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家兄弟来找邱北时,细雨初歇。
原上求动动鼻子:“花间雪绛来过?”
那人抽的烟叶没有呛人味道,反而像草药或香料的混合,清冽寡淡。
经雨气冲散后几乎消弭,不易察觉。
邱北慢慢放下刻刀:“是的。”他打开桌下暗格,“你剑上符纹已彻底完成。”
原上求道声多谢,转身抱剑就走,竟一刻不停。
原下索赶忙起身去拦,一边腹诽,要真闻着味儿寻去,岂不是跟某种家养小动物一样?
“不寻他。去后山找傅克己试剑。没事别管我。”
人跳窗跑了,只留下一句话,原下索摇头叹气。
邱北给他倒杯热茶,讲今天发生的事。
四人中原下索最思虑周密,邱北已习惯遇事知会他一声。
热茶暖身,原下索欣慰道:“天下远非往日太平年岁,你能想到留一条后路,这非常好。”
他话锋一转:“花间雪绛却不是稳妥后路。他从前性情狂傲,得罪人而不自知,不论对方是谁,都不愿妥协一步,最终横遭祸端。别看现在改了许多,那几本‘闲话皇都’小册你也见过,添油加醋嬉笑怒骂什么都敢写。”
“可见南央几年,没磨平他棱角,终究反骨难折。”
“少年英雄虽好,但英雄命短。像我兄长,还有傅克己,一旦拔剑便不知惜命。谁拦得住?几条命够死?”
“且不说他们,单说程千仞。他不是剑阁中人,却拿着剑阁镇山神兵。傅克己作为大弟子,必要讨回来。而我会帮傅克己筹谋。那时你可会感到为难,又将如何自处?”
邱北觉得他想多了:“不为难,我跟他们不是朋友。”
原上求仍苦口婆心道:“多交朋友是好事。但我认为你应该交一些,不那么容易死的朋友,方为稳妥后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邱北开始思考。
他随师父入道修行后,被要求先学习打铁、雕刻、绘画等等看似与炼器无关之事。
雕木鸟,羽毛纹路要秋毫毕现。刻人像,万千发丝要一丝不苟。描画香炉的烟气,飞虫的轨迹,练习眼力、耐心和坚忍。
没想到功夫练成,人也成了慢性子。
原下索等了许久,才等来他伸手指了个方向,慢慢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和那些废物做朋友吗?”
原下索无言以对。
***
程千仞想,邱北很可能认出了他的剑。
“这把剑到底有什么问题?”
顾雪绛面露忧色:“剑阁分为澹山烟山两脉,神鬼辟易是澹山山主的佩剑,据说可与天象生出感应。虽有无上威能,但杀性过重,凶煞极盛,持剑者易遭反噬。自从上任剑主死在徒弟宁复还剑下,它又落了不详的恶名……”
程千仞沉默不语。
他在乌环渡跟水鬼斗,挣死人钱,冷眼看其他捞尸人对着泥塑神像磕头。
当地人都知道他最不讲究,给够钱,什么活都敢接。
只要逐流不嫌他晦气,他便不信凶煞邪祟之说。
顾雪绛:“你要当心,很多人都想得到它。”
说话间,林渡之的诊室到了,徐冉不料两人回来这么早:“没谈成?”
程千仞:“成了。”
“厉害啊,不带银子,空口白话也能谈成!”
顾雪绛:“欠人情可比欠钱麻烦,何况我们没钱。”
“有钱,但宅院钱不能动。”程千仞挑眉:“一笑轻生死,容易。想借一两银,没戏。”
顾雪绛大笑,解刀入匣,捧给林渡之:“请替我保管,等我拔除魔息、武脉重续之日,再找你拿。”
林渡之顺手接过,好像一件寻常小事。
徐冉:“温乐公主为什么送你这个?以前认识你吧,你们俩不会……”
顾二无奈道:“慎言。我在禁军当差的时候,她才多大,我看她就像妹妹,或者女儿。”拎起就走,像拎个兔子。
“真二啊。敢拿公主当女儿,圣上怎么没一剑戳死你呢?”
“跟你说不明白,你没带过孩子,千仞明白,你说是吧千仞……千仞?!”
说起孩子,程千仞又想起昨晚的事,难以释怀,索性说出来。以‘人影’代替逐流。
期待博学广识的朋友解惑。
谁知难倒了花间湖主与南山榜首。
顾雪绛沉吟道:“以你现在的境界,冥想吐纳时,识海应该空无一物。”八壹中文網
“等到凝神境之后,坐照自观可见经脉、脏器、紫府,神识外放可见静室内摆设,再强大些,方圆五里、十里、乃至全城景象历历在目,玄妙不可言。哪有一片白雾,一个人影?”
“难道……是‘离魂术’?”
“那人影你可认得?是不是你的仇家?用离魂术进入你识海,不应该只为见你一面,与你说话。如果他设一道禁制,困住你的神魂,后果不堪设想。”
林渡之不同意:“未必是‘离魂术’,各家各派都有此类法门。”
“我第一次突破时,师父为了使我安心,分出一丝神识,进入我识海中,替我护法,引我前行。师父这种神通名作‘入禅机’。需要施术者修为高深,神识强大。稍有不慎,反噬自身。”
程千仞摸摸鼻子:“你们别太严肃……我大概是睡着了,做了个梦。”
逐流才多大啊。
***
南渊四傻想倒卖宝物时,便绞尽脑汁琢磨门路,一旦决定参赛,则全力以赴。
七天里,他们钻研规则,收集信息,做了所有能做的准备。
武试在前,文试在后,复赛开始前最后一天,演武场禁制已撤下,参赛者可以进去熟悉场地。
不少执事和督查队员仍在忙碌,做最后的检查布置。
演武场由坚固平整的青石铺成,开阔无边。前几日落雨连绵,砖石上泛着一层水光,更显冷意。
四周是层层拔高的石阶,以红线划出青山院、春波台、南山后院,北澜来客的座位区域。
北面有最高的看台,视野最好,留给大人物们。桌椅已布置整齐,南北两院一青一赤的院旗迎风招展。
今天也是复赛大小赌局加注的最后一日。许多人围在场外互通消息,打量进场的参赛者。
程千仞等人来的早,只见原先一望无际的演武场上,四十个圆台拔地而起,赫然在目。
徐冉震惊:“这些什么时候搬来的。”
他们跳上看台,跑了十余阶,居高临下张望。
程千仞估摸演武场有四个标准足球场大小,而每个圆台直径足有十丈,不知由何种石料打磨,有黑有白,星罗棋布。
明天,百余人将在此搏杀,更漏滴尽时,一台只能站一人,算作胜者。否则同台皆出局。短短两个时辰,便可决出四十人晋级决赛。
程千仞之前和徐冉讨论过战斗思路。
不与原上求、傅克己抢台,也尽量避开那些今年将毕业的师兄,如周延等人,他们修为高,参赛经验丰富。胜之不易。
现在亲眼看到场地,徐冉怔怔道:“我根本无法想象明天。得打成什么样儿啊……”
程千仞也明白,战斗思路基本废了。
这是真正的大混战。
参赛者之间可以联手,也可随时倒戈。不按规则分布的圆台,更添战斗随机性。别说刻意挑选对手或回援队友,连误伤、两败俱伤等局面都无法彻底避免。
顾雪绛忽道:“原来是棋,副院长好雅兴。”
程千仞定睛再看,青砖间缝隙如棋盘纵横线,四十个黑白圆台如盘上棋子。正是一局初开,胜负难料之时。
顾雪绛不知想到什么,轻笑道:“恰如其分啊,我等刀剑厮杀,不过大人物们指尖棋子,跳不出这方棋盘。”
徐冉听不懂:“你说啥意思?跟我们明天打架有关系没?”
天光渐亮,场间已有五六十人。有人绕台行走,有人飞身跃上圆台。
一群锦衣华服的公子结伴而来。其中不少熟悉面孔。
演武场虽大,但修行者目力远胜常人,林渡之微侧身,替顾二挡住一些目光。那些人却只打量几眼,没有上前交谈的意思。
片刻后,一道锐利视线穿过大半个演武场,程千仞猛然转头。
剑眉深目,青衣长剑,是傅克己。
他确定对方看到了他们,目光正落在他的剑上。
只是一眼,南渊四人同时紧张起来。
傅克己抱剑行走,衣袍翻飞,从北至南,所过之处人声俱静,唯有锋锐剑气溢散。
这次轮到钟天瑜紧张。他不是参赛者,跟钟天瑾同路才得以进场。对方气势逼人,是要来做什么?
傅克己却在钟十六面前站定。声音低沉冷漠,每个人都听得真切。
“你可知此剑渊源?”
钟十六:“知道。”他手中的凛霜剑,是宋觉非从前佩剑。
“你可会剑阁剑法?”
“略懂。”
“你可愿意拜入剑阁?”
四下哗然乍起。
问题太过耳熟,程千仞心想,这难道是……‘剑阁三连’?
钟十六答得比我好啊。
第三问话音刚落,钟天瑜已忍无可忍:“你欺人太甚!”
钟天瑾更冷静:“此人是我钟家剑侍,必为家族效命至死,怎可忘恩背主?就算你剑阁是第一宗门,这般行事也过分霸道了。”
傅克己原本目不斜视,闻言冷冷一瞥。
两人被他气势所摄,竟一时不知言语。
远处人群悄声议论:“难道不等明天,他们现在就要打一场?”
傅克己周身剑气愈发暴虐。再次向钟十六发问。
忽而微风飒然,一柄折扇隔开两方,原下索及时赶到,谈笑自若,周转调停。
人们看热闹时,南渊四傻已经离开演武场。
徐冉:“他一直这样吗?因为师父是剑阁山主,是圣人,所以看不得别人拿剑阁的剑?”
顾雪绛解释道:“剑阁双璧出事后,澹山一脉无人顶立门户,烟山一脉由他师父支撑。圣人不是真仙,也有寿元耗尽的一天。去年传出闭关寻求突破的消息,若不是寿元所剩不多,岂会一把年纪铤而走险?”
“剑阁年轻一辈人才凋零,只有傅克己这个大弟子撑起局面……如今的第一宗门,看似鼎盛,却已有日暮之象。他只能更加强硬。”
“我在皇都时,他还会讲两句冷笑话,现在……”顾雪绛摇了摇头。
程千仞默默接道:只会剑阁三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