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栾安宁被几束曦光唤醒,揉了揉惺忪睡眼,昨夜南佑黎跟濒湖先生没回来,八成是忙些别的事情耽搁了。夜里同清欢逛完了夜市,自己把后头那间小房间收拾了,铺了带来的褥子被子让给了清欢睡,药铺的柜台子还得分拣药材,宽度合适,倒能塞得下栾安宁这消瘦身子,自己搭个铺子也能将就一夜。
在外头也方便,毕竟清欢姑娘的感觉很准,一语成谶。
栾安宁先前只当是一句戏言,后来也算是见识到了天问山天思一脉的厉害,前半夜栾安宁刚躺下,肚子就叽里咕噜没个消停,后半夜易水河就彻底决了堤,一直拉到人虚得不行。远处街角茅厕临着猪圈,到后来圈里豢养的猪都不满地哼唧起来,后半夜听了远处谯楼打更的钟声响过才堪堪睡死过去。
醒来看了看身上盖着的单薄布条,盖得严严实实的,连边角都为自己小心塞紧了,八成是濒湖先生担心夜里寒凉给自己添的,小燕奴不在身边,南佑黎可不是这个细致性子,大喇喇一张毡子跟洒渔网一样罩下来,没给自己砸醒都算他栾安宁睡得沉。
空气里又消去了几分凉意,太阳底下暖洋洋的,按今年年初朝廷钦天监像陛下进的《农时表》,今年二十四节气有了定时,明日便是谷雨三侯里的最后一侯了,戴胜鸟降于桑树,北方桑叶肥沃,晚蚕始生之气候,按旧例,凤翥殿门前的丹墀上要列上采桑坛,栽种桑树,后宫嫔妃及王公大臣着绿衣绿袍,沐浴祭祀,执筐采摘桑叶,意在劝农桑事。
谷雨,立夏,算是栾安宁印象里一年里最好的日子,瞅着天花板傻傻憨笑了两声,身子骨还是觉得有些虚脱,栾安宁又拽了拽布条被,仰面看着木屋顶上返潮出来的一圈水渍,老木返潮,如忙人思闲,只晴朗了两天就生出堕怠,栾安宁只是清闲放松的躺着便觉着自在快活,从前在王府里觉着一天天躺着总是无聊,如今事情忙碌起来,反而怀念起来那种脑袋空空的感觉,什么都能不去想,什么都能不去做,
算算时间,远在冀州的小和尚明深估计替枉死的冤魂们行完了法事,跟英子姑娘也该离了露晞山,往豫州大相国寺去了,不知道那位竖着两尾辫子,腹笥不浅却被“情”字弄得糊涂的姑娘是不是还背着一袋子狗腿,到时候相国寺里一帮僧众天天闻着狗腿子香气怕是要怨气冲天,天天朝老方丈告状唠叨。
“有趣。”
躺了一阵,栾安宁起身,坐在柜台上头,就见五六步远处濒湖先生在门口列着一张竹摇椅,自个儿沐浴在阳光底下,旁边摆一张高脚木方桌,置一杯冒着热气的香茶,香气在太阳光底下显化升腾,濒湖子大大方方的躺倒在摇椅上打盹,双腿立地,跟着摇椅微微晃荡着身子,换了一身新的褐色布衣,露着白袜子跟千层底的老布鞋,无忧无虑,一副逍遥快活的老头模样。
盯着打盹的濒湖子看了半晌,这位平平无奇的清癯老者,实在是不像个高高在上的临仙人。栾安宁自个儿打了打一盆温水擦了擦脸,瞧着濒湖子略微高耸的颧骨生出一种熟悉亲昵的感觉,自家那位爷爷身份一顶一的尊荣,栾安宁出世之前便已宾天,这份血亲一般的感受倒是初次。不过这感受藏在心里就好,且不说濒湖子跟他那父王没差辈分,说出来没准既让濒湖先生觉得自己老迈,又让自家那位好面子的父王被占了便宜,还对已故的太宗皇帝不敬,也只能淡淡笑笑,叠好了擦脸巾,给濒湖先生的杯子里续上热水。
“安宁,去叫小姑娘起床了,两个小鬼,匪鸡之鸣都做苍蝇之声,府城抱江楼里的黄钟大吕都叫不醒你们两个,大好年华空虚度!去把清欢叫起来,门口摊子有卖白粥的,米油养胃肥人,比胡乱吃药要好上不少,一人去吃上一碗,算我给你的肠胃开的药。”
濒湖子眼都没睁开,轻言细语仿若春风拂面,栾安宁也没奇怪自己家这位先生是怎么知道的,只笑着冲老者作了一揖,开口道:
“知道了先生,下次不敢了。”
濒湖子睁了眼睛,听了栾安宁没把这事情当回事,语气里略带愠怒:
“不要嘻嘻哈哈不当回事。身体虚弱,更应该对吃进嘴里的东西上心,安宁,我知道你被压抑久了,是得抒发抒发心性,可糟蹋自己毕竟不是法子,这跟那些终日酗酒用以逃避俗世的酒疯子有什么不同?衣食不能适也是医家六不治之一,身体是自己的,不能只有医者上心。这次算了,下不为例,再这么胡来,就罚你到门前跪一个时辰,身子受不住就让佑黎代着跪。”
虽说劝告严厉,连极少从濒湖先生嘴里头听到的“下不为例”都落在耳里,可栾安宁实在觉得这语气惩罚只像吓唬,这句“让佑黎代着跪”更是听来莫名好笑,看着濒湖先生那张和善的脸,没有半点仙人跟长辈的威严,栾安宁心里怎么也镇重不起来,只得强忍住笑意又躬了躬身子。
栾安宁下去唤了清欢起床,略微收拾便准备按着濒湖先生说的去铺子前头喝一碗白粥,出门见了濒湖先生收了茶桌摇椅,也站在门前负手看着外头往来行人。
“先生,要出门去?”
濒湖子指了指不远的摊子,颇有些可爱的开口道:
“清晨起的早,回笼觉睡饿了,也陪你们去吃一碗白粥去。你跟小姑娘都唤我先生,我也不能光占个名头,该尽一尽先生的职责,给你们解一解惑。”
栾安宁点头笑道:
“难得先生今天想给我们上上早课。”
说话间,濒湖子让了身位,栾安宁跟清欢走到街道上,濒湖子转身小心关好了木门,也转过身来笑了笑,轻声说道:
“说不上早课,我啊,也不像裳青那学究做派,腹笥渊博,什么都能掰扯两句,让我谈药性析药理,倒是能说个子丑寅卯,毕竟干这行当这么些年头了。可要让我跟裳青那样凭空讲出个什么人生哲理出来,即便说出来了也不过几句空泛话,说是解惑便是字面上的意思,仿着那部圣人经典,弟子问,先生答便行了,毕竟清平府那件事情我也知晓了,方相公跟裳青通了气,王爷跟裳青又把你们几个小子托付给了我。安宁,估摸着你心里该有许多问题,我便算是替你们叶伯伯答了吧。”
栾安宁颔首,觉得濒湖先生这个教法有趣,一问一答,倒比太学里照本宣科的传授要好上太多。
三人缓步徐行,那卖馒头白粥的铺子离着东屏药铺也不远,濒湖子话没说完便到了摊子旁,用乡音冲老板要了三碗白粥,两个馒头,早点摊子的老板见了来人,也冲濒湖子熟络的笑盈盈寒暄一阵,笼屉里取了馒头,木桶里打了白粥,干脆麻利了递上桌子。
“先生,佑黎去哪了?”
濒湖子沿着碗边舔了口粥,扬了扬手示意栾安宁不必那么讲究。栾安宁也取过馒头递给清欢,自己猛喝了一口温热的白米稠粥。
“去剑君县里了,君山府里的不入品阶的平价药材不好买,如今行业凋敝,许多药材铺子都关门歇业,剑君县里还有几家老铺子售卖药材,我就让佑黎去看看。”
栾安宁点了点头,低声问道:
“先生,叶伯伯曾说过绛珠堂在各州首府都有开设分堂,却的一些普通药材不能从却月府里运来吗?”
濒湖子双手捧着粥碗,又吃了一口才说道:
“却月府的绛珠堂虽然除了售卖仙人玄士用的入品仙草之外,也会偶尔售卖医道常用方子里的几味药材,可我让青黛查过了,最近因为渤州跟北边战事的缘故,大部分药材也都稀缺了。如今君山府里连白术甘草这类常见的中药也溢价严重,其中虽有天灾之故,可更多的却在人祸。”
栾安宁有些奇怪,嘟囔道:
“人祸?”
“嗯。”
濒湖子放了粥碗,没用筷子就把一碗白粥喝得干干净净跟洗过一样,用常备的手巾擦了擦嘴,开口道:
“你们来之前几个月,徽州顾家和洛家已经和珉州雪刀门谈妥,顾家作保,洛家在君山府里行医,开设药铺,一府三县里许多原本的医馆药铺要么与洛家合作,按洛家的定价行医开药,缴纳金银供奉,否则就逃不脱闭门歇业的命运,毕竟顾家底蕴深厚,算上快要出关的南枝已经有了四位散仙,洛家本就是医道豪门,又攀上了顾家这颗大树,无依无靠的老药铺子只靠着口碑可远不是他们的对手,如今除了剑君县里还有几家老字号的铺子,其余县城以及府城之中的所有医馆药铺俱都带上了‘洛家’的牌子了。”
“洛家?”
栾安宁听在心里,在京城时还曾跟洛家一位后辈洛白苏有过一面之缘,此事虽然听来不齿,倒也没什么可以过分指摘之处,若是洛家凭着渊源家学,驱逐掉市面上的劣药庸医,造福珉州百姓,虽说手段刚强暴烈了些,不过对于君山府寻医求药的病患确是大功一件,可先生在此时提起,恐怕事情远没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徽州洛家自齐代先祖洛通澜开创玄药兼至的内伤治法,先治玄脉,后理肺腑,调和阴阳,开创了许多针对病症梳理玄脉的密法药方,到如今千余年来,洛家依旧是大栾内最负盛名的针对玄脉内伤的医道世家,可惜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到如今许多洛祖留下的秘方法门都已失传,那部洛祖花费毕生心里所著的《理玄经》更是在洛家无人参透,可惜洛家还敞帚自珍,秘而不传,我几次登门造访才换来了《理玄经》一观,还立下了不可向弟子传授的誓言,真是可惜了洛祖的那些心血了,精妙之极却要沦于失传。可惜洛家不光埋没先祖绝学,如今更是违背了医家治病救人的初心,垄断君山市面上的药材,哄抬药价,医铺里的医者诊金也高出原本十倍不止,多病无生计,医人乱索钱,所作所为真是令人不齿。”
栾安宁心里暗道一声果然,清欢则捧着白粥小小喝了一口,嘴唇上还挂着一圈白白的米糊,睁着眸子小声问了句:
“先生,安宁哥,洛家,是……是哪个洛?”
栾安宁本来略微沉重的心情突然轻松了些,笑了两声,骤然间想起来旁边这位姑娘也姓洛,开口笑道:
“清欢,还能是哪个洛,就你那个洛咯!不过虽然是一个写法,也不能混为一谈,西秦洛姓大多起源于周代封地在如今西秦古洛山附近的一世阳洛公姬溪,支脉众多繁杂,人口也不少,大栾这支洛姓则是梁代由居住在云州洛水之畔的姜姓改姓而来,至于先生说的这支医家洛氏,是齐代医仙洛通澜凭借医道成就散仙之后,在徽州白清府以望立堂,故也叫白清洛氏。”
小姑娘点了点头,还是喝了口粥晃了晃脑袋说道:
“不是一个洛就好,不过安宁哥,以后千万别在这里说我姓洛,他们做了坏事,到时候百姓怪起来,可别殃及到我。”
栾安宁笑了两声,冲着无辜的小姑娘连道三声“好好好”,好像她真的受了什么冤枉似的,濒湖子听了栾安宁的话则有些惊愕,沉吟了一阵,开口道:
“安宁,你倒是真有些像裳青,什么偏门奇怪的知识都能说上一二。”
栾安宁不好意思的“呵呵”笑了两声,说道:
“先生,不过是读过一些闲书杂书,算不得功夫。从前在府里头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翻翻这类书籍,把我栾姓族谱翻了一遍之后还不过瘾,就找了上古一些姓氏和它们演变出来的姓氏历史,有些兴趣,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濒湖子笑了笑,玩笑道:
“闲着就不知道把我那本《濒湖百草》拿去多读几遍,怕是到如今还是记不全药性药理,这些可是有实惠的知识,不必那些华而不实的杂学有用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