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宫城,后庭长廊。
魏王漫步于水榭长廊,心中思绪缭乱。
张鸿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
魏王凝视着湖水中盛放的莲花,忽的长长叹了口气。
张鸿见状,笑着说道:“大王的心乱了。”
魏王苦笑一声:“今天出了那么多事,你让寡人的心如何能不乱呢?”
张鸿问道:“大王是在为方源先生的问题烦恼吗?”
魏王驻足亭台,忽然来了一句:“像是方先生这样的士人,有方法招揽吗?”
张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搬出了《鬼谷子》中的话。
“《鬼谷子》有言:夫仁人轻货,不可诱以利。勇士轻难,不可惧以患。智者达于数,明于理,不可欺以诚。是三才也。”
(一般来说,那些仁人君子必然轻视财货,所以不能用金钱来诱惑他们。勇敢的壮士自然会轻视危难,所以不能用祸患来恐吓他们。一个有智慧的人,通达礼教,明于事理,不可假装诚信去欺骗他们。这就是所谓仁人,勇士、智者的“三才”。)
张鸿笑着问道:“依大王看来,您觉得方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魏王仰面合目,长叹一声:“仁之,勇之,智之。先生不必再说了,我已经明白您的意思了。”
突然,他恨恨的又来了一句:“老天不公,为什么偏偏这样的人才全都是秦人!”
张鸿笑问:“既然您这么欣赏方先生和百里将军,为何今日还要放他们离开呢?”
魏王扭头看向张鸿,无奈道:“你别说,寡人今天本是逢场作戏。但最后,还真对他们起了一丝杀心。只是,戮杀这样的良才,大概会被上天厌弃吧?”
张鸿向后退了一步,躬身向魏王作揖。
他适时的拍了个马屁:“这便您胜过他国君王的地方。”
魏王知道张鸿是在安慰他,可哪个人不愿意多听点好话呢。
他欣慰的拍着张鸿的肩膀道:“我有先生,如秦有方源矣。”
张鸿谦虚道:“大王过奖了。”
魏王说到这儿,忽然又扭头冲着满湖的莲花骂街。
“要不是韩人不知道哪根筋抽了,偏偏挑着这个节骨眼勾结齐国准备进攻我国。寡人说什么也得把方源和百里闵给扣下来。可现在齐韩两国对我呈犄角之势,若是不能与秦国和谈,我军必腹背受敌疲于奔命!”
张鸿微微点头。
这才是魏王派他出使秦国的目的。
根据魏国埋伏在韩国的线人回报,韩国正在秘密筹划进攻原本正全力攻秦的魏国。
张鸿出使秦国,却屡屡提出无理条件,为的便是漫天喊价坐地还钱。
先给予秦国巨大的心理压力,降低对方的心理预期,随后再借方源之手做大幅度让步。
河西本就不在魏国的计划中,他们的真正目标是与秦国按照现有占领区域划定国界。
无论是今天主动释放崤山战败的俘虏,还是之后他们在和谈条件上将会作出的巨大让步,都在张鸿的算计之中。
这样一来,秦国不止会迅速拍板决定和谈,而且还会对魏国感恩戴德,削弱两国因崤山之战结下的仇恨。八壹中文網
魏国满意,秦国也满意,这样魏国的西线就可以确保安宁。
西线和平了,那魏国便可以腾出两只拳头全力对付齐韩两国。
魏王深吸一口气,愤愤骂道:“韩人,不得其死然!(韩国人,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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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黄昏,李据坐着马车回到家中。
他刚进相国府,费宰便一脸谄媚的迎了上去,熟练地接过李据脱下的朝服。
李据捏着肩膀,一边走一边抱怨道:“今天可是把我累的够呛。”
费宰询问道:“侯爷以往回家可比这早多了,今天是遇上什么特别的事情了吗?”
李据把今天朝会时发生的事情同费宰一一道来,听得他眉毛一跳一跳的。
费宰惊讶道:“一介腐儒,居然能闹出这么大动静?”
“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
李据纠正道:“方源现在是兼具浩然之气和墨守奥义,得到儒墨两家圣念共同承认的两仪舍人,他可不只是儒生,还是个墨者。”
费宰笑嘻嘻的:“那他这不是把相国大人您最讨厌的两种身份都占全了吗?您常常教导我们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现在他既是儒又是侠,您为什么不劝大王把他宰了呢?”
李据白了他一眼:“你当我和你一样,那么没有眼力见啊?大王摆明了不想杀他,我上去多嘴多舌,那霍鹰就是我的前车之鉴。
别废话那么多了,赶紧替我准备酒菜,今天天气热,晚饭就在家里凉亭吃吧。我先去书房写点东西,饭弄好了之后过来叫我。”
李据说完话,正准备向书房走去,结果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回头嘱咐了费宰一句。
“进门之前,一定记得敲门!”
费宰拍着胸脯保证道:“您对我还不放心吗?”
“我要是放心我还和你在这鬼扯什么?”
“知道了,谨遵相国大人吩咐。”
李据说完话,甩开一众仆从,独自一人走进书房。
他抽出一张信纸,提起毛笔轻轻沾了点墨水,皱眉苦思冥想。
忽然,他微微一笑,提笔在信纸上一挥而就。
正当李据捧着书信欣赏着自己的墨宝时。
忽然,他注意到一道人影从他的门前一闪而过。
李据不紧不慢的将书信收入怀中,想也不想的大喊一声:“宰啊!”
那道人影陡然止住,顿了一会儿,才响起费宰的声音。
“侯爷,饭食都给您准备好了。只是,外面好像开始下雨了,您还要在凉亭吃饭吗?”
李据道:“下雨了不是更好吗?下雨多凉快?今天我高兴,你也坐着陪我喝一杯吧。”
“陪您喝酒?”
费宰显然没想到李据会提这种要求,一时之间竟有些犹豫。
“怎么了?不乐意?”
“当然不是。”
李据拉开门,冲他笑道:“那不就得了?去,帮我把地窖里的陈酿取两罐上来。”
“我马上就去。”
费宰快步跑开。
李据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目光意味深长。
他悠悠的踱步到家中凉亭,在亭中案前坐了没多久,费宰便捧着两罐酒回来了。
李据冲着与他相对的那片案几扬了扬脑袋。
“你坐那边。”
费宰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不安的跪坐在李据对面的位置。
李据夹了一筷子菜送到嘴中,咽下后却发现费宰始终不敢动筷子。
于是,他捧起酒杯,冲着费宰喊道:“不乐意吃菜?那咱们喝酒。”
费宰赔笑两声,捧着酒杯一饮而尽。
“好!”李据拍手称贺,哈哈大笑:“这才对嘛,你放不开,我的饭怎么吃得开心?”
费宰道:“人人都说伴君如伴虎,陪相国大人吃饭,我怎么敢掉以轻心?”
李据指着他笑道:“又调笑我是不是?我不是君,你也不是臣。咱们今天以朋友相论,没有什么主仆之分。”
费宰道:“我怎么敢呢……”
李据可不管他敢不敢的,他抬起酒杯又要与费宰遥相碰杯。
三两杯水酒下肚,气氛终于活络了不少。
李据挂着红扑扑的脸蛋,打了个酒嗝。
“你知道,什么是龙吗?”
费宰谨慎道:“只听说过,但没见到过。”
李据指他笑道:“你看你,没见识了不是?我告诉你,所谓龙啊,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龙根据时遇不同变化,就像是人得志于四方。”
费宰听得入神,忍不住发问:“难道您亲眼见到过龙的存在吗?”
李据醉意朦胧,挥手大笑:“龙我自然是没见过,但我却见到过人中之龙。今天下纷争,诸侯并起,英雄豪杰层出不穷。你觉得,天下之间,诸国之内,什么人可以当得起人中之龙的英雄称号啊?”
费宰皱眉道:“云阳方自流,孤身至魏,以身辅国,可为英雄乎?”
李据嗤笑道:“穷酸腐儒,虽有雄辩之才,却无治国之能。”
“云梦邓子陵,引墨攻宋,急公好义,可为英雄乎?”
“轻生好义,莽夫之举,虽有热血一腔,只需上将军一名,便可擒而杀之。”
“山阳张远图(张鸿),策不世出,王佐之才,可为英雄乎?”
“摇唇鼓舌,口蜜腹剑,虽有纵横捭阖之能,然不可服众,不过一孤臣耳,岂为英雄哉?”
费宰惭愧道:“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人当得起英雄二字了。”
李据捧着酒杯哈哈大笑:“今天下英雄,唯费宰与据耳!”
惊雷轰鸣,费宰手中筷子骤然落地。
他抬起袖子擦拭着头上的汗珠,尴尬的笑着。
“一震之威,乃至于此。”
李据看着他弯腰捡筷子,突然不合时宜的大笑出声。
“事到如今,你还打算和我继续演下去吗?”
“相国大人说什么,小人怎么听不懂呢?”
李据从怀中摸出书信,扔到了费宰的面前。
“你不是想看吗?打开信封,给我念。”
费宰吓得魂不附体,赶忙跪倒在地。
“相国大人这是何意啊?小人对您的忠诚天地可鉴,我费宰绝无二心呐!”
李据不耐烦道:“我说了要杀你吗?我让你给我念!”
“小人不敢!”
“不敢?好。来人呐,把费宰这小子给我捆起来扔池塘里。”
“相国大人别!我念,我念还不行吗?”
李据笑道:“早这么听话不就行了吗?”
费宰颤颤巍巍的抽出书信,一字一顿的念道。
“子以韩辅我于魏,我以魏待子于韩,臣长用魏,子长用韩。”
(您用韩国的力量帮助我在魏国任职,我用魏国的力量扶助您在韩国任职,我长期在魏国掌权,您长期在韩国掌权。)
又是一声惊雷,闪电照出费宰苍白的脸,他的嘴唇吓得已没了半点血色。
李据抿了口酒,问道:“知道我这封信是写给谁的吗?”
费宰见已经被他识破,便不再隐瞒。
“这封信,您应当是写给韩相荀处父的吧?”
李据笑着:“你这不是很聪明吗?那我再问你,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费宰咬着牙:“魏赵攻秦,是张鸿一手策划,魏赵联盟也是他一手促成。攻秦成功,您没有半点功劳,反而会让张鸿更进一步,提高他在朝臣和大王心中的声望。”
李据含笑闭眼:“孺子可教也。我再问你,你觉得我的才能与张鸿的才能,谁更高一些呢?”
费宰观察着李据的表情,确定他是想要听实话。
于是便回答道:“您二人不相上下。”
李据又问:“那为何我能稳坐魏国的相位,而张鸿却始终只能做个大王身边的孤臣呢?”
费宰想了想,回答道:“一个人能否上位,不仅仅与他的能力有关,还牵涉到许多外部因素。张鸿才能虽高,但却自视甚高,在朝廷中得罪了不少人。
但您却不一样,您虽然奉公行法,但却并不迂腐,在很多地方都留有余地。在内,您与朝臣结好,百姓对您称赞的也远比诋毁的多。
在外,您交际甚广,与多国政要都保持友善关系。韩相荀处父愿意帮您,也是这个原因。在内多有恩德,在外广结善缘,这就是您在魏国立足的根本。”
李据欣慰的点头道。
“宰啊!人人都说你愚笨,但在我心中,你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啊!愚笨却并不惹主人厌烦,无知却每每能满足他人的虚荣心。如果你这样将人性拿捏得如此恰当的人,都能叫做愚笨,那普天之下又哪有什么聪明人呢?”
费宰拜倒在地,满身冷汗。
“相国大人,您原来早就发现了我的身份了吗?既然您知道,为什么不杀掉我呢?”
李据道:“杀掉你别人就不会再安插新的人手进来吗?比起一个潜藏在暗处的探子,还是你这样暴露在明处的探子更容易掌握啊!”
“那您现在和我说这些话,是已经决意杀掉我了吗?”
李据笑着摇头:“当然不是。我爱惜你的天资,就像爱惜我自己的身体。我怎么会舍得杀掉你呢?”
费宰愕然抬头:“您的意思是?”
李据向他伸出手,笑着问道:“你可愿意拜在我的门下,发扬继承我法家术脉的博大奥义?”
费宰望着李据,似是难以置信,他的眼睛渐渐盈满泪水,忽然猛地以头抢地长跪不起。
“学生费宰,愿为先生驱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