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尼亚赫号的射灯在深水之中无法穿透多少距离，只有一条青灰色的光带。酒德亚纪苗条的身影漂浮在身边，叶胜只要伸手就能拉到她。

两人已经下潜到了江水之中，现在是在水面五十米以下。

叶胜，酒德亚纪，第二十七次水下协同作业。他们是卡塞尔学院的同班同学，同期进入执行部，五年的潜水搭档，能够从一个眼神读出彼此的内心。

另外，他们是恋人，这是个秘密。

他们两人之间有一根单独的信号线，紧紧地联系着彼此——卡塞尔方面禁止水下配合者有男女感情不是没有原因的，深潜是相当危险的，靠氧气瓶和一层纳米材料的潜水衣顶住相当于十几个大气压的水压，仅靠着一根信号线和人类世界保持着联系，人的心情很容易过度紧张，如果同伴之间还有感情因素，会导致不可预料的结果。

叶胜看着幽暗的水下世界，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和心率。

再美的水下瑰丽世界，在夜晚也看不出其梦幻之处。

其实白天也一样，阳光照射不到被黑暗统领的深水之下。

此时的江面上空厚厚的阴云已经遮蔽了原本晴朗的夜空，空中已经飘起了零星的雨滴。

安河看着逐渐变大，甚至逐渐变成雨幕的天气，心中的不安越来越严重。

安河来到驾驶室内，正好听到那个叫塞尔玛的拉丁裔女孩的声音。

“船长，收到长江航道海事局的信号，后半夜暴风雨会继续，风力会增大到十级，降雨量将达到200毫米。罕见的暴雨，可能伴有雷暴的现象。他们正在调集直升机救援我们，建议我们弃船。”塞尔玛摘下耳机说道。

“回复他们说我们的船吃水很深，船身目前还稳定，可以坚持过暴雨，船上有几个病人，不宜弃船。”曼斯说，“你们也不必担心，这可是摩尼亚赫号，它不是什么拖船，它是一艘军舰，12级风暴对它都不是问题。”他抬头看了看外面黑沉沉的天空，明明两三个小时前的天气预报还是夜间一片晴朗。

这场雨好像就是为了针对他们的行动而来的。

“船长。”安河来到曼斯教授身边，他可以说是船上唯一的闲人，虽然实际上曼斯也给他安排了一个“后勤援助”的工作，但谁都知道这实际上只是挂个名字而已。

“现在这种天气已经不能算是正常的天气变化了吧？”安河皱着眉头看向曼斯教授：“为了确保叶胜他们的水下工作顺利进行，我想要申请一下学院方面对长江流域我们现在所在的夔门区域的元素流进行一下评估。”

曼斯此时正盯着不远处塞尔玛的心跳监控窗口里，一起一落的绿色光点表示水下那两颗年轻强健的心脏还在正常跳动。

听到安河的话语，曼斯沉默片刻，说道：“不用申请了，事实上学院里从夔门计划刚开始就一直在实时观测着夔门、白帝城遗址这里的元素流状况，二十分钟前，也就是叶胜和亚纪两人刚刚潜下去的时候我们就收到了来自本部的警告。”

曼斯深吸了一口气，眼眸中的金色被他压抑着，正如他被压抑着的情绪一般。

“即使我们知道这元素乱流可能是即将‘破茧’的龙王造成的，我们也不能中途放弃这个计划。甚至……”曼斯闭上了眼睛，不再看远处监控叶胜和酒德亚纪两人的心跳的窗口。

“……我们还需要让水下作业人员再加快一些速度——不惜代价。”曼斯再睁开双眼的时候，双眼已经变成了耀眼的黄金瞳，衬着他没有表情的脸显得格外冷漠。

安河沉默片刻，说了句我知道了，就离开了驾驶室。

他更改不了学院的决定，他也隐约知道不能更改这个决定，这从某种意义上是一种赌博。

龙族从茧化中复苏时会引起元素乱流，而当前这种能引动长江流域大片水域气候的元素乱流，绝对是由初代种——也就是龙族的亲王们引起的。

这代表着这位尊贵的龙王已经进入了复苏的最后阶段，祂即将结束千年的长眠，回归这个由脆弱的人类统治的世界。

若不能在祂恢复完全之前将祂杀死，那随之而来的将是无法估计的灾难。

安河站在甲板边上，任凭雨水落在他的身上，重黎之火覆盖着他的身体，让雨水无法给他带来寒冷。

今天对于生活在长江流域的普通人来说罕见的暴雨天气，雨水狂泻，风速达到五级，其他的船都靠岸避风，不安的水面上只有摩尼亚赫号的氙灯在雨幕中闪烁。

他看着那漆黑的水面，眼瞳中金色光芒涌动，虽然他明白为了避免更大的灾难有时候需要做出牺牲。

但是他不喜欢。

舍弃与牺牲都是因为弱小。

对于强者来说，两全才是追求。

……

此时的叶胜和酒德亚纪在水中探寻着。

他们到达已经到达水底，狂风暴雨被五十米的水层过滤后抵达这里，只剩下轻柔的水波。这里因三峡水库蓄水而被淹没，之前是片山地，石头被水流磨得圆滑，难以落脚。叶胜从脚蹼中弹出钢爪，轻轻站在岩石上，伸手在底层泥沙里摸索。

他向亚纪亮出摸到的东西，一块有着古老花纹的陶片。

亚纪接过那片陶片检视，“至少有一千年以上的历史，是蜀文化还没有被中原文化吞没前的东西，有可能是白帝城的遗物。”

“氧气存量貌似不太够了。”亚纪的声音带着一丝忧虑，穿戴完备的她环顾漆黑的水底，龙族血统让她拥有着优异的视力，但在这种漆黑的水底也只能勉强看清周围的地形，而在亚纪目光所及的地方没有任何可以被称作“城”的迹象。

“诺玛，我需要用声纳扫描地形。”叶胜呼叫着万能的学院管家。

“明白，声纳扫描准备。”远在美国的中央处理器立刻应答，不愧万能之名。

深绿色等高线勾勒的三维声纳图显示在叶胜和亚纪的头盔屏幕上，声波在水中远比光有用，更何况是这种深水环境。

“虽然我们看不见，”叶胜伸手遥指，“但是东北和东南都是山，露出水面的是白帝山，水下的是赤甲山，形成一个‘门’的结构，对面是原来的草堂河，经过一片谷地。按照中国的风水学，这里是山龙和水龙交汇的地方，聚集了阴阳之气，是建城的好地方。白帝城的遗址可能就在这里，但我们得找到入口。”

“那麻烦你了。”亚纪轻笑。就算有入口，千年下来也已经被浮土覆盖了几米深了，想要找到“入口”要么花费大量的时间去寻找，要么就用一些特殊的手段。

她们此前的训练可没有来到过这里，训练当然无法跟实际任务一样，训练的时候他们甚至很少到达长江江底，毕竟只是为了熟悉、恢复状态。

此前他们也只是大概确认了白帝城水下遗址的位置，并未进行寻找“门”的水下作业。

“每次都累得要虚脱。”叶胜抱怨，“我需要一个固定点。”

“我不是你一直以来的固定点么？”亚纪游到他背后，脚蹼中弹出钢爪，紧紧抠住岩石，双手从后而前环抱叶胜的腰。

这是默契。叶胜驱动“蛇”时像婴儿般脆弱，可能被水流带走，也可能被信号线缠住而引发生命危险。所以每一次亚纪都会这样抱住他。

叶胜闭上了眼睛，“灵视”中，躁动不安的蛇在他的脑海中纠缠，鳞片泛着冷硬的青光。叶胜的身体微微一颤。

言灵·蛇。

叶胜对这些蛇下达了命令，思维深处的蛇群解放，蛇沿着叶胜的四肢百骸流动，最后汹涌而出，消失在水域中。

“蛇”是叶胜的言灵能力，也是叶胜的帮手。平时它们栖息在叶胜的思维深处休眠，唯有叶胜能唤醒它们。如成千上万的斥候，为叶胜探索周围的情形。在科学的解释里，“蛇”是一种生物电流，而在龙类的理解中，它们是被叶胜降服的奴仆。

优良的导体中“蛇”会强大很多倍，此刻水库庞大的水体大大强化了这种能力，五公里半径的“领域”都在叶胜的监视之下。

亚纪感觉到叶胜的身体在变冷。这是他最虚弱的时候，心跳速度迅速地下降到每分钟三十次，血液温度也降低，通过面罩，叶胜的脸呈现死灰色，只有那双令人不安的淡金色瞳孔闪亮。亚纪加力搂住了叶胜，试图让他感受自己的体温。她总是这么干的，虽然叶胜是组长，但此时的叶胜需要她的保护。

“轰……轰隆……！”四周的水体正在震荡，亚纪感觉到了，摇晃来自她立足的岩石，整个水底都在震动，水底扬起的尘埃遮挡了视线。

地震？亚纪被头盔遮挡的眉毛皱了皱。

地震这种情况会带来很多不稳定因素，比起外面影响不到水底的大雨，地震……可能会导致水底地面的变化。

此时，亚纪感觉到怀里的叶胜一哆嗦，瞳孔中的淡金色消失，心跳频率急速回升，血液重新变得温暖起来。绝大多数“蛇”重新回到他的脑海中休眠，只剩一条仍在一直向下，钻透黑暗，洞察到了光明！

恢复知觉的叶胜也感觉到水底的震动，但是他没时间考虑这个，他对亚纪开口道：“在我们脚下大概40米的地方，有巨大的金属存在，在那里‘蛇’的游动非常之快，只有金属体有那么好的导电性。”

“那应该就是白帝城的遗址。”叶胜的语气很是坚定，公孙述被称为白帝就是因为其对金属的崇拜，金属在古代的代表色是银白色，所以他被称为白帝，看来白帝城的修建应该使用了大量的金属。

另外青铜与火之王也是金属之王。

“叶胜，亚纪，听得到吗？”曼斯的声音响起，虽然他知道任务需要进行，必要的时候需要取舍，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希望自己的学生陷入自己误判导致的险境：“地震马上就要开始了，五级地震的影响下我们需要暂停任务。我们这边已经开始收线了，你们准备上浮……”

这时，已经赶到甲板上的曼斯听见一个崩断的声音从外面的风雨声中传来，随即轮机的转速失控。曼斯的脸色骤变，轮机转速失控，是因为没有拉力作用在它上面了，救生索断裂了。

射灯在如此浑浊的水体中也只是萤火般的微光，堪堪能照亮两张苍白的脸。叶胜能做到的只是紧紧抱着亚纪，他们飞速地下坠。

“他们落下去了！心跳检测消失了！我们失去了与叶胜他们的联络。”塞尔玛惊慌的喊道。

他们的任务准备已经很完善了，但是在天灾面前似乎还是没有办法……

安河皱着眉头他看了眼不远处面色苍白的曼斯，又看了眼焦急的船员们，默默的后退到了船舱中。

“如果你看见一面墙，往上往下往左往右都看不见尽头，永远抵达不了边界，那是什么？”一个略显虚弱的淡定声音在船舱里响起。

曼斯惊讶地抬起头，那是叶胜的声音。

“那是死亡，我以前看一本书上说的，现在我懂了。这里是叶胜，我和亚纪都存活着，我正通过‘蛇’的电流在和你们对话。我们已经抵达青铜与火之王诺顿的宫殿，请回复。”

“确认吗？”曼斯声音微颤。

“教授，如果你看到我眼前这面青铜墙壁，你也会相信的。”叶胜说道，他内心还在感叹着他本以为是白帝城有很多金属的构造，却没想到这根本就是一座青铜铸成的城池。

“但是我们没办法进去，我们现在正面对着青铜城的‘边缘’，教授。”叶胜的声音逐渐变得沉稳，他似乎已经从刚刚的地震震动与摔落带来的虚弱中恢复了过来。

“……我知道了。”曼斯大概猜到了，那青铜墙估计是跟十年前学院在北欧看到的青铜城一样的东西——那是青铜与火之王所铸造的城池：“我会派人给你们更换设备，以及给你们准备更换身上的装备。”

曼斯转过身准备安排后备组的人和自己一起下潜去给两人更换设备。

但他却看到了一个穿着全套潜水装备，背后还背着另外两套氧气、电力设备的人。

“……安河？”曼斯的声音有些疑惑。

“指挥官坐镇中军就可以了，给前线的支援和物资让我送过去吧。”安河活动了一下身体，准备下水。

“……我知道了。”曼斯张了张嘴，沉默片刻，最后答应了安河的要求，他想到了之前与校长的谈话……

安河比了个“ok”的手势，热完身连接好身上的救生索就跃入了混浊的江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