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漫长的一个小时过去，景瑟甚至刷完了一部有关青少年教育的纪录片，微信上竟还没回复。
外面的雨，渐渐地停下来了，地面湿润。
她退出视频app，点进微信。微信聊天框只有她发的那孤零零一条：我在云望镇，你住哪？
景瑟低眸，看这行字好半天，不太习惯。一向她发消息给沈掠，沈掠都是秒回。这还是第一次，他一小时没个回音。
她倒没认为沈掠故意不回消息，第一反应是他应该有事在忙。
沈掠是个很有教养的男生，不管面对他讨厌的人，还是讨厌他的人，他都能做到礼貌且周到。以景瑟对他的了解，沈掠哪怕真的讨厌她，也不会明晃晃地表现出来。该回的消息一定会回。
景瑟虽然大他三岁，但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她并没有他理智。否则，也不会这样火急火燎从a市跑到云望镇来。
好在看了一小时的纪录片，接受了一小时的思想熏陶，景瑟已经能够做到心平气和，心情不像来时那样烦躁。她心平气和地退出微信，心平气和地打开电话簿，心平气和地找到沈掠名字，心平气和地打过去。
忙音响起。
景瑟脱了大衣，穿着件薄薄的米白色高领毛衣靠在椅背上。指尖在方向盘上一下下无意时地敲，也不顾昨天新做的指甲。
她连对白都准备好。
谁知，几秒钟，滴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景瑟：“……”
景瑟平静的表情瞬间龟裂。
她静止片刻。放下手机，不可置信地缓缓低头，看手机屏幕。
黑的。
沈掠竟然，挂了她的电话？
面对极品从不失态，眉毛都不皱一下的沈掠，有朝一日，居然会挂她的电话？
也就是说，他的手机目前就在身边，没回微信也是故意的？
景瑟深吸口气，不太敢信。于是又打。
依旧利落被人挂断。
可以。
微信一小时都不回，挂电话就这么痛快。
对别人要多周到有多周到。换成她，就这么不客气。
景瑟黑着脸关掉手机，随手扔到一边。穿好衣服，两手搭在方向盘上，扫视一番暗沉沉，即将陷入黑夜的小镇。
选定一个方向，她慢慢转弯，将车开过去。
雨刷交替着刮擦玻璃。
景瑟目视前方，赌气般想，她就不信，这么小的一个镇，还能藏住沈掠这么个大活人。
-
景瑟就着小镇昏黄黯淡的路灯，找了半个小时宾馆。竟然没有找到一间。
天色彻底变暗，人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只有淡淡的一弯月牙静静挂在夜空。景瑟看看月亮，又看看时间，再看看不远处点着灯的小便利店。
她又累又饿，简直没脾气了。现在看着下午有过一面之缘的便利店，竟然也倍感亲切。打算去吃点东西，顺便问路。
风吹过，扬起景瑟长到腰际的头发。景瑟下车，蹬着高跟鞋踩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一步一步向便利店走。不抱希望地想，说不定她还能在这里打听到沈掠的地址。
走近，便利店传出男声。
男声咋咋呼呼的，听起来十七八岁，像是在玩手游。景瑟推开门走进去，那个声音半点不受影响，仍然没停。惹得她不经意向收银台瞥了眼。
收银台后，坐着两个人。外侧男生一头红毛，低着头，双手捧手机。里侧的人枕在收银台上，手臂掩住脸，似乎正在补眠。从她这个角度，只能隐隐约约瞧见黑色发丝。
仅一眼，景瑟收回视线。
不太好打扰人玩游戏，她决定结账时再问路。打理几下被风吹乱的长发，款款走向货架。
红毛是真的吵。
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话，他简直没完没了。无意义且没营养的惨叫掺杂手机传出的砰砰枪击，一个人闹得不可开交。
景瑟手拿一袋吐司，站在货架前挑剔地筛选果酱牌子。边挑边想，她家沈掠就没这么吵，乖得不得了。
没有找到平时吃的果酱，景瑟离开货架，最终手里一瓶也没有拿。晃到另一边去找牛奶。
红毛又来了：“靠，又输了……诶，哥你醒了？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出声？来来来，这局一起，咱俩虐虐他们，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噢对，刚才你有个那边的电话我给挂了，我看你从来不接那边电话……哥，哥？你看哪呢？”
而后，便利店响起带着惊艳的一声低呼：“哇……”
……
景瑟正把手机举起来靠近耳边，听夏露露新来的语音消息。没注意那边积呜呜渣渣的谈话内容。
夏露露又是来八卦的，问她见到弟弟了吗，见到弟弟什么感受。
景瑟听完放下手机，回着微信，低头向收银台走。
到收银台，她把东西往上面一放，没抬头，继续打字。
一只修长白净骨节分明的手移到她的视线范围，不疾不徐拿走吐司牛奶。
景瑟快速打完字，摁发送。目光追过去，忍不住看那只手。发现那手上带着一道长长的伤痕，伤痕极为醒目，从食指边缘延伸到手背。
她目光停顿。一方面觉得这手很好看，这伤痕过于刺眼，另一方面，不知怎么，有一丝微妙的熟悉感。
似乎在哪见过。
景瑟若有所思，目光在伤痕上停留片刻，顺着这只手，缓缓缓缓抬眸。不期然，撞上一双内勾外翘，十分熟悉的丹凤眼。
四目相触。
她霎时愣住，心重重一跳。
丹凤眼却平静无波，看着她，就像看任何一个普通顾客。在她愣神之际率先开了口，声音冷淡清冽，语气公事公办:“37。”
与此同时，景瑟：“——掠掠？！”
安静。
红毛捧着手机，眼里惊艳尚未褪尽，瞠目结舌地看看景瑟，又看看坐在身旁的沈掠。
沈掠刚才平平静静，这会儿却明显有一瞬间愣怔。不过也只是一瞬间。他迅速恢复面无表情，站起来，略略低头看景瑟，语气淡淡：“姐姐。”
窗外有风吹过，没关紧的窗户被风拍开，又啪地一声拍回来。
便利店安安静静，仅剩风声。
景瑟打量着沈掠。
少年穿着黑色卫衣，个子高了不少，人瘦了，下颌线清晰，双眼皮明显。五官依旧精致，皮肤依旧奶白奶白。只是，他眉骨处，眼尾处，都有细小伤痕。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几道伤痕，景瑟觉得他变化非常大。以前一眼看上去就是个干干净净的模范生，现在……
现在他站在她眼前，低垂眼皮，冷冷淡淡，人还是那个人，气质却说不出的陌生。
景瑟看着他的伤，忍不住皱眉。
这些伤是怎么弄的。
沈掠以前从不跟人打架。
她刚要出声询问。瞥见一旁不知该不该跟着站起来的红毛，到嘴边的话通通咽回去。绷着脸对沈掠：“你跟我出来。”
-
仔细算算，景瑟跟沈掠有一年多没见面了。
上次见面，是景瑟大清早回家取证件，正巧在廊下撞见身穿校服的沈掠。
当时他们没打招呼，目光接触一瞬，景瑟率先收回视线。越过穿校服的少年，径自回家。
沈掠也没出声，只是一直用漆黑的眼睛看着她。看着她找钥匙，拿钥匙，开门，关门……
表白事件过后，景瑟说不联系，沈掠也就没有再联系她，景瑟不跟他说话，沈掠也就默默不说话。但每一次遇见，他都会这样安静地看着她。
看得景瑟好几次差点破功，又忍下。
当年的告白，的确带给景瑟极大冲击，她收到信息时脑子轰地一声，好半天没反应过来。接下来更是一整天心神不属，心理非常不适。逢年过节离开学校，回家后根本没有办法面对沈掠。
但过了几个月，她也就缓过来了。后来之所以与沈掠绝交，是怕影响到他学习。毕竟那年他才高二，再过一年就要高考，她希望他尽早把心思收回到学习上。
另外还有一点，她本身就习惯拒绝人不留余地，免得给人错觉，将来又有麻烦。
景瑟之前没后悔过这个决定，她认为她这样做是对的，完完全全为了沈掠着想。
直到现在，她后悔了，后悔自己把事情做得太绝。如果她稍微关注一点沈掠的近况，在他自甘堕.落时及时阻止，可能不会有今天这个局面。
更不会跳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系统，告诉她沈掠如何如何不好，将来会伤害她，还会自杀。
……
车内安安静静，好一会儿没人出声。空气近乎凝固。
景瑟低头，拿着手机敲字，给夏露露回微信。手机散发出莹莹白光，映照在她明显心不在焉的脸上。
摁下发送，她关掉手机。
车内骤然暗下来。
景瑟瞥着副驾驶上的沈掠，明明很多话，这时竟然不知该从何说起。
许久，她开口挑起话茬：“晚饭吃过了？”
沈掠目光落在窗外，自始至终没看景瑟，不知在想什么。闻言低声回，“嗯。”
景瑟:“嗯……好像长高了？”
沈掠喉结缓慢地动了下:“……嗯。”
景瑟不气馁地试图继续:“你住哪？”
沈掠语气平平：“附近。”
也不说地址。
一副不配合的样子。
车内重归安静。
景瑟盯他半晌，没再提问。觉得闷，她别开视线看外面，“冷吗？我开窗了？”
沈掠无异议:“嗯。”
景瑟降下车窗透气。
冷风涌进来，空气清新湿润，她被风吹的满脸冰凉。然而不知怎么了，竟仍感到闷。
她背对沈掠，遥望外面被风卷着上下漂浮的落叶，问：“在这里过得还好？”
很快，又是一声：“嗯。”
景瑟:“……”
她从来没发现沈掠是这么难沟通的人。
沈掠以前也安静，也不怎么爱说话，但跟谁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这样，冷淡，敷衍，不愿应付。
好像连跟她说一句话都不想，只会嗯。
景瑟回头，凶巴巴：“哦，有多好？”
“很好。”沈掠长睫毛乌压压垂下去，低声回。
景瑟:“？”
这次倒是没“嗯，”可是却更气人。
“好到让你弄出这么多伤？”
不痛不痒的寒暄终结在男生的不配合下，景瑟终于冷笑:“好到让你学都不上？”
风吹进来，拂过少年蓬松的黑色短发。
景瑟从来不是好脾气的大姐姐，面对如此陌生的沈掠，她逐渐失去耐心。不等他出声，她一口气吐出憋了一路的心里话:“叛逆你也有个度好吗，你知不知道你今年几岁？知不知道你现在该干什么？！好好的为什么不去上学？你疯了吗？”
沈掠睫毛都没动一下，郁郁垂着眼，维持面无表情。
好像景瑟正在教训的人不是他。
好像听不到景瑟说话。
被教训的沈掠没反应，景瑟这个教训人的，倒是越说越气，心态都要炸了。
但考虑到系统的预测，她还是勉强按捺下来，把骂人的话一句句忍下去，努力控制情绪。深吸几口气，别开眼：“算了，我今天先不骂你。你准备准备，明天跟我回去。”
还记得要保持分寸，她拿妈妈做掩护撒了个谎：“我妈没空，派我来接你回去。”
说完又语无伦次补充:“带你回去交了差，我还要去面试，我们别在这里继续耽误时间。你现在住哪？去收拾收拾，尽快。”
景瑟努力摆出一副假如不是受人之托，她根本不想来的姿态。尽量装作没那么关心沈掠。
沈掠这次没“嗯”，他直接不说话了。
空气再次凝固。
好半天。
“姐姐。”
许久，沈掠抬眸看景瑟。
他眼底没有情绪，神色分外平静。开口时语气也平静：“你不用管我，阿姨那边我会解释，你走吧。”
说完，他收回视线:“我进去上班了。”
仿佛只是通知，话音落下，沈掠推开身侧车门，兀自下了车。下去后人站在风中，反手利落地把车门一拍，没回头。
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