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一片寂静。

倒不是其他人不愿意开口，而是头上顶着老板冰凉的眼神扫射，身前又有糖妹孤零零地站在那，他们臊都快臊死了，哪还有颜面搭话？几个大老爷们就这么一动不动跟个鹌鹑似的缩在座位上，只盼望老板能给自己留条底裤。

“你放心，要是真有一天需要牺牲你才能成全霸图的名声，那我索性解职别干了。”老板起身走过去，目不斜视地帮她把信件重新装回纸箱里，“现在还不睡，明天早上的训练起得来吗？”

说罢也不许她反驳，直接把箱子塞进了她怀里。力度虽轻，却透出不容置疑的味道来，“美容觉就得趁早。你看新杰每天准点睡觉，作息良好规律，皮肤看上去不要太好哦，比那些个女明星都光滑。”

阮瑭被他推着转过身，一同朝门口走去。

“回去换件厚点的衣服再过来。顺便再换双鞋，这次记得把袜子穿上。”他推开门，眼神终于落在了她抱着的纸箱上，“这么珍贵的心意，得收在自己身边才安心吧？”

“我——”

“阮瑭。”止住了她的话音，老板却没有立即往下说去。他此时半边身子在门的内侧，借着余光正好能看到被放大挂在墙面上的合照。

那是第四赛季霸图夺冠后俱乐部全体人员拍摄的全家福，乌泱泱地站了一大片，战队成员们被围在正中，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

“你的战场不在这里。”四目相对，他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柔一点，“不要把时间耗在这些事情上，太浪费了。”

可即便他用上了毕生最委婉的措辞，对面小姑娘的神色还是在刹那间变得惨白。

她听懂了。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样简单。无需剖开内里直白地将曲折依次道明——这既不得体、也太伤人，此时的分寸就刚刚好。他身为老板在合理的界限边缘轻轻地提点一句，她若执意不回头，还有正副队长可以帮忙约束。若是听进去了，以她的性格必定不会再重蹈覆辙，自是皆大欢喜。

阮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

松开纸箱的一瞬她才发觉两条手臂因为抱得太紧而又酸又麻，大脑当机了一会，她才机械地走进卫生间。她本意是想洗把脸扎个头发就走的，可当她看向镜子里的那个人时，突然感到无比陌生。

里面那个状态颓靡，不管是外貌抑或精神都槽糕到极点的人，真的是她吗？

怔怔地看了许久，阮瑭转开冷水阀，一头扎了下去。

等她拾掇干净重新回到会议室时，原先末座的三位公关部成员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就近坐在靠门一侧的韩文清。

见她来了，几人停下有一句没一句的交流。经理率先冲她招手：“妹妹喝不喝奶茶？热的！”

笑着摇头拒绝，阮瑭拉开韩文清身旁的座椅轻声喊道：“队长。”

“嗯。”韩文清看了眼她仍然有些潮湿的头发，神情不是很赞同，“怎么不吹干？”

“刚涂完精油，剩下的让它自然干就好啦。”

对头发的养护之类，韩文清是一窍不通。但既然她说了没问题，他也不在这方面多做纠结。

人员到齐，老板开门见山地直入正题。公关部部长首先简明扼要地将事件经过概述一通，其次拟出了应对的一二三点。平心而论，哪怕是对此不甚了解的外行人都体会其中的细致周到。

“糖妹？”

刚走神就被抓包的阮瑭接收到来自众人不同程度的担忧视线，原本打好的腹稿竟一股脑全忘了。

“我没事。”说完连她自己都松了口气，“我只是觉得或许我们都想岔了，嘉世这次不一定是冲我来的。”

轻描淡写地砸了个雷下来，她却犹嫌不足，“至少它的首要目标绝不是我。”

“怎么可能？它内部都有人给你通风报信了。”经理一副你可别驴我的神态，满脸都写着不信，“再说你自个瞅瞅它官博那些话讲的，啧！”

阮瑭扣起手指轻敲桌面，“就是太完美了。从话题到人选，环环相扣、毫无破绽，不得不说是波很漂亮的攻击。但如此计谋用在我身上委实浪费，我哪里值得嘉世这样谋划？交换转会？我的态度很明确了，如果只为了出口气它不至于冒这么大的风险。”

这也正是他们所想不通的。

“你的意思是……”

“在这件事爆出来之前，圈内最大的新闻是什么？”

“君莫笑！！！”经理激动地拍了拍桌子，“我靠！我想起来了！是叶秋！”

阮瑭对上他恍然大悟的样子点头道：“对。所以嘉世表面上是冲我来的，但选择的时机与意图无不指向叶秋。且越是遮掩，就越表明当初叶哥的退役，以至如今的‘复出’都大有内情在。嘉世不想让人知道君莫笑就是叶秋，而我不过是一个恰好出现的、绝妙的拖累。”

这下始终充当透明人的公关部副部长坐不住了。他是个地地道道的荣耀迷，也是自家战队的铁杆支持者，更是一步步追随阮瑭出道的忠实糖粉。自打出了这档子破事，他是急得饭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脑门冒火就差没雇佣水军把“阮瑭是霸图的”这六个大字全网张贴了。

他本以为糖妹的想法跟他们是一致的，却没成想她这话里话外居然透露出不欲深究的意味来。

“难道就这么算了？！”

被抢话后阮瑭也不急，“不是算了，是还没到算账的时候。联盟为了荣耀的推广付出了多少心血，从上个赛季开始就可见一斑。新的一年，荣耀在全球的知名度稳步提升，在国内的宣传重点是全年龄向的、具有正面教育意义的‘人生游戏’。倘若我们非要在这个节点把事情闹大，诚然脏水能洗清，可到那时外人还会站在我们这头吗？”

“他们只会劝我们‘得理也要饶人’，理中客嘛。”她摩擦着纸杯的杯沿，讲得仿佛是另一人的故事，语气冷静到淡漠，“天时、人和，我们都没有，但下一轮比赛霸图是主场。”

经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隐约感觉妹妹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可细细看去她仍旧是过去那副模样，连低垂的眉眼都不曾改变。

是错觉吗？

“那我们能做什么？”

她抬眼，目光灼灼，“胜利。”

>>>

常规赛第27轮，霸图对皇风。

这是一场注定引人注目的比赛。尽管电视台没有转播，可无数人还是自发地涌向了官网的直播间。

在上周客场作战出事后，霸图方面仅在周三一早出了个简短的回应——那甚至不能算回应，顶多叫报平安。

霸图战队v：糖妹的身体没有大碍，谢谢大家关心。

比起嘉世前晚的长篇累牍，这十五个字被各方媒体翻来覆去地拆解也没读出花来。因此这一轮主场作战吸引的不光是粉丝，连业内都不乏凑上去看热闹的。这当中不少人猜测阮瑭不会现身，一是为了避避风头，二是她最近几场的状态确实不佳，休息一段时间也许对她、对霸图都更好。

然而比赛当晚，人们一眼就在霸图的选手中找到了身穿队服的糖妹。她看起来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带着耳机时不时与队友聊上两句，落座的时候也依然坐在了韩文清与张新杰之间，如同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矛盾。

假如阮瑭今天流露出失魂落魄的可怜样，他们说不定会鼓励她、为她摇旗呐喊。但如今她神情自若，举手投足间俱是从容，他们在感到背叛的同时却又想把她戴着的面具撕下来。

于是极其罕见的，在个人赛第三场阮瑭出场时，场馆内静悄悄的。没有欢呼声、也没有嘘声，安静得令人有些不知所措，好似即将出战的是一位无关紧要的选手，而不是他们曾经捧在手心的王牌新人。

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中，一梦皆空赢了。最后霸图拿下了九分，一挽连输三轮的颓势，给粉丝们喂了颗定心丸。

赛后记者会是别想堵到阮瑭的。霸图不放人，他们也不能追到俱乐部去蹲点。可谁也没料到，就在记者会结束后的十一点整，霸图官博凭一己之力屠版了整个论坛，让所有准备下班的媒体人通宵加班，顺带再次轻飘飘地躺在了热搜榜单上。

霸图战队v：欲加之罪。[附糖妹手写原版信件.jpg]

阮瑭久违地熬夜了。

说久违其实并不准确，前面几晚虽然她躺在床上，却也基本没怎么闭眼。不过今晚她连躺都没躺下，只拧开了小夜灯，坐在书桌前把与叶修往来的信件一封封拆开、阅读、再合上。

这里面只有寥寥几张贺卡是叶修的回信，其余都是他在聊天软件上回复过她后，她复制到文档里再打印出来的。

信件很多，写的尽是她的迷惘与抱怨，且越临近高考就越压抑。重新审视过往的自己，阮瑭心底竟然空荡荡地没有任何情绪。

唯余舌尖一点涩，又像被穿堂风呼啦啦地吹过，什么都不剩。

叶修在上一轮比赛结束后就给她打了电话。具体聊了哪些她都模糊地不愿记起，独独那一句话如惊雷般将她的痛从脊髓中挖出，摊平在夜幕中被暴雨淋湿。

[“不要听那样的声音，不要从虚拟的情感中寻找寄托。”]

“叶哥，但是它是真实存在的。”她轻声说，“我需要它。”

她需要这些爱。

哪怕它是不纯粹的、虚假的、扭曲的，她都想要。

而只要她渴望得到它，那它就是真实存在的。

>>>

叶哥：

展信佳。

突然想到自从高考结束，我已经很久没有给你写过信了。平时我们总是用qq联系，现在冷不丁要动笔，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现在在s市喔！和云秀姐逛街时无意间发现了这家书店，这里在做一个活动，叫做“寄给未来”。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你了，于是挑了信纸和信封给“未来”的你写信。

我在霸图很好，战队里的每个人都超级照顾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只有我一个女孩子的缘故，食堂里的师傅们每次给我打饭都会满出来，连鸡腿什么的都会多给我一个。我前些日子称了称体重……这也许就是幸福的烦恼吧？

对了，今年荣耀就要开第十区啦，你还记得我们相遇在新开的第几区吗？那个时候我还玩着牧师，艰难地升级、竞技场也玩得不快乐。如果没有你，我不会继续玩下去，也不会进入职业圈，更不会有幸遇到这样多的朋友。

我真的感到很幸福。

每天和大家一起训练很幸福，每周的比赛很幸福，和少天他们聊天pk很幸福，哪怕什么都不说光是看着你们，我都觉得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这些都是你带给我的。是你告诉我、肯定我，说我的人生能够有另一种可能。但其实有件事你从来不知道，那就是我在第一次接触荣耀这款游戏的时候，第一个也是唯一最喜欢的角色就是一叶知秋噢！

那个时候嘉世刚刚三连冠，我看着你在最后的团队赛中扬起却邪击穿繁花血景的包围，拿下冠军。尽管还不认识你，可那一刻的你真是无比的耀眼。

我的小队长，你就是那万中无一的、熠熠生辉的、照亮整个世界的奇迹。虽然这应当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喊你，但你永远都是我的奇迹。

谢谢你成为我的奇迹。

阮瑭

来自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