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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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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永嘉中,这荆州界内,长江边上,有一渔人,姓马,名史,绰号白眼河豚,谓的是其头尖嘴阔,眼白遮瞳。原是秀才,落魄江湖,却也泅得浑水,凫得浊浪,见扬子江品饶物富,就寻了一叶破舟,做起渔翁。中原大乱,百姓流落江左,马史又壮起胆量,做些渡人的生意,日子还过得去。于是江边治了间茅屋,只是左无邻右无舍,近百来步方有座破庙,庙里赖着口人。这人名唤冯石,原是个樵夫,上山采樵时,嘴腮弄了个缺口,故又唤破斧老冯。冯石看到近邻马史生活滋味,自己却因世事纷扰,行情大变,十旬半月卖不出一捆柴,个性里又是贪口的,几乎要粮尽弹绝了,免不得赊壶浊酒,登门咨诹,请教些乱世活路。马史觑冯石面目狰狞,算是个英雄人物,又屈身来谒,便热情款待。两人高酌海饮,侃世论时,果然知己。如此三五会,就扬子江边,拜把兄弟,相携过起渔隐樵出的快活生意,几年下来,甚是滋润。一日,青天白日,扬子江云消雾散,一碧万顷。马史约了冯石,带上渔网钓竿、船桨刀叉、箬笠案板诸物,又备了火器火具,些许熟食,一囊浊酒,放下扁舟,顺江东下,时而穿到江北,却见北岸城郭,沉沉一片,数处黑烟,依依袅袅,如染瘟疫,近郊好不瘆人,于是便只捡那霜枫荻花的浦岸,停放鱼船,盘坐渔船一头一尾,悠然闲钓。这日时过晌午,鬼影不现,马史焦躁,就着舱里拿过酒囊,胡乱呡了两口,扔给冯石,说道:“怎的今天之生意如此惨淡?”

冯石就空中接住酒囊,道:“急甚,该来终会来。”

也咕咕噜噜,喝了数口,复扔回马史。马史接过酒囊,甚是无赖,把鱼竿扔了,摇着囊绳,自揣言道:“如今天下大乱,中原涂炭,正是蝼蚁奔命之时,怎今日便无欲相忘江湖之徒投我舟中?”

说着又问冯石道,“那缺牙透风奴,知甚叫忘江湖否?”

冯石恶瞪马史,目光如炬,却一语未发,继续垂钓。马史嘿嘿摇头,自言道:“昔吾曾与蜀中名士杜弢,于江州之地,闻一先朝老者言:‘汉家制度大抵谶起于董生而卒大乱于何晏、王弼诸人,魏、晋不能匡扶道纪,而正仲尼之学,其衰必已,数百年之丧弊,其孰能救之!’当时吾不知其所云何。直到如今,胡人南下,于中洲之土,牧马饮河,方知老者之言,非只感慨:自强不息之气尽失而虚无之风盛行。诈伪权臣,纤白之士布于阊阖,岂怪良、平兴于府闾,贲、育起于草泽。豺豹长蛇充塞中原,万古长夜,匹夫其能独存乎?”

冯石恶睁顾马史,余光似要噬人,从鼻里哼气道:“说得你有甚鸿鹄之志,火狐之谋也似,不过他人网中鲫鱼,明日不知怎死地。”

马史见冯石回话,心中喜甚,饶有兴致,道:“你道我!好似汝不想发迹。不好时,看老兄我照汝死驴,门面一刃,提了汝毛屄不干首级作为献礼,再与杜弢作番事业。然杜弢那斯,不过僻壤秀才,孤门寒士,胸无大志,唯守三两山头以自保耳,今又被渡江诸族,定为盗贼。闻那王敦,已接荆、江督统,领陶侃、周访、赵诱诸将佐,前来围剿。”

马史索性把鱼竿收拾到舱中,又把刀叉案板诸物稍作挪动,留出空来,索性盘坐着,继续笑道,“那王敦诸豪,明曰平乱复名,剿贼为国,不过是争夺人口、抢占土地。便这也罢了,逢州过县,每驻军守备,却要大唱其鼓:什么天道不坠落,晋室可隆,君臣之义足以剖符丹书,沉白马以盟。,害得大村小落,人心惶惶,鸡犬奔窜,如染瘟疫。遂今江左民庶,村妪路叟,童子谣吟:王与马,共天下。只怪秀才杜弢时运不济了,被这帮忠孝大家,放在眼中,且以其滋味赛于熊掌,呵呵,你道这狗彘秀才已烹鼎中,老兄我再去投奔,不是自寻死路。既然蜉蝣之物难逃饕餮血口,不如平躺于幽冥,逍遥于物外。”

马史看冯石脸上刀疤,略无动静,似有在听,便兴味更浓了,吞了嘴边吐沫,接道:“然则,司马氏诺大一朝,竟沦落不依于琅琊王氏,而难以立足江左,亦算咎由自取。想自汉末以来,诸侯并起,阴诈阳谋,可谓无日不战事。以至魏、蜀、吴三足争鼎,什伯行阵,死伤接踵,民之存者,不足二三。及至魏、蜀、吴相继势衰,人物凋敝,英雄无几,晋室因以取魏而并蜀、吴,不可谓不顺天理,应人情。闻灭蜀之时,男女人口不足百万;取吴之日,亦无过二百五十万,便加算如吾侪黑籍游户,也值什么,唯知百姓填沟壑,犹萤火飘零,何能计之。故莫鄙晋篡魏,德隆足以匹亚于刘汉,因百姓心为心也。然则,食肉者之恶,亦莫如晋也。方取天下以无事,未数年而欲有为,政尚浮夸而奢靡成风,赋入私门而赂遗积路,筑山围湖,十县九阪。更欺小凌弱,欲使东夷内附,西蛮藩贡,陈介冑于荒岭,纳胡骑于中洲,支度运给,日损万金,阡陌荒芜,商旅无人,国库空耗而兆夫羸弱,曰太康之治,天下无穷人,不亦悲乎。太康小康,百年好梦,路遗酒肉而不敢有所乞拾,獐狢被野而民不敢有所狩,大盗强梁欲之何,比肩于禽兽乎。于是诸王骄泰日炽,因封疆之域,苛征重敛,内植党权,外拥强兵,专逞其志欲,更危社稷而自立。胡骑投之所欲,聚而作孽。痴儿即立,八王并作,至亲仇寇,天下土崩。割据方伯,无不启奸智之谋,纳奸桀之戎。由是猃狁荼毒中原,嗜血神州。今日北望,犹见烽火曛日,鼓角声寒。”

舟中两人意犹未尽,续道:“综晋司马氏滔天罪首,莫过于启虚无之端,而学者争相效习,大著雕丽之文,以求奇异,既失道德之实,又丧自强之气,风骨无存,中洲草靡。流俗又影从景附,递相夸尚。欺世盗名之徒,假善作妖,务在营私争利,互结党助,暴虐成性,淫威其逞,遂成民蛊。志士失节,黎庶披蒙,于是乎玄学风行,百世其孽。泱泱大国,九州死寂,天无惊雷,民若寒蝉。沧海其横流,江河之日沉,呜呼哀哉,国步维艰,后世岂能无鉴。”

闲谈之间,红日偏西,荻花丛里,隐约传来马蹄之声。马史、冯石抬眼望去,败荻之中竟撞出两百姓来,跌跌撞撞,一男一女,一老一少,背挎包袱,气喘吁吁,满身好不狼狈,似老父携着幼女逃难的。“嘻,天不绝人路数。却是巧,想必江左有甚亲眷?”

马史站起,转向冯石,微微一笑,不禁发出声来。冯石将箬笠遮下半脸。“艄公,救着个!”

那老翁嘶哑道。“哪来的贼人?却欲诈我船只。”

冯石爽声问道。“少公,看老奴身容,似贼徒耶?善人自多福,望救人一命!”

这老翁似未明白冯石所问,更不识江湖时趣,拉扯那小妇女,踉踉跄跄,一味要登那扁舟。马史立于舱头,双手叉腰,未见扶那男女,反先斜睃小妇人,将其上下打量遍:衣着装扮不似寒门,且肤白高脯,双手玉环,云鬓明晃晃一支金钗,汗侵沙罗,两靥红润,风流不少。乃笑道:“尊贵阿翁,草民等只是渔人,不作摆渡。”

那老翁用绫罗袖口擦着汗,言语变得急切:“多多与你船钱,渡我则个。”

“如今这世道,生活不易。放你上船,不是我自作轻贱,把命当蚱蜢,与你这老奴拴一处。偌大江面,从无出路,若是贼人追来,你道我该弃你不弃?观你死豕般数百斤两,必被贼追上,须把我陪了,同葬鱼腹去。”

“难在目前,虽非尧舜,然见死不救,岂可谓人!”

老翁骂道。马史方欲再话,冯石豁地立起,三两步跨来,一手先接过那老翁包裹,一手将其扶上船,再将包袱抛于船头,当啷一声,冯石暗暗吃惊,忙以笠遮脸,转过身去。马史摇首轻笑,暗道:“日头不算贼的,有这般饥渴?有时须辨荤素好。”

说着,伸出双手,殷勤扶那小妇人,且不禁多往可人玉手捏上数捏。那小妇人本是来路不明,方时慌乱,才一言为未语,现见了救命之舟,早已缓过,又见有不识趣奴献勤,便心下计较,暗骂道:“作死蛮赖,若在清平时日,看老娘不施些手段,叫谷主扯下这蠢浊的赘囊野瓠,泡成酸汤来给老娘喝。”

于是斜眸泛润,乜了马史数眼,报以浅浅笑靥。马史心猴意乱,也不助冯石收取什物了,只原地呆笑。忽地,无意之间,被冯石举起船案,猛击一下,回过神来,早见冯石双腿如弓,横跨舱中,又手举案板,以翼其身,那板面唪唪作响,已着数箭。转看岸上,荻花径里,飞奔出三五胡骑,跨马搭弓,正欲再放利矢。马史忙助冯石,边立起舱板,边骂道:“且道什么来,这般世道,又无智术,救将死之人,无近乎短绠汲深,剜肉医疮,不是早晚自祸,残骸野草,而放着这般江湖清流东去了。”

尚未言毕,又有数矢直贯船顶薄蓬,冯石哝哝道:“未曾想胡马凭陵,以至这般境地,大江若不保,山川尽萧条,晋室那群襟裾马牛早晚得丧身同穴。”

又咒马史,“驴蹄阿物,不划桨,在这挺尸放死。”

两个匍匐舱内,催桨摇橹,载着那男女,仓皇离岸,划入江中。俄顷船已离岸,随江心流势,平缓直下,马史、冯石两人才放下桨橹,立起身来。于是就着蓬内拿出酒囊,复坐于船头,对把闲酌。复观那男女,尚匍匐于舱内,相拥而抱,浑体颤抖。又稍顷,那男女觉飞箭已歇,才抬眼看舟,见舟在江心,知是脱险了,便对马史、冯石两人感激不尽。马史笑而不答,只细看那老翁,肥头大耳,不算甚老,衫裳虽破烂,却是蜀锦为质,光贵得很,乃道:“这位大官,不知贵姓,哪里人呐,欲之何处?”

那肥头老翁舔着龟裂唇舌,答道:“多谢艄公相救,奴等乃逃难草民。免贵姓郑,名熊。江湖茫茫,往来无路,望艄公好人到底。”

马史答道:“谢不得,没处还去。做事到底,必定自然。只如今世道,好人难做呐。”

郑熊忙道:“会多多予些银子,艄公。”

“好说,那是你女儿么,怎么不像个农妇村姑,别是你拐来的?”

马史向小妇人看看,又向两大包裹瞧了又瞧。冯石从旁边进了船蓬,亦不禁回身瞥上数眼。“艄公打趣,这是奴心头骨肉,亲闺女儿,望艄公可怜父女俩。再赏口酒喝?”

“呵呵,这位大官还会说话,天下都是可怜人,只是没人可怜咱们。”

“渡我过江,必不忘艄公恩情。赏口酒?”

“恩情呢,不敢领,这酒,不适合您老人家;江中有碗板刀面,想请您老人家,可好!”

正说着,冯石已一手拿砍刀,一手握鱼叉,从蓬中探出,将鱼叉抛给马史,向郑熊逼来。时舟在中流,风波尽无,两岸如线,江面空阔,再无一舟,唯有三两白鹭从远处汀岸,振羽蹁跹,直上天际,天际多了一缕暮霭。郑熊是个明白人,知上了贼船,忙喊道:“好汉,欲作何事,青天白日的。”

冯石不答,把脸沉得更低;马史在身后翻起白眼,捏着嘴角发笑。“好汉,英雄,饶命,这与你。”

郑熊将那包裹之物,扔到冯石脚边,但见金银珍宝如活鱼离水也似,乱奔于舱中。冯石放眼江面,只觉两袖清风稍起,甚舒人筋骨,于是把手按按箬笠,将全脸黑住,继续任舟自漂流。郑熊慌了手腳,往后乱蹬,再回头看去,惟见江沉落日,岸起暮烟,扬子江浩浩荡荡,再过一时将要迷蒙无际。慌乱之间,一把拽住那小妇人,锁住其喉咙,挡于自己身前,忙哀求道:“饶命,英雄,大王,饶命,此吾亲闺女儿!不,这女伶玩物,且献与英雄,求放过一命!”

说着,又将妇人推往冯石,欲跳入水中,又见江流浩荡,真乃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冯石稍一侧身,让过妇人,抢到郑熊跟前。马史见那妇人要撞下去,收住笑声,忙用手接住。那小妇一路逃亡,不曾想难到临头,被郑熊如同弃绢般抛却,又险不成撞着刀口,枉送性命,于是怯怒交加,哭骂道:“没头王八,作死不捡日子!学这般狼心狗行,看谁先收你这死狗奴!”

郑熊见那砍刀明晃晃,逼得更近,手脚仍乱蹬,未知何时,已抓过另一包裹,以为己盾,挡于身前。情知性命难免,掏出那裤兜底般胆量,喝一声:“贼人大胆!”

又颤巍巍道,“吾乃武皇近侍,当朝命官……”“杀的就你这些狗奴!”

冯石手起刀落,扁舟处,飞起一道红霞,将江水共长天连成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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