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班的时候，我接到了陈家媛的电话，已经快八点了，我才回到办公室坐下，几乎忘记她还在酒店。我愧疚的说，“不好意思，我刚刚才忙完。”

“哈哈，我也刚刚睡醒。”

“你收拾一下吧，我去接你。”

挂断电话后，我从衣柜里，拿出一套西装换上，准备离开公司时，郭程程正在大门口，她看到我走出来，立刻迎上来，问，“陈总，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去朋友那里。”

“她是你的女朋友嘛？”

我微微皱眉，笑道，“普通朋友。”

她立刻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美妙的事情一样。我们一同到了停车场，她走到车前，像是嘱咐的语气，对我说，“开车小心点。”

我发动汽车，还是那首“我愿意”，我第一次不想听完一首王菲的歌，按了下一曲。再次见到陈家媛，她像是变了一个人，脸上没有愁云，嘴角挂着分不清真假的弧线，在我的理解，她或许是饿了。我晚上很少吃东西，一般都是喝一杯咖啡，或者小酌一下，想到她应该很饿，就带她去了我和初吉经常去的小店。胖老板一看到我，连忙将门口的桌子收拾出来，笑道，“还是照旧吗？”

我摇头，说，“还是拿个菜单给她吧。”

胖老板连忙将菜单递给陈家媛，说，“昨天差不多这个时候，你那兄弟带着两个美女来过，其中一个还是他未婚妻，哈哈，还请我去参加婚礼呢，是不是下个月6号？”

我自然是知道，他说的人是初吉，对着老板尴尬的笑了笑，连忙看向看似仔细研究菜单的陈家媛，顿时有种后悔的感觉，怎么就这么巧。胖老板是个聪明人，悄悄地打量了一番她，笑道，“要不，你们先选着，我过会再来？”

“不用，”陈家媛抬起头，一脸若无其事的笑道，“照旧吧。”

胖老板接过菜单走开了。我和陈家媛都没有说话，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我想，她也是一样吧，这份尴尬延续到老板送来酸梅汤。“先喝着，菜马上就到。”

胖老板走后，我拿起酸梅汤倒在两个杯子里一点，打算涮一涮杯子，谁知道，她拿起其中一个杯子一饮而尽，然后对我咧嘴笑道，“还挺甜的，你们大老爷们在一起就喝这个？”

我将杯里的水倒在烟灰缸里，笑道，“我俩在一起不喝酒。”

“他戒酒是因为那女人，你为什么？”

我摇头，为她倒满之后，自己倒了一些，笑道，“喝酒终究是伤身的。”

“在漠河，你不是也喝了不少？”

“那不是为了取暖嘛。”

她拿起杯子，闻了闻，像是闻出一阵忧伤，那样子让人心疼，她还是挤出一个笑容，对我说，“人啊，总是担心伤到自己，所以就变着法的伤害别人，谁知道，伤害总是一把双刃剑，到最后，谁又能保证全身而退呢，还不都是遍体鳞伤的找个同类窝在一起。”

悲观？我不知道怎样形容，她是笑着说的，可是我却听到了苦涩的味道。我不想知道她和初吉究竟是怎样的故事，我只知道，她很像苏秋末，那种假装的坚强，藏着希望被呵护的倔强，矛盾到让看清的人想靠近，又不敢靠近。“你还没告诉我，和秋末是怎么回事呢。”

她质问道。“我干嘛非要告诉你？”

“难不成，你就真的要放弃这缘分？”

我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不是如她一般笑得很难看，但我知道，除了笑，我做不了其他的事情。我不想解释给任何人听，我为什么要控制自己，因为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就那么巧的在那样一个场景被她撞见，这一切，我只能归咎于我和她还不是时候。“其实你想说的对不对？”

“吃你的东西吧。”

我看到胖老板捧着一盘子杂拼过来，笑道。她狼吞虎咽的吃着，或许在别人的眼中，她是真的饿了，可我却看到了一场毫无结果的等待，和一个女人最后的咆哮。她的嘴巴塞得很满，眼里泛起的泪花绝不是对佳肴的赞美和欣慰，她对我点头，那样子即便再滑稽，我也笑不出。她努力咽下，咧开嘴对我说，“好吃。”

是什么支撑着这个瘦弱的身板，坚持等待一个人那么久？是那座几乎离开喧嚣的城市？还是一颗纯净的心？我开始相信，初吉对她的感情，隐约记得曾有一次，初吉在咖啡店里对我说过的一段往事。他说，“或许是遇见魏然太早了，如果晚一点，一切也许是另一种光景。有些人就不一定会错过了。”

我记得那一刻，他望着一对从窗前经过穿着校服的小情侣。她将胖老板端来的饭菜一扫而光，看得出她几乎撑得弯不下腰，最后，她将酸梅汤也喝光了，对我笑道，“走回去吧，我撑的难受。”

我点头。将车钥匙交给胖老板，和她一起离开了那家小店。她站在门口好一会，像是看着门口经过的客人，又好像是看到了初吉。最后，她勾起唇畔，拉着我朝着酒店的方向走。苏秋末和张晓东在家里吃过饭以后又跑了出来，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反对，她决定拉着他去坐最后一班地铁。“你怎么这么喜欢坐地铁？”

张晓东问。苏秋末笑道，“你去过魔都吗？”

“上海？”

苏秋末点头，接着比出一个夸张的手势，认真的说，“别人为什么喜欢魔都，我不知道，但我喜欢那里的节奏，这种节奏，是，根本停不下来，你没资格停，不动，就是被淘汰。”

“你看，夜晚的清城，是安逸，平和，而魔都不一样，魔都的夜晚是无尽的魅力，是紧张过后的放松，是放松后的紧张，总有一种力量会推动着你，必须向前走。就像地铁一样，一班接一班，可以停一下，但不能一直停在那里。”

“那你为什么不留在那里？”

张晓东问。“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留在那里。”

她歪着脑袋看着站牌。“那如果，你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呢？”

苏秋末噗呲一下笑出声，“遇到再说吧。”

“我觉得，你跟什么人在一起都会很自然，因为你本来就是个简单的人。”

“有多简单？我们已经接触超过五个小时了，足够让你了解我了吧？”

张晓东没有立刻说话，他仔细的想了几个小时的接触，再看向苏秋末，他笑道，“你是我见过的女生中，最难以捉摸的，也是最清晰的一个。”

“小孩子。”

苏秋末扭过头，不去看他。“我知道你不想听到赞美，所以，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张晓东连忙解释。“你不用解释给我听的。”

苏秋末还想说些什么，可是想到即便是说出来，他也未必能理解，便收回了后半句。所有女人都在等一个不轻易开始，不轻言结束的人。过了三十岁的男人和女人都或多或少的经历过至少一段感情，他们都期待着人生的后半段可以有一个可以刚刚好的人，不用浪费时间去解释，只将那有限的时间，留给刚刚好的人，可以的话细水长流的爱下去，如果没遇到，大多数人会选择差不多，或者一个人也不错。多少人浪费了太多时间给了不相干的人？当我们自以为绚烂夺目，尽可能在不相干的人眼前展现完美的自己时，却不曾想到，或许在那人的眼中，自己不过是鞋底的尘埃，甚至并没有映入他们眼帘的机会，又怎么会走进他们的心？苏秋末是一早就想通了？一半一半，她的经历，是上天的惩罚，还是眷顾，她自己从来不去想。只是她明白，人海茫茫，再遇见一个可能刚刚好的人有多不容易，与其将时间浪费在找一个人，不如好好的爱自己，和身边很重要的人。她总是会毫不顾忌的做自己想做的事，随口一句“管他呢”，“关你什么事”这类话，她不在乎，只是不在乎那些未必会有交集的人。陌生人，一开始听到，会将她划在特立独行的行列里，接着发觉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远。因为传统意义上，大众能接受到就是对的，那一群小众群体的人，又各执一词的不肯相互靠拢，以至于最后四分五裂的各成一派。就这样，别人眼中的她，和实际的她偏差越来越大，其实不都是人吗？不吃饭也会饿，不喝水也会渴，不睡觉也会困，会哭会笑需要人陪。地铁站里拥挤的画面，证明着归心似箭的人们褪去忙碌后的松懈。唯独他们两个，像是这画面以外的人，他们既是主角，也是尘埃。被拥入最后一班地铁中，他们再一次被挤在一起，这一次苏秋末毫无征兆的靠在他的怀里，她紧紧地闭着眼睛，像是在想着另一种温度，如果眼泪有温度，那么，她相信，那温度，足够融化她冰封已久的心。渐渐地，车厢变得不那么拥挤，苏秋末拉着他从车头走到车尾，又从车尾走回车头。他一直跟在她的身后，借着拍她，将她认为有趣的人，收录在相机中。有依依不舍的情侣，有埋头游戏的青年，还有心疼孩子的老人。似乎在最后一班地铁中，不存在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每个人都很累，没有人愿意从座位上站起来让给任何人，哪怕他们都懂得那美德是需要传承的。通往终点的路上，有人上车，也有人下车，没有人愿意将目光多停留在他们身上，即便他们看起来与这个画面格格不入。忘记走了多久，苏秋末忽然找到一块空地，坐下，仰起头，对着张晓东笑道，“过来。”

他即便再不想坐下，却还是陪着她一块坐下了。他们一起翻看着相机中的照片，收获满满，两个人扬起满意的笑容。关上相机，苏秋末双手抱着腿，自顾自的为她拍下的照片想象各种故事，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忽略了身边的张晓东。她不是接受了这个男孩闯进她的世界，她只是读懂了叶婧的眼神。也许从桂林回来，她开始不明白叶婧，那一次对话之后，她甚至怀疑，她所认识的叶婧，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她知道，她没资格去评价出身高低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会有什么负面的影响，毕竟，这辈子，她是没资格了。所以她尝试换位思考，可能是这些年的游历，她也拜访过一些寺庙，佛法讲述的因果，她不懂，但她相信。恍惚间，她似乎明白了，当人经历挫败，会自然而然的将一切归咎于出身、性别、上天，但，人不会责备自己，因为人始终是人。她忽然双手合十，心中想到一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听到的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你在干嘛？”

张晓东问。“很明显我在拜佛。”

苏秋末依旧双手合十。“佛在哪呢？”

张晓东四处张望。“心里，眼里，你看见的看不见的尘埃中，都有佛的存在。”

张晓东一头雾水的看着苏秋末近乎认真的样子，问，“那佛跟你说什么了？”

车速减慢，苏秋末站起身，说，“孺子不可教也。”

我和陈家媛走着走着，似乎偏离了回酒店的路，恍惚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家便利店，我停住脚步，忘了是什么人曾说过，记忆重叠的片刻，最让人心疼。我只觉得心中一酸，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她听到打火机的声音，回头看向我，又抬起头看向便利店，笑道，“你该不会是在这里遇见的苏秋末吧？”

我点头。她走进便利店，转了一圈走出来，在我面前挥动着双臂，像是学着我对她描述过的苏秋末，我跟在她身后。我们走到了桥洞，走上了大桥，她站在桥上，望着桥下，指向远方，问我，“你相信她就在那里吗？”

我摇头。她问，“如果那天，你跟着她一起走到这里，看到她停在这里，你会不会走过来认识她？”

我摇头。她问，“是不会，还是不知道？”

我拿出烟，递给她一支，自己也点燃，猛吸两口，轻声说，“其实，我和她，在那个桥洞，就已经结束了。”

“就这么短？”

我又一次不自觉的对她说出了我对苏秋末的感觉，和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她从怀里拿出酒壶，浅浅的抿了一口，递给我，我没有接。我知道，这一次，我是在完全的清醒状态对她说出的那段过往，我开始相信她身上有一种魔力，能让我完全松懈下来，我笑道，“每次见你，我都好像是见到了树洞，有数不尽的话要说。”

“这叫做，陌生人的魔力。我和你的关系，就是未必长久，未必需要。”

“你总是说一些令人头痛的话，又好像有点道理的意思。”

“陈苏，你有没有想过，上天为什么让你遇见她？”

我摇头。“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她也很想认识你？”

我笑道，“这不可能。”

“你问问自己，刚刚你在超市门前看到的人，不是我，也不是她，只是一个陌生人，你会跟着走过去吗？一天里有二十四小时，除去上班睡觉的时间，我们会在路上遇见多少人，错过多少人，又能结识多少人？”

她看了看我，继续说，“站在同一个路口等信号灯的人，都未必会认真看上一眼，更何况是正在前行的两个陌生人。你必须要承认，一次遇见是偶然，两次是必然，第三次，就是传说中的命中注定。换了我是你，没有一个理由，会让我不去靠近她，因为错过，也许就是一生一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