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什么时候,苏辰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奇怪的所在。
这里有点类似进入十字歧途的那个地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唯有正前方有一团在逐渐变大的亮光。
他有些疑惑,想挠挠脑袋,却发现感受不到自己的手了,惊讶之下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却没有身子……此时的他其实只是一团乳白色的光团,类似于那日在轮回殿见到的阳杏的魂光,而当他意识到的时候,一下就懵了。
好半天,他心道:“我变成这样,意味着要去渡心劫了么?”因为没有前人的经历可供参照,他也只能这样猜测。
前方的亮光越来越近,苏辰则静静地等待着亮光将他淹没。
……
蜀州接壤于梁州,横亘于两州之间的是连绵起伏的高山。山势险峻,丛林密布,其中多有狼虫虎豹,于凡人而言凶险万分。加上滚滚扬子江穿山而过,使得出入蜀州极为不便。不过,历代统治了蜀州的王朝花费了数不清的人力物力,倒也打通了一条出蜀入蜀的路。
而这隔开了梁州和蜀州的绵绵高山,也被人冠以了“蜀山”之名。
蜀山之中,也并非人烟绝迹,在一些山势较为平坦、临近水源的地方,也坐落着一些村庄,以打猎、捡柴为生。
这一天,天气极好,在出蜀州的官道上,出现了一个商队,一个年约三十的中年人骑着马,行在一辆马车前。而在马车之后,便是载着众多丝绸、茶叶的车队。
中年男子长相富态,面有微须,眼神中透着精明。他骑着马,时不时地带着笑意望向马车。
车里,是他的结发妻子,已经怀孕,不出半个月就会临盆。本来带着孕妇外出行商非常危险,但他也不知道这一去梁州要何时才能回来,又架不住妻子的央求,便备足了行李,带着妻子一起出发了,随行的自然还有一位大夫,就怕中途出现什么意外。
中年男子看了看天色,对前面探路的一个仆人说道:“通知大家伙抓紧赶路,在天黑前到达驿站,今晚得借宿在山中了。”
仆人应了一声,连忙去吆喝了。
晚上在山中赶路,纯粹是嫌命长。九州大地本就多神怪的传说,蜀山一系更是处于灵脉之上,山野中会有精怪并不奇怪。白天还好,至少在官道附近见不到什么山精野怪之类,但到了晚上,即便是请了“神仙”坐镇的驿站也不是绝对安全。
好在,太阳西落的时候,商队赶到了驿站,让一行人都松了口气。
有官府开具的文牒,又给守军塞了些银钱,他们一行顺利入住了驿站,望着与驿站比邻的军营,中年男子稍稍安心。
待安顿好商队,吃过晚餐,天色已经彻底暗了,听着从不知何处传来的野兽咆哮,中年男子无比庆幸在天黑前进了这个安全区。
客房内,他的夫人依靠着床框,朝他说道:“老爷早些歇息吧。”
“夫人先睡,我还得看看账本呢。”男人笑道,扶着妻子躺好,给她盖上了被子,随后便去拿出账本,就着烛光看了起来。
妻子很快就睡着了,他看着看着,疲惫感袭来,不知不觉也睡了……
迷迷糊糊间,男人似乎听到了剧烈的声响,一下惊醒了,他见妻子也慌慌张张地起来,立马上前按住她,说道:“你且莫动,我出去看看。”见妻子点了点头,男人叫来了随行的侍女,吩咐她好生看顾夫人,便循着不断传来的声响而去,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的驿站之外,却已经是杀声鼎沸,原来是一伙落草为寇的贼人,趁着夜色来驿站洗劫。那伙贼人中似乎也有着修士,已经和从军营中出来的修士战在了一起,声响就是他们过招时弄出来的。
而那些普通贼人亦是凶狠,和兵丁们厮杀,不少兵丁都葬身山贼之手,鲜血洒了一地。
男子一看这情景,忙不迭地跑回客房。妻子见他慌乱,便问道:“老爷,外面发什么事了?”
男子说道:“外面来了一伙山贼,正在和官兵交战呢。小红,你带着夫人躲在衣柜里,等我来喊你们的时候再出来!”
小红连连点头,和男子一起,将大着肚子的夫人藏在了客房角落里的一个大衣柜中。小红也才十三四岁,个子娇小,衣柜也够大,她藏进去也不会太拥挤,男子让她也躲进去后,仔细地关好门,仅留了一条透气的缝。
他还得去看看商队的其他人,货物没了无妨,人没事才好。
所幸,官兵把山贼挡在了驿站外,而商队的这些人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事了,货物能藏的藏着,不能藏的直接不管,最要紧的是自己躲好。等官兵把贼人击退,自然就会没事。
这一夜,直到五更天,外面的厮杀声才渐渐平息。官府请来的修士终究更强一些,虽把那山贼中的修士击伤,却被其趁乱逃了。而官兵终究训练有素,且人数众多,很快就逆转了战局,将山贼杀得落荒而逃。
男子躲在暗处关注着,见山贼败退,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慌忙回客房去叫自己的夫人。
然而,他回到客房时,却听见了妻子的痛呼,心里顿时慌了。
先将妻子安置到床上,他又赶忙去寻随行的大夫,好不容易才在一个柴垛里找到大夫,只说句“先生快来”便拉着年过五十的大夫往楼上客房跑去。
妻子的阵痛越来越明显,大夫连忙为其诊脉,但脸色却愈发不好看。
“老爷,夫人可能是受了惊吓,动了胎气,要提前生产了。”大夫拱着手说道。
“可这荒郊野外的,去哪找稳婆啊!”男子急得快哭了,他的妻子一阵阵地喊疼,听得他更是煎熬。
“老爷莫慌,我先为夫人施针,稳住胎气,您先遣人去附近村落找稳婆,即使找不到稳婆,找来生产过、有经验的妇人也好。”大夫连忙说道。
男子连连点头:“好好,请先生先施针,我这就安排去!”
把手下能打发出去的都打发出去后,男子还是不放心,也跟着一两个仆人去了。
就这样又过了一天,他们终于在附近的一个山村里找到了一位稳婆,而回到驿站的时候,他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妻子痛苦的呼号。
天色渐沉,太阳已经西下,却不见月亮升起。但男子一整颗心都系在提前临盆的妻子身上,哪管得了这许多,稳婆已经进去了,大夫也不方便呆在里面,和男子一起在客房外等候。见这位一家之主满面愁容,不住地走来走去,大夫也只是一叹。
当初他的妻子临盆时,心情也是这般。
临近子时的时候,驿站外的树林中,凭空出现了一道空间裂缝,一个身着青蓝羽衣的美丽女子从裂缝中走了出来,抬眼望向了驿站。
她叫云月,来自遥远的北方,在那世界之北、冰海之畔,有一座屹立了数以千万年的古老皇城,她便是那里的人。
“月亮怎么移向北方了?”她无意中看向了阴云密布、压根看不见星月的天空,无头无脑地说了一句。
子时到了,驿站客房里传来了一声婴孩的啼哭,守在房间外的男子像是虚脱了一般坐在地上,激动得哭了出来。
稳婆面脸笑容地跑出来,向着男子报喜道:“恭喜大老爷,母子平安!”
“我当爹了!”男子嚎啕大哭,但是哭声中满满的都是喜悦。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大夫也是由衷地高兴,连忙掺着他起来。
“我、我、我去看看她们母女!”男子语无伦次地说道,颤抖着双腿跑进客房里。
大夫无可奈何地一笑,说道:“夫人诞下的是个男孩!”
“哦,对对对!”男子又哭又笑,说道“我都糊涂了我!”
而驿站外,云月神色复杂地看着驿站,一个新生命的降生,本该是喜事,可命运为何如此弄人,让这个新生的孩子和那肆虐九州的大魔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因果联系?
祖器告诉她,欲灭天魔、必杀此子!但如此做是在逆改天数,必遭天谴。她若想继续活着,只能禁足于北冥城;同时,她的修为也将止步绝仙境,再无前进一步的可能。
这就是扰乱时空、妄图改变历史的代价。
这孩子一死,天魔就会覆灭了吧?可他的父母该有多伤心难过呢?难道这真的是消灭天魔的唯一办法吗?可天魔太强大了,强大到她们一群大宗门的子弟联合起来都消灭不了他。而天魔不除,神州便一日不得安生,已经死了不计其数的人,不能再有更多的牺牲出现了。
云月咬了咬牙,还带着青涩的脸庞上露出坚毅的神色,她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驿站中,朝着那个孩子出生的房间而去。
只要能除掉天魔、救九州生灵于水火之中,无论有什么因果,她云月一肩担下!
房间里其乐融融,男子怀抱着自己的孩子,笑容就没消失过,他望向妻子时,眼神里满是感激和温柔。他甚至在想,幸好让妻子跟在了身边,才能在她临盆的时候陪着她。
男子将婴儿放在妻子身边,看着沉沉睡去的妻子,待下人们收拾好之后,便挥手让他们退下了。
他决定在这看着妻儿,就这么看一晚上。
没过多久,他的妻子却是醒了过来,看到目光灼灼的丈夫,心生柔情,问道:“老爷怎么不去休息?”
男子轻声笑道:“我就想在这儿看着你们母子。”
妻子有气无力地笑道:“老爷,我想喝点水……”
“我去帮你倒!”男子连忙说道,起身倒水去了。
妻子边喝着水,边问道:“孩子的名字取好了吗?”
男子羞赧地答道:“等到了梁州境内,我去请个教书先生给咱们的儿子取名,你知道我就是个生意人,肚子里墨水少。”
妻子笑了起来,柔声道:“好,就听老爷的。”
房间外,云月的脚步又一次迟疑了,听着屋内夫妻二人的话,她内心愈发煎熬,可时间不等人,她必须做出决断。
心,狠了下来。她推开了门,迎着夫妻二人惊恐的目光,只一眨眼就来到了他们跟前,将那男婴抢走。
“孩子!我的孩子!”妻子大哭出声,丈夫目眦欲裂,扑向云月,可他怎么可能碰得到云月?扑了出去,却只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云月颤抖着双唇,强迫自己不去听妻子撕心裂肺地嚎叫,也不敢回头,几个闪身间就离开了驿站,钻入了她出来时的那个树林。
婴儿眨着眼,不哭不闹地看着她,云月心头颤动,却不敢与那双澄澈无暇的双眼对视,她双腿发软,跪坐在地上,哽咽着对婴儿说道:“对不起,孩子,对不起……”
她只是一声又一声地道歉,可心中的愧疚根本无法减轻,反而越来越重,眼前的空间裂缝似乎有合拢的迹象,云月不再迟疑,颤抖着手按在了婴儿的胸口,仍是哽咽道:“对不起……”
婴儿的心脉全毁了,生机消失,一双大眼睛也无力地闭上了。
云月猛然哭出了声来,用一道柔和的蓝光包裹着小小的尸体,将他送去了更远的地方。
空间裂缝中有一股柔和的力量出现,将云月拉了进去;随后,裂缝消失,树林中的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除了一对失去亲子的夫妻。
蓝光包裹着婴儿的尸身,飘到了一座小山村附近的山林中,这里只是临近蜀州边境,距离那处驿站相当遥远。
没有了主人维系力量,蓝光消失,襁褓就这样落在树林中。周遭忽然亮起了或红或绿的光点,缓缓靠近那具没了生气的尸体。八壹中文網
突然,这些夜晚出没的野兽惊惶地望向了天空,然后便顾不得婴儿,飞也似地逃走了。
天空上,竟是又出现了一道缝隙,很小,在一个蒙蒙光团飘出来后,那道缝隙就消失了,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
光团停驻在树林上空,似乎被什么所吸引,缓缓落进了树林中,漂浮在了襁褓上,光芒稍稍淡去,隐约显现出了一朵莲花的轮廓。停留了一会儿,这朵被神秘光华所包裹的莲花没入了婴儿的体内,一股莫大的生机荡漾在小小的尸体中,过了好一会儿,万籁俱寂的夜里,响起了“咚”地一声,很轻。
第二天一早,一个身形伛偻的老妇人背着一捆柴禾,途径了这个树林,她年岁很大了,背着柴禾走路有些费劲,不时停下来喘两口。
在她又一次停下脚步歇息的时候,一声婴儿的啼哭响亮地传进耳朵里,老妇人一惊,连忙放下柴禾,往哭声传来的地方颤巍巍地跑去。
很快,她看到了一个襁褓,里面的婴儿正在嚎啕大哭,老妇人哎哟了一声,忙不迭地抱起婴儿,一边轻柔地拍着他,一边四处张望,疼惜地说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呀?怎么能丢在荒山野岭呢?”
老妇人就在这等了大半日,却始终不见有人来寻这个孩子。她看向怀里的婴儿,这会儿倒是不哭不闹了,正在咬手指玩,见老妇人看过来,他伸出手,咯咯笑了起来。老人也笑,伸出皱巴巴的手去逗弄婴儿。
老妇人见等不到人来,叹了口气,决定把婴儿抱回村子去,她先照顾着,等孩子的家人寻来,再行归还。
可惜,直到她撒手人寰,也没能等到孩子的亲人。
而另一边,孩子的母亲病倒了,父亲疯了一般让人到处找自己的孩子,而他看着一夜之间形销骨立的妻子,只能不断地告诉她:“孩子会找到的!一定会找到的!”
可是,妻子的眼睛终是一阖,再也没有睁开。
……
三生石前,苏辰猛然吐出一口血来,强行从修炼状态中醒转,捂着胸口喘息。
心,痛得难忍。
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