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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八月桂花遍地开. >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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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冈的目光落在漆黑的夜空里。小城似乎已经睡熟了,万籁无声,但是在松冈的耳朵里,却又有一些奇怪的声音,隐隐约约,断断续续。有时候如裂帛断石,有时候似惊涛拍岸。可是当他努力捕捉这些声音的时候,脑袋里除了耳鸣,一无所有。有一阵子,松冈突然感觉是回到了日本,他所栖身的这间砖木结构的大房子,有点像大阪的庙宇,只是院子里没有樱花,只有一丛丛青翠挺拔的毛竹,像锐利的剑锋,直指天宇。从屋顶垂挂下来四只大功率白炽灯,将室内照得通明。原信俯在一比二十万的作战地图上,标完最后一笔,打了一个喷嚏,然后整了整军容,走到松冈的身后。太君,一切就绪。松冈站着没动,望着窗外说,这个季节,故土的樱花早已凋零了。看这里的桂花,开得多么茂盛,气味多么浓郁啊!原信从松冈的肩膀向外看出去,外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原信问,要发报吗?松冈说,记得我们驻屯关东的时候,院子里有两棵杨树,很大很大的,我们曾经在那里吊打过一个抗日分子。刚把他吊上去,树枝就断了。再把他吊上去,树枝又断了。后来怎么办了?原信默默无语。松冈说,我记得后来是原信君想的办法,先把两棵树的树梢用绳子往一起捆,让它们脑袋挨着脑袋,再把那个家伙的四肢用绳子捆起来,分左右手脚捆在树上。我现在对他的那个姿势还有很深的印象,你看,就是这样,两只手高举,两条腿大张,整个人就像一个“火”字,非常优美,非常有雄性的力度美感,像基督教里受难的耶稣。然后我们就练枪法,瞄准固定树梢的绳子,一枪一枪地打。突然,绳子断了,只听见一声清脆的炸响,树梢猛地弹回,空中绽放出鲜艳的花朵。树梢抖动着重新聚拢,再弹回,那团“火”就变成了一些碎块,那个幸运的家伙享受了最艺术的死亡,简直可以同大和民族剖腹的壮举媲美……不,等一下,这样说是不恰当的,他只是个愚昧的“支那猪”,怎么能同大和民族相提并论呢?不过,那种姿势的确很美……原信君,我记得你是拍了照片的,一定要带回国内。原信小心翼翼地说,太君……松冈摆摆手说,嗯,一定要带回国内。要让我们的后代知道,我们不是无知的杀手,我们在创造奇迹,我们在雕刻死亡的艺术。看啦原信君,这里的毛竹比北方的杨树更有弹性,在这里实行树裂,不,竹裂,天空将会更加艳丽。原信说,松冈太君,要发报吗?松冈的嘴角挂上了微笑,嘟嘟囔囔地说,很好,夏侯舒城先生,沈轩辕先生,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先生,警备司令先生,统战总指挥先生,八格牙路先生,酒精先生,尸体先生,棺材先生,我们还会见面的,我们还会见面的!最后这一句,是陡然提高了嗓门喊出来的。原信被吓坏了,他发现松冈已经处于疯癫状态了。万一松冈太君要在这个时候疯了,那就麻烦了。现在的情况是方方面面都很糟糕。自从秋野大队浜藤小队被困在小赤壁之后,松冈一意孤行,先投入一个中队去接应,被浜藤小队伸手拉进了沼泽;又命令秋野罄其所有,将其余两个中队投进去,结果整个大队都陷进去了。丰泽大队被一股身份不明的部队控制,连续打了几次遭遇战,每次遭遇战都是夺路而逃。后来发现,每次撤离的路线都是通往小赤壁的。原信似乎已经看见了一个巨大的猛兽,正张着血盆大口,一点一点地吸纳“皇军”的精气。更为可怕的是,松冈固执己见,坚持不向派遣军求援,而是一再地流露要与天茱山的抗日武装决战。这实在太愚蠢了,愚蠢得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突然,原信打了个冷战,一个意念像火花一样稍纵即逝,但还是被他捕捉了,莫非……原信想到了松冈的处境。前不久发生的粮食被劫和军粮掺假事件,给南下西进的“皇军”造成了巨大损失,湖南三处战场因为断粮造成战斗失利,“皇军”死伤上千人。据说军部已经严饬石原次郎中将,要对这件事情进行严肃查处,松冈随时要上军事法庭。以原信对松冈的了解,松冈并不怕死,他已经做好了向天皇陛下效忠的准备。但是让他上军事法庭,因为自己的渎职造成“皇军”兵力的损失而受审,那恐怕是他所不能接受的。如此,松冈现在一味作困兽犹斗,就可以理解是最后的赌博。也许他想战死在这里,他想用慷慨赴死来为自己解脱,证明自己清白,提升自己的军人品格。从内心说,原信对松冈一直是尊重的,尽管他的许多正确主张曾经遭到松冈的轻视。他也理解松冈现在的心态,并给予同情。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他可以成为松冈剖腹时候的最亲密的朋友站在他的身边,担负砍下他头颅的神圣使命,帮助他实现一个帝国军人最后的辉煌。但是,现在松冈不能死。松冈现在选择了死亡,实际上就是逃避,是极其不负责任的,跟贵族品格完全是两回事。更为重要的是,当他决心一死之后,他就会沿着死亡的道路往前走,那么他指挥的部队就会成为他的殉葬品——明白了这一点,原信不寒而栗——不,不能,绝不能让他死!他现在不配死亡,他没有资格死亡——除非他把松冈联队安全地完整地带出陆安州。原信在心中暗暗地拿定了主意,如果松冈继续坚持他的错误,他就只好背后对他下手了——他一定要向石原次郎将军报告,一定要请求援助,一定要阻止松冈的自杀行为,直到把他送到军事法庭。当然,这些事情绝不能公开地做,因为现在松冈已经是疯子了,跟疯子是没法商量的。松冈还在凝视漆黑的夜空,长久地,一动不动地——在原信的感觉里至少过了大半年。之后,松冈蓦然回首,目光炯炯,大踏步走向作战地图,俯身观看良久,再抬起头来,那张脸就像一张阴森的白纸:命令秋野,再次组织突围;命令丰泽,不惜一切代价,向东打开通路;命令宫临济,“皇协军”一团在隐贤集东侧集结待命;“皇协军”二团停止前进,在月亮岭东侧待命;“皇协军”三团向桃花坞西二十里马庄展开,接应突围“皇军”。原信不再提出异议了,一一记录,并指挥报务员将上述电报迅速发出。松冈继续咆哮,命令董矸石,实施安葬计划;命令清河大队,田口泽大队,“满洲国亲善团”,三十分钟内集结完毕,向小赤壁地区机动。尽管原信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但是当松冈果然这么做了,他还是十分惊讶。他用痛苦的表情看着松冈,吞吞吐吐地说,难道,难道要放弃陆安州……松冈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吼道,千余“皇军”被敌重重分割包围,在浴血奋战,死伤无计,我岂能安然无视!决战,他们不是要决战吗?那就决一雌雄!原信说,可是……怒而致战,兵家大忌啊!兵法曰……松冈抓起面前的一个茶杯,在原信面前摔得粉碎。松冈像虎啸一样,吼出了一句地道的中国土话——兵法是他妈的臭狗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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