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更晚的时候,居住区西面。
与其他区域常见的长条形楼房不同,这里的建筑大多具有完美的弧形外观。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无疑是生物资源库的串珠状温室花园。虽然它们面积不算太大,但里头林木葱郁、生机盎然,总能引得许多人排队参观。毕竟,这种景色现在已经难以得见了。
在两年前父亲过世之后,诸元就是管理中心每天最后一个下班的,今天也不例外。作为中心负责人,其实他没必要什么事都亲力亲为。然而,生物资源库所拥有的是地球最后的遗产,便是再细心打理,也是理所应当的。再者,会等他回去的人早就长眠不醒,家于他而言只是符号而已。
登上自己的穿梭机,诸元闭目小憩,任由人工智能操纵着飞过已有千百遍的熟悉路线。两边距离不算远,他很快就回到了居所。等洗漱完毕,便到了他睡下前短暂的阅读时间。
“先生,今天有外线找您。”智能管家的男性电子音就在这时候小心翼翼地响起来,显然之前不敢打扰。
披着睡袍的诸元已经打开了看到一半的厚书,闻言皱眉。“谁?”
“是星辰公司的徐总。”智能管家立刻回答,像是为自己及时找准时机汇报而松了口气,“他说,尚氏的人快要烦死他了,想请您想个办法解决。”
诸元一听就明白了。“尚氏?尚清和吧?”小少爷显然三言两语打发不了,他干脆把书放了回去——微光一闪,墙壁自动收纳完毕,又恢复了先前的平整。“之前想要通关捷径,这次又想要什么?”
“他想要知道用户数据后面的真实信息。”
“……这也要问我?”诸元一听就火了,“他年少气盛不懂事,难道徐闻也不懂吗?”
星辰公司的徐总就是徐闻,智能管家明智地不对此发表意见。若它有人形,此时一定是眼观鼻鼻观心的乖巧模样。“徐总的原话是,道理他都懂,但尚氏不是一般的客户。”
诸元也知道尚氏资本雄厚、轻易不可得罪,然而这并没让他的怒火消下去半分。“若尚清和真有那个实力,那他就根本用不着使小手段。而如果他做不到——”他语气变得愈发辛辣,“那他就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这话没有一点错,智能管家沉默了半晌。“那么,先生的意思还是和之前一样?”它最后确认性地问,“若是如此,那我就代先生回复了。”
诸元本想点头,突然又想到了另一件事。“等等,尚清和想打听谁?”如果他没弄错的话,榜一那个叫楼春山的虽然不至于自爆身份,但对尚清和而言,想旁敲侧击打听出来也没那么难吧?
“一个叫雁负水的玩家,”智能管家回答的时候自觉打开了全息投影,“她刚刚触发了主线隐藏任务。”
如果说前一句还没能引起诸元的重视的话,后一句就直接让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半透明的身影看了。“触发主线隐藏……”他低声嘀咕道,“这倒是意料之外。”
智能管家等了等,见诸元没有再说什么,便继续道:“星辰也有消息传回来,说近期要进行系统自检。”
星辰不仅是田进制发明人的代号,同时也是逍遥主控智能的名字。
诸元还在思考隐藏主线的问题,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自检期限是固定的,这会儿应该还没到吧?”
“确实没到。”智能管家很快肯定,“正因为如此,自检计划安排在玩家在线数目相对少的时候进行,会比往常慢一点。”
“为什么一定要做?”诸元再次皱眉。
“星辰说可能有未注意到的数据或者算法错误,因为全沉浸式npc反映痛觉阈值失效了。”
“痛觉阈值失效……”诸元极慢地重复了这几个字,忽而从靠背椅上霍然起身,脸上神情也变了,“全沉浸式npc?”
见他完全不复往日沉稳,智能管家听起来更小心了些。“是的,星辰也有与您类似的怀疑,但星辰想要我等到您问的时候再告诉您……星辰担心您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只说星辰,其实是你们两个都有这种担心吧?
诸元一瞬间想要苦笑。他表现得是如此明显,以至于两个人工智能都看出来了。“这么多年……”他低声道,“每一个不同寻常都是希望,我永远不会放弃。”顿了顿,他又道:“准备一下,我要出门。”
诸元生活规律,大半夜出门几乎没有,但智能管家很清楚自家先生这时候想去哪里。“马上给您安排。”
不过多久,诸元的穿梭机就停在了一栋孤零零的建筑门口。它的线条和其他房子一样都是极简风格,“思维康复中心”的光电轮廓从侧墙顽强地凸出来。高大门廊下滚动闪烁着“不在探视时间内”的红色警示,却敏锐地在他真正踏入之前自动转成了绿色路标。
诸元对内部走廊烂熟于心,根本用不着看方向,一路直奔最里头的房间。看到紧闭的门口时,他停下来深吸了口气,才将手放到空无一物的门板上。
检测到生物数据符合要求,门随即向内打开。里头十分空旷,到处都是白色,只有天花板与众不同——那是一片绚烂星空,与在地球上看到的完全相同,还会像真实的星星一样随着时间流逝而转动。
墙壁的隔声效果极好,屋子里安静得能听到维生仪器中液体滴落的轻微声响。诸元不由自主地压低脚步,慢慢走到唯一的床边。
上头有人在沉睡。从露出来的脸判断,他的岁数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头发稍稍有点长了,软软地散落在枕面上。因为长期不见日光,皮肤白得接近透明,衬得他像一座琉璃所雕的美人。这本可能是赏心悦目的画面,但全被他手臂和颈后连接的输液软管破坏了。
诸元从空气里拉出一把椅子,慢慢坐了下去。他凝视着那张熟悉的脸——他们兄弟俩长得都像早逝的母亲,诸己因为年纪小,更像一些——嘴唇张开又闭上。如此反复好几次后,他终于艰难地叫出了那个名字:“小君。”
床上的人依旧睡着,对此毫无反应。虽然诸元来之前并没抱多大希望,但事实摆在眼前,他的心脏不免沉沉地坠落下去。“小君……”他又唤了一句,声音也跟着低了。
诸己这病是天生的。他从小就爱睡觉,可小孩子本来就需要更多的睡眠时间,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直至长到十三岁,他突然睡了整整三天三夜、无论如何都叫不醒,父母才警醒起来,带他去看医生。
四处奔波后,一家人得到了最终诊断结果——诸己得的是一种罕见的神经系统异常,又或者说是睡眠障碍,尚未找到有效的治疗方法。
因为样本极少,每个病人的表现多少有些不同。体现在诸己身上,便是突如其来的长睡不醒。他睡着时很安静,但醒过来时很难相信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这也直接影响到了他的学业。刚开始时,他还能勉强跟上学校的进度;然而后来发病愈发频繁、睡着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家里只能给他办了休学。
天天哪也不能去,谁的心情也好不起来。为了哄小儿子开心,父母对他有求必应。但那时,地球磁极逆转征兆已现。在前所未有的危机下,资源也前所未有地紧张,不管是物质还是精神上。想找点事做又不想给家人添麻烦,诸己最后一头扎进了代码的汪洋大海。
对身患不治之症的病人来说,这爱好可谓非常健康积极。彼时诸元已经在军中担任要职,每天都有数不清的紧急任务要处理。故而,等到终于有空回家时,他才发现弟弟的资料堆满了自己的房间,而且似乎真的研究出了什么东西。
“我设计了一种新的代码,理论上可以实现四千多种状态!”诸己开心地对自己八百年难得一见的哥哥献宝,“算法逻辑可以有更多变化,我已经列出来了一部分!”
虽然诸元基本没听懂,但他还是回以微笑。“听起来似乎很有用。”
“那是当然!”诸己兴奋得眼睛里都在闪光,“我算过了,只要方向合理,实际计算路径并不会像它看起来那样复杂。不过,能得到的结果数量能翻成万上亿倍!这样我就能用更短的时间实现更复杂的任务,比如说模仿人……”
他半路掐断自己的话,诸元有点迷惑。“模仿人什么?”
“我是说,可以更好地模仿人的逻辑,”诸己道,眼神却有点微微闪烁,“像是人工智能什么的。”
诸元注意到了弟弟躲闪的反应。但这解释听起来很合理,他没有深究。直到新的量子超算投入研发,他想起诸己对他说过的事,抱着试试的心态联系了相关人员。他没想到的是,田进制竟然真的派上了用场,军方合作的研究机构还返回新消息说——
他们用量子态实现了诸己的所有编程方案,其中最完整最精细的是诸己的思维。
换句话来说,诸己做出了一个代码版本的自己。他怀疑自己时日无多,便耗尽所有的心力打造出一个电子人。如果成功了,在他沉睡时或者当他死去后,它就能代替他继续陪伴父母和哥哥。
诸元从未如此难过。在他整理代码材料时,诸己再次陷入长眠,母亲好几次哭昏过去。她原本身体就不好,为防造成更大的刺激,他根本不敢说出口。后来,母亲去世了;再后来,父亲也去世了。全家只剩下他,以及父亲弥留之际的遗言——
“他们赞扬我保护了地球最后的遗产……但我最后的遗产只有你和小君……小元,你要好好活下去,和他们一起……”
想到这里,诸元仰起头,没让那点水光滑出眼睛。等那种发酸的感觉消失,他才重新望向床上的弟弟,轻轻地笼住对方冰凉的手。
赶紧醒过来,小君。我不想要你成为我的遗产,因为你是我最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