完全是好奇,好奇那件还能住人的法宝,也紧紧跟着前头那布衣老者。
入了主房,这里布置陈设倒跟偏房里一样,明堂里重檐上凿开一道狭长天井,四周都是土坯子,不过依着山崖,却没怎么渗水,土坯墙壁显得干燥明亮。明堂中间跟两头屋子里都没挂什么古玩字画,布置朴素,不过空气里微微有苦涩的药味,廊轩上,四下里似飘着那日在露晞山一样的晶莹光点。
濒湖子领着众人往临着西厢药房的那头里走,走过长长的走廊,就是药房。
中药味道愈发浓重,混杂在一起,成了一种特别的香味,那股飘散的晶莹光点愈发明亮起来。靠着墙陈列着古色古香的水曲柳中药柜,分门别类归置好各类药材,种类不多,
柜台上放着个不起眼青色葫芦,模样不大,可却若隐若现,葫芦周身弥漫着连成丝线的光点,那光点凝实,像热浪一般升腾盘旋。
南佑黎感觉玄脉内的玄气一阵温暖,这弥漫着的光点似乎在引导着自己各关穴里的玄气外溢,盯着那葫芦喃喃问道:
“药老头,你说这东西是法宝?这玩意儿里头能住人?”
濒湖子捋了捋胡须,笑道:
“周末曾有一位自号南山先生的天仙,垂垂老矣时,以毕生仙力将故乡山野村落甚至碧空绿水与凡尘俗世彻底隔绝,从此无论仙凡,俱不能寻到此处,以此来躲避周末诸侯相伐,生灵涂炭的战乱。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件‘悬壶’来头更大,声名更响,寄宿一方小小天地还算不得厉害本事。”
栾安宁倒是没怀疑,既然濒湖先生如此说了,那情况便大差不差,不过这看着模样不大的葫芦里头能住下病人,仙人伟力,法宝之能还真是神乎其神了,不过想起来自己袋里头放的那个强梁巫符,想起南楚那个戴面具的仙人都能日行万里了,这葫芦里头有一方小小天地倒也不算如何惊奇。
濒湖子负着手,开口解释:
“容纳天地还是其次,若只是论法宝,恐怕裳青手上的那两件加起来也没这件‘悬壶’稀罕,几千年前的《天机灵宝录》将这件‘悬壶’列在第二十七位,如今已有归属,被人所知的法宝之中,就只有西秦剑冢那套帝狩剑和南楚方相公那件百鬼千面时难脸子能排在这件悬壶前头了,这悬壶里头的门道说实话颇为复杂,我得了这件悬壶近二十年,可也不敢称钻研透了。”
濒湖子轻抬起手,轻轻勾指,那股萦绕在悬壶周身的仙力便弥漫开来,等栾安宁回过神来,四周之景已经截然不同,木窗木门甚至方才占地不小的药柜都消失不见,四周像是流动着浑浊的青色瀑布,将不算太大的空间封闭起来,众人面前只有一间低矮的瓦舍,白墙灰瓦,墙根角列着一口水缸,绕着屋子紧凑地种上了两分田地,一条仅容一人通行的小路自木门处延伸过来。
“这里?这里就是悬壶里?壶里藏着的是这样一方天地?”
南佑黎在四周青白色流动的气上敲了敲,却发现这瀑布如同棉花一般松软,用了几分气力撕扯,却发现这看着飘忽不定的“气”实际却坚固无比,恐怕连剑道仙人也撕不开这面青墙。
濒湖子俯下身子,轻轻揉了揉田亩里几株新草的嫩叶,观察了一阵,拍了拍手,站起身来,捋了捋已经间杂白须的胡子,笑道:
“既然裳青让你们在我这儿住些日子,怀玉跟王爷又待我如挚友,那我也忝着脸以长辈自居。玄修也好,立身也好,不能教佑黎跟小飘零剑道剑术,可这些通识道理,我也算是个仙人,又活了大半辈子,还是能装模做样的讲上一讲。”
南佑黎微微正色,他不像其他世族贵胄家的子弟托付给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大门大派调教,剑术剑法脱胎于燕王栾平易,栾平易的剑道纯粹,从不掺搅别的手段,因此他对符箓法宝这类“身外之物”只是浅尝辄止。可江湖纷争,向来不讲公平正义,死斗之下,暗器用毒,甚至以众击寡,只要能毙敌,便是厉害的路数招式。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如今濒湖子要讲起这些通识,他也沉下心里静待着濒湖子开口。
栾安宁点头道:
“请先生指教。”
濒湖子转身用手探了探小燕奴端着的碗,见饭菜还热腾着,想了想,还是低下身子,柔和冲栾洛云交代道:
“洛云,你前些日子送过几回,不如先把饭菜给石头跟新无送去,再去看看屋里头种的那几株仙草长势如何,仔细着些,替我浇浇水可好?”
栾洛云不假思索地点头应了,从小燕奴手里接过那两份饭菜,朝天地里中间那座小屋去了。
濒湖子不急不慢开口道:
“安宁,方才在外头田垄间,你看出来珉州这边红土土质不好,不适宜耕种庄稼。可我不用玄力仙术,只靠经年累月深耕细作,改善土质,育种选苗,采桑别院临近的土地能一亩产下近七百斤稻谷,与江南丰饶之地的亩产相差无几,再在下头那条落溪流里新修水利,安置水车,开凿沟渠,引水灌溉,只要不遇大旱,溪流湖泊不干,这采桑别院左近的百姓都能够填饱肚子。”
南佑黎不解问道:
“药老头,可这跟法宝有什么关系?”
濒湖子摆了摆手,示意南佑黎不要急躁,还是淡然道:
“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天道浩瀚雄大,不可闻不可见不可说,人之力则渺小无比,缓慢,微弱,像一点莹莹的虫火,以人力撼自然,如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可千百年来,命是命,运可运,人之伟大,在于从不认命,持之以恒,坚持不懈,敬畏天道却又不肯屈服,能发一缕光,便散一分热,于是百千年来,人能改造自然,改善土质,驯养生灵,穿峰碎石以至移山填海,甚至……”
濒湖子沉声下来,眼神紧紧盯着手心的那几粒黄土,仿佛定了神,对众人郑重说道:
“改变天道。”
南佑黎只感觉面前这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老者,在说出这话时有些不一样的神采,那有些瘦弱的身子似乎略微“伟岸”了一些,有那么一刹那,南佑黎似看见了那位站在众生之巅的临仙人。
可也只是一刹那,濒湖子便又闲适下来一般,重新变成了那个皱皱巴巴,只会点医术治病的山野老农,柔和笑笑道:
“佑黎,你修剑道,可知道为什么剑有剑意,而却没有刀意,枪意之说?”
南佑黎想了一阵,却摇了摇头道:
“我只听栾伯伯无意说起过,剑道如君子,兼容并蓄,包罗万象,刀道行霸道,霸烈凶猛,一往无前,可刀剑与其余兵器之道不同,百兵除刀剑之外皆分三重境界,一境一重关,执不同兵器的仙人玄修叫法不同,不过却都是统一的三重境界,至于缘由,药老头,我当时没想过,觉得不重要就没再探究……”
濒湖子点了点头,补充道:
“你说的不错,毕竟门户之见哪里都有,人性使然,标新立异来显得独树一帜也是情理之中,枪道世家说枪道分横扫、云将、霸王三境,玩弓矢的那帮玄修又说分没石、流星、落日三境,其实大差不差,百兵之道都能归于虚实、合一、临道三重境界,某种程度上说,兵道仙人并非玄道而接近文道仙人,甚至不少兵道仙人能掌握神通术法,论攻伐破阵远在寻常玄道仙人之上,而造成此事的根源便在于人,或者说登临了仙人境界的人对于天道的更改。”
栾安宁只感觉越听越玄乎,自己从小见到的那些仙人多是出身行伍,更何况玄修仙人数目较文道兵道远甚,如今听起来倒云遮雾罩的,不过想想也是,自己这身体别说修什么兵器了,没有文心又无玄脉,听了这些也没什么作用,转头见南佑黎跟小燕奴都盯着濒湖先生入神,微微摇了摇头,在心底苦笑一声。
濒湖子注意到这几乎微不可查的细微表情,却没出言安慰,看着栾安宁接着说道:
“轩辕氏发现玄脉,明悟天地人玄脉关穴作用联系,创立玄道修行法门,使人族有机会在那个凶兽肆虐的上古时代存活下来,太昊氏明悟本心,首启文心,提出‘天人谐和’,创立八卦,遂成人族文化之起源,上古时代,明悟文心的天仙极多,为后来人族的兴盛奠定基础。安宁,佑黎,这些你们应该都曾学过。”
栾安宁听到濒湖子提起这些古史,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这类通史不像修行法门那般具体,凡是皇族太学,蒙学识字之后便会有先生来教,太学所学极为驳杂,不光是针对科举的那类圣人经义、水利农书,诸子百家、君子六艺甚至排兵布阵太学里都会涉猎,毕竟都是各家王公的血脉,“品类”齐全些总能挑出一两门学的好的给贵胄们交差。可知史之人都知道人族三皇,濒湖子提了轩辕和太昊两位人皇却戛然而止,却唯独没提到那位声名较这两位不显,可也更加神秘的神农氏,还是有些奇怪先生为何在此处要卖关子。
濒湖子见栾安宁点头,也赞许地捋上一把胡须,笑了笑,续道:
“接下来,便是回答刚才问题的时候。佑黎,三皇时代,百兵之祖守伐氏肩挑两道,将玄道文道融汇贯通,在天道这座浩瀚大山上凿下了一道深深的锄痕,于是兵道遂分三重境界,曰虚实、曰合一、曰临道,周人‘剑祖’三尺道人不屈从已定的天道,将死之际以因果仙力融入天道,百道合一,一道散百,在守伐氏凿下那道锄痕上续上一下,于是剑道有别于其他兵道,剑可生灵,铸剑需开灵,铸造不凡的宝剑甚至能逐渐脱离凡品成为法宝,剑客可明悟天道中的剑意,这便是一切剑意的起源。”
南佑黎听得口干舌燥,咽了口吐沫,从前觉得临仙人便是潇洒无比,如今听上去,什么临仙人一剑碎石,一剑断江,搁在上古时代都只能算是小打小闹,真厉害的,还得看那些改变天道的仙人。
“那……濒湖先生,那刀呢?刀剑与百兵有别,刀却没有刀意,这又是怎么回事?”
濒湖子笑着打趣道:
“佑黎,怎么现在知道叫我先生了?”
南佑黎听得正起兴,看见濒湖子这副模样,又指着一旁的小燕奴,学起孩童撒泼道:
“哎呀!先生,你就快些说吧,你看捡来的都等着呢!”
“别,幼稚鬼,你要想听你就直说,跟濒湖先生说两句好话,别成天拿我当挡箭牌!”
栾安宁见两人这般小孩子打闹,也忍俊不禁,濒湖子也开心笑了两声,接着开口:
“要这么说起来,你们剑修得亏赶上有个好祖师爷!佑黎,你有事没事得多给这位祖师爷供两柱香火,殷勤着些。毕竟改变天道之法可不止创立剑意这一种,某种程度上说,山川形胜,天材地宝,也是天道一部,道祖更是说过‘道在稊稗屎溺之中’这类的话,直言天道无所不在。北荒境内如今还有几座等同天仙境界的上古神兽化作的山川河流,由此,这位刀祖就起了些坏心思,刀祖名姓失秩,什么说法都有,不过总而言之,周末上桑君留下的几本孤本野史中曾载,这位用刀的祖师爷性子古怪,又好走偏锋,跟三尺道人争斗了一辈子,大大小小足有千余战,可每次都只输上一两招,直到剑祖身死之前仙力开天都没曾胜过,于是便动了个歪脑筋,刀道自他身死之后,便不再有三重境界,而只剩下了一柄融入天道的刀,名号‘也断’,被列在《天机灵宝录》第二十九位。”
南佑黎念了两遍“也断”,觉得这名字实在是不明所以,
“什么也断?这名字听起来有点……有点云里雾里。”
濒湖子哭笑不得,接着道:
“佑黎,你真不愧是王爷教的剑,喜欢盯着那些稀罕难得的刀剑法宝。雪刀仙上桑君是刀祖之后唯一得过这柄‘也断’的仙人,上桑君曾言,这刀本来应该叫‘无有不断也断’,只因为三尺道人手中常用的佩剑便有那柄诞生于天地之初的仙剑‘无有不断’,不过上桑君生性散漫,放浪形骸,读起来太过麻烦,便直接叫做‘也断刀’了,刀身上更是刻着‘后人受我恩惠者,须胜过天下剑修远甚’这般如今看上去小肚鸡肠的话,不过上桑君倒也算不上什么正经人,信口开河多了,倒不必全当真。不过刀祖那句话看着可笑,也并非一句虚言,上桑君时代,手持一柄‘也断’,以一敌三单挑剑冢三位天仙老祖,深埋十万利剑的剑峰给一刀两断,剑冢闭冢谢客,几十年没在江湖上见过,哪怕上桑君没曾登临天仙,也从没在任何一位剑客手里吞过败果,可惜门槛太高也不是什么好事,雪刀仙之后,这柄斩断一切的霸者之刀便再没有现过世了。”
栾安宁听到这里,若有所思,久违地见着濒湖先生如此兴奋,从前在燕王府里老一辈们一同饮酒那阵子才有这般活跃,不然平日里都是板着一张面孔,看起来严肃正经,笑道:
“看来先生今日开心,话多了不少,安宁倒没见过先生这般,只有三年前中秋那次,先生在府里跟父王、叶伯伯他们饮酒那回,才在酒醉之后有如此多的话。”
濒湖子点点头,又盯着周边草木缓缓道:
“今日心情的确不错,一是你们几个小子安然无恙的来了,至少在我这儿我就能放心不少,省得天南海北的你们那些长辈天天担忧着,二嘛,这周边田亩里新种的几类上品草药长势都不错,像白龟尾须,漫天雪这两种接近绝品的草药也是我首次在悬壶里培育,结果看起来不错,这么看来,在我身死道消前培育出绝品仙草也并非绝无可能。”
栾安宁默默有些心惊,培育入品仙药?世人都知仙药是随天地造化而生,哪怕是刚入凡品的仙药,只要沾染上仙气,那即使产出种子,也绝计不会生根发芽,可若是能在悬壶中培育,那往大了说,以后能培养孤品奇药,那不是灵丹妙药当糖豆吃,这未免有些恐怖,比蕴藏一方天地可要厉害多了。
濒湖子转过身子,还是轻轻捏了捏栾安宁的胳膊,续道:
“不过,不快的事情还是有,安宁,你这身体比我原先预想的还要差上不少,若不是到我这儿来了,恐怕真要油尽灯枯,熬不到后年春了。不过你这病复杂棘手,急是急不来的,忧虑担心也徒增烦恼,倒不如平日里注意着些,诊治时尽力些,平日里就不要去想,不去自怨自艾,该乐呵乐呵,闲适下来,沉心去看,生活自然能多几分真趣。”
栾安宁心里一暖,濒湖先生这话既是说给他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恭敬点头答谢,道一声:
“多谢先生开导。”
“多是些开导自己的话,安宁,你能听了受用,不嫌弃老头子聒噪吵闹就好。”
濒湖子淡笑着又拍了拍栾安宁瘦弱的肩膀,南佑黎此刻也把刚才濒湖子说的那些串了起来,若有所思,喃喃道:
“药老头,你说了这么多,你的意思是,这悬壶也是像那柄‘也断’一般的法宝?”
“不错,这类以人之力改变天道的法宝被《天机灵宝录》称为‘道宝’,区别于先天而生、因天地造化而存的‘灵宝’,像棋道弈手所追寻的那颗‘入神玲珑棋心’,画道圣手所求的那支‘天地显化’都在‘道宝’之列,不过这道宝又生出广狭之分,解释起来又纷繁复杂,你们只需知道,一般仙人所说的‘道宝’都不是散落人间,可以寻得的,就像佑黎的秋水剑意一般,是明悟之后,前人假借天道之手赐予的,也会随着归属之人身死道消而重归天道,在《灵宝录》上也多在五十位之前。”
南佑黎愣了良久,边点头边轻声说道:
“我好像明白了,夜里睡觉的时候再想想,不过药老头,这些东西听起来生动有趣,日后不妨多说些听听!”
小燕奴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骂道:
“先生上课,幼稚鬼连个谢字你都不说?”
“说谢才生分呢!捡来的,你到底懂不懂人情往礼啊!”
“你胡说!”
濒湖子无所谓的淡然笑笑,南佑黎跟他这般作态其实也有渊源,毕竟当时王夫人之死与自己脱不开关系,如今心里落上个芥蒂,只是说话上无礼些,已经算得上这孩子心胸开阔了,又转头冲栾安宁说:
“他们两个修玄的小鬼,我算是教完了,不过安宁,你这里我还有些意犹未尽,总感觉少上一句话,不吐不快。”
“请先生教诲。”
濒湖子点点头,负了手,眯起眼睛,如春风拂面,温和说道:
“天道并非一成不变的一澜死水,也并非镣铐枷锁,捆住人所有的变数。上古人皇们能以凡人之躯撼动天道,说明天命并非冥冥定数,不可更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无人受天道青睐,也无人被天道厌弃,虽然艰难,可人之力不能以常理度之,玄脉如何?文心又如何?既有了十二缘起佛果这道希望,安宁,作为医者,莫轻言生死,作为长辈,莫轻言放弃。”
栾安宁心里颇是感激,这堂课看着在讲法宝,讲故事,讲给修玄的小燕奴跟南佑黎听,可到这里栾安宁才明白,濒湖先生却借着故事讲起道理,许多真诚的话语其实到年岁长了,便越不好直说了,“我信你”这话有时显得局促和激烈,倒不如濒湖先生这般苦心孤诣地让自己听明白。
十二佛果这事情艰难无比,他也知道其实连叶伯伯那里也没抱着多大的希望,可面前这位濒湖先生真的不同,他真的信任自己能够冲破一切劫难,取得那颗“他妈的”狗屁佛果。那股被人信任的暖气涌了进来,跟一直郁结堆积的悲凉忧愤交织起来,继而升腾,直从心里头往眼眶外冒,忍住冲动,栾安宁深深同濒湖子作了一揖。
“真的谢谢先生。”
“不谢,话就这么多了,走吧,时候不早了,去看看石头跟心梧,安宁,他们的性子跟你倒是挺合得来。”
“好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