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源正准备向虞节走去，忽然张鸿拉住了他的袖子。

这位总是运筹帷幄的纵横家策士鲜有的露出了一副郁郁寡欢的表情，他犹豫再三，终于向方源拜道。八壹中文網

“我这个师弟，才华十倍于我，可惜他却不愿入世，这也是我们老师的一块心病。老师临终前，曾嘱托过我，让我好好地照顾他。但张某无能，没有能力去开导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沦落至此。

如果可以的话，方先生在与他探讨道义的同时，我恳求您帮我劝劝他。如果他愿意出仕为官，未来的成就决定远在我之上。这不仅了却我老师的遗愿，对天下人也是一件好事。”

方源疑惑道：“虞先生连您的话都听不进去，为什么张先生如此确定，他就能听进去我的话呢？”

张鸿自嘲式的一笑。

“有的东西，我也说不准。但我能感觉出来，我和师弟不是一路人，但是您和他一定是可以相互理解的。您和我的师弟一样，不看重身外之物，只注重一颗赤子之心。这一点，从他愿意见您而不愿意见我就能看出来。”

忽然，张鸿退后一步，朝着方源顿足再拜。

“我张鸿一生没有求过什么人。这一次，就算是我求方先生了！请您一定要救救我师弟，不要让他就此沉沦下去了！”

方源感受到了张鸿话语中的份量。

就像是张鸿能感觉到他和虞节是同一类人那般，方源也可以感受到张鸿话语中的真诚与无奈。

和这家伙相处这么长时间，总算听见他说一回真心话了。

方源珍重的扶起张鸿，随后向他还礼。

“张先生言真意切，方源定当尽力而为。”

“全都仰赖先生了！”

方源大步挺胸朝着虞节走去，还没走到跟前，便听见虞节又在唱歌。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虞节扛着锄头，歪头看着方源问道。

“先生不畏强权逆流而上，有古之君子的遗风。虞节钦佩先生的品行，所以才来劝告先生不要以身犯险，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道理，难道还要让我来同您诉说吗？”

仅仅凭一句话，方源还摸不透虞节的脉搏，他学着张鸿曾使用过的纵横之术，打算先从虞节口中套两句话。

“立于危墙之下如何，不立于危墙之下又如何？”

虞节道：“君子立于危墙之下，非死即亡，您的品德虽然美好，但那些腐朽的砖块又怎能领会先生的可贵呢？先生为两国和谈而来，抱必死的决心匡扶国家，但是您的至理名言，那些满脑子攻城掠地的肉食者又怎么能听进去呢？

您是世上不多见的莲花，虽然能够出淤泥而不染，但如果妄想改变污浊的泥塘，便是先生祸患的开端。与其在这无道的乱世中坚持清醒，不如学学我，假装迷醉于这昏昏沉沉的人间？”

说到这儿，方源总算确诊了虞节的毛病。

闹了半天，他不想出仕的原因，还是因为觉得没有人能改变现状。

既然无法改变，不如对现状选择性无视，或者干脆直接性躺平。

你烂你的，我过我的。

既然救不了天下，我就保证自己起码能维持一颗清净之心。

他的想法倒不能说完全错，但如果虞节真的身怀远超张鸿的才华，那的确是有些可惜了。

方源冥思苦想，忽然脑中一线灵光。

他眼珠子一转，转而恭维道。

“我对先生的行为略有耳闻，您不依靠仰人鼻息来糊口，喜欢自力更生侍弄庄稼。如今我有一个种植瓠瓜的办法，用这个方法种瓜，结出来的果实坚硬如石，皮厚而没有孔隙。所以我想要借此机会献给您”

虞节猜不透方源的想法，皱着眉头反问道。

“瓠瓜之所以可贵，是因为它可以用来装东西。如今您的果实皮厚而没有孔隙，那么就不能剖开用来装东西。而且坚硬像石头，那也不可以剖开来倒酒。我要这种瓠瓜来做什么呢？”

虞节话刚出口就感觉不对劲。

以他的智慧，稍一回想，立马明白自己是上了鬼子的恶当。

方源哈哈一笑道：“您说的对，这样的瓜虽然果皮厚实没有缝隙，但是却没办法拿来做东西。我将谨遵您的教诲，把这种想法抛之脑后。”

虞节吃了瘪，心里有些不服气，他反呛道。

“人怎么能和瓜果类比呢？”

方源道：“当然可以类比。如今您不仰人鼻息来糊口，也不会给国家和百姓带来什么好处，这和坚硬的瓠瓜又有什么区别呢？您的品行再高洁，也不会减少百姓身上的一分苦难，您的才华再横溢，也不会使国家富强哪怕一分。

身怀绝技却不能为生民请命，耕田储粮却只能满足您一人的饱腹，这样的做法不是君子应该认可的行为。”

虞节听见方源提到‘君子’两个字，立马像是抓住了方源的三寸一般。

他问道：“君子者，沽名钓誉之徒也！虽小有才能，但却不能改天下险恶。为了名声四处奔走，却改不了世间污浊。这样的人也配称作君子吗？”

方源立刻反唇相讥：“那隐居田园不问百姓疾苦就可以称作君子了吗？”

虞节不能回答，只能反问道：“以方先生之见，何为君子？”

何为君子？

方源一愣。

这个问题，他还真没仔细想过。

以往回答这种问题时，他都是随便掉掉书袋，从四书五经里找点相关语句糊弄过去。

但今天面对虞节，他显然不能这样做。

方源望着虞节灼灼的目光，心知要是敷衍作答，肯定会被这个聪明绝顶的家伙看破。

不能糊弄，那就得靠自己思考。

我所认为的君子，到底是什么模样？

方源闭眼回忆，无数张面孔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是苏荃？

是温文尔雅、知书达礼？

不对。

是陆鞅？

是有教无类、教化万民？

也不对。

是阳刃？

是忠肝义胆、知恩图报？

还是不对。

突然，方源脑海中的画面定格在了那个飘着小雨的清晨。

一人流血，万人落泪。

那个挡在他身前，将他与无数大秦甲士分隔开的背影，那是他此生永远无法忘怀的画面。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方源缓缓睁眼，他微笑着看向虞节，找到了心中属于自己的答案。

虞节问道：“敢问先生，何为君子。”

方源昂首望向天空朝阳，朗声念道。

“夫君子者，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