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身得的是疑难杂症,卧床多年从未醒过,在这期间甚至经历了满是未知危险的星际旅行,最后还不得不冒险尝试将分裂的意识投入到有更多意识的虚拟世界中、以期他人社交可能的帮助……
故而,诸己能睁开眼睛只是治疗开始的第一步。从他执意要留在虚幻中的意识终于被打败开始,诸元就已经替他安排了一系列精神和身体的指标检查。于是,接下来的半个月,诸己把思维康复中心的重点实验室挨个转了一遍。
说是转,其实不太准确。因为长期卧床导致的、不可避免的肌肉萎缩,他抬一下手指都困难,更别提站起来了。所以,诸元一口气把自己之前积攒的假期全请了,天天推着弟弟的病床看医生。
在知晓父母的遗言、哥哥又为他付出多少之后,诸己对他早前时不时冒出来的消极想法相当羞愧,在治疗方面也就十分配合。虽然诸元半点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可每次看见哥哥脸上的岁月痕迹,他总会忍不住想到,自己缺席的日子不知给对方造成了多少伤害,继而迫不及待地想要弥补,比如说赶快进行肢体康复训练什么的。
但他虚弱的身体情况确实不允许一步登天。诸元好说歹说,才把诸己这种冒进的念头暂时压下来。为了安抚弟弟急于求成的焦躁情绪,他想了条折中之计,天气晴好的时候推着弟弟去晒太阳或者晒月亮。
老实说,新星球的太阳不是之前的太阳,月亮也不是之前的月亮了。若是一定要做出比较,诸己还是更喜欢月亮,虽然它已经变成了它们,仰望天空时星图也已经彻底不同。无论如何,星辰的微光能令诸己心绪平静,诸元也很乐意陪他看星星。
“……直到我替你收拾房间,才知道你懂得那么多我不懂的事。”在听完五重奏星系群的形成故事之后,诸元有些感慨。“若不是你那些详尽的记录,大概所有人都会和地球一同毁灭。”
诸己靠在倾斜的床头,闻言瞅了瞅边上坐着的人。“并不是,”他轻柔地纠正自家大哥,“我写的那些只是纸上谈兵,意识体也只是半成品。如果没有你,没有那些将理论转变为现实的研究员,我也不会在这里。”
诸元好笑地摇头,同时又有些心痛。“我知道,你总觉得你对不起家里人,觉得你拖累我们、导致我们不得不花更多心思照顾你。可都到现在了,你还这么想,又对得起谁呢?”
“我……”诸己顿时卡壳了。他努力忍住突然涌上眼睛的酸意,尽力诚恳地道:“是我错了,哥。我会好好治病,争取活个长命百岁!”
突然听他这样保证,诸元冷不丁被逗乐了。“这样最好。”他故意揶揄道,“再者说了,你还有大把奖励等着领呢!等你身体好起来,怕是忙得脚不沾地,人人都想认识你!”
“啊……”诸己眨了眨眼,发现自己从没考虑过这部分。对此,他有点担心,又有点期待。“我也想亲眼看到现在外头到底什么样。至于人……”他抿了抿唇,回忆起自己漫长的梦境、还有里头众多个性逼真的人物,“我确实该认识一点新朋友了。你知道吗,哥,我做梦都梦见有人喜欢我!奇葩的是,我还是个npc呢,是不是很离谱?哈哈,大概是因为睡太久不清醒了吧……”
他说得自己都笑了起来,片刻之后才发现诸元神色有些复杂。“怎么啦,哥?”他想了想,赶忙给自己找补:“你别担心,就算没有睡眠控制器,我也不会因为这个原因接着睡下去的!”
诸元张了张嘴唇,欲言又止。再沉默了一阵,他还是决定吐露实情。“那应该不是梦,小君。”随后,他将自己要求思维康复中心与星辰公司合作的事尽量简要地解释了一遍。
“……你说逍遥是个基于我的梦境设计的、真实存在的全息游戏?”
“……逍遥的主控智能星辰前身就是我那个刚开发到一半的人工智能?不是重名?”
“……特意给我安插两个对立的身份、就是为了有机会打败那个执意留在梦里的意识?”
诸己怀疑,自己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舌头又要打结了。他以为的梦境居然是现实?操无天那么讨厌风微生,结果他们都是他?他认定自己是纯粹的数据流,但实际上居然和玩家类似?
“所以,那个楼春山……他真的……”他简直不敢想象。
“噢,他差不多要把游戏掘地三尺了,还在物理意义上入侵了星辰。”诸元说着,颇有点嫌弃,“之前没看出来,他这人这么疯。不过徐闻倒是很高兴,玩家在线率天天都居高不下。”
是说大家都在忙着吃榜一的瓜么……诸己忍不住想要龇牙咧嘴。他也没看出来啊!便宜徒弟不是老好人那一挂的嘛,而且脑子确实挺灵光,何必在一个npc上吊死呢?“可我那两个身份都死了……”他不确定地望向诸元,“应该死了吧?”
“风微生那个身份确实彻底消失了,操无天还没——”诸元微微撇嘴,显得更嫌弃了点,“听说楼春山那时病急乱投医,把金蝉压在操无天身上,而你又不是纯粹的npc,于是躯壳就被强制留住了,没办法刷新。”
……硬留着一具尸体、极可能还不肯承认那是尸体?
这下,诸己不得不承认,自家大哥说得不错,便宜徒弟确实有点疯。“他甚至入侵了星辰?他该不会……”
“没错,这个玩家在现实里确实是田进制开发者。”诸元一耸肩,“我听说他还算厉害,至少之前没人能看到你设置的清道夫,他是第一个。”
刚说到清道夫,诸己顿时就产生了一种不祥预感。
因为他记得,他当时想着自己的算法当然得自己维护,所以清道夫基本是照着他的模样做的,没有太大改动。另外,如果他没记错,孟津这个马甲的脸部建模也是照着他自己捏的。如果楼春山见过清道夫,不就意味着孟津的清闲日子也没了吗?
“想到什么了,脸色不太好看啊?”诸元问,他敏锐地注意到了弟弟的异常表现。
诸己估计,自家大哥并不知道清道夫的长相这种细节。更何况,他现在知道自己不是npc,孟津的身份也可以通过星辰代管,问题应该不大……吧?反正就是,突然接收的信息量太大,他现在不太确定怎么处理这件事才最合适了……
“我只是在想,如果我还想玩这个游戏该怎么办?我还有个npc身份,可以用吗?”
“当然可以。”诸元满口保证。毕竟这个风险他已经冒了,结果确实有效。“但目前还不行。医生说了,你原先不稳定的生物钟最好先控制住。”
对此,诸己没有异议。片刻安静后,他忽而又想到一个关键之处:“游戏和现实的时间比例是多少?”
“游戏一天,现实半天。”见他不停在问,诸元有点好笑,伸手戳了戳弟弟鼻尖。“你就这么想玩?”
诸己压根没打算躲,虽说他目前也躲不开。“我觉得还挺有趣的。”这是实话,不过他还有句实话压心里没说——完蛋,等他能再上线的时候,便宜徒弟怕是疯得更厉害了。
**
楼春山从玩家活动中心大厅走出来的时候,发现天空已经落起了雪。星星点点的莹白沾染红衣,他不由怔了一怔。
夏去秋来,现在都入冬了。他还记得,他第一次撞上操无天也是在一个下雪的日子。如今回忆起来,那时灰蒙蒙的天空以及还没点上蜡烛的教主书房都自动自发褪了色,画面里只有对方的猎猎红衣鲜艳如火……
忽而,通讯音短促地响了起来。楼春山回过神,打开了聊天界面。是阎阗火问他是不是又要缺席势力战,口吻里满是没好气。
自从知道雁负水就是管迟、而管迟和他有货真价实的血缘关系后,阎阗火就不像以前那样致力于找他碴了,现在也就是例行一问。当然了,根据阎阗火自己的说法,他们现在身处同一阵营、应当尽量摒弃前嫌,可这种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从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少爷嘴里说出来本身就很离奇。
不光楼春山,虞晚空和达摩对此都吃惊不已。搞半天,原来他想追迟姐啊……三人有志一同地交换目光,都嗅到了浓重的八卦气息。
然而,作为另一个当事人,雁负水对他们拐弯抹角的打探嗤之以鼻。“开什么国际玩笑?”她半点不客气地把他们仨挨个瞪了一眼,“俗话说三年一代沟,我和尚总整整有两条代沟呢!”
虞晚空是他们之中胆子最大的,还敢追问:“那我跟尚总一样大,迟姐也觉得和我有代沟吗?”
雁负水真的哼笑出声。“你?”她故意用极其挑剔的眼神上下扫视了琴师一眼,“不好意思,我没恋童的癖好。”
被这么明晃晃地鄙视,虞晚空说不受打击是不可能的,毕竟他可是从系草做到司草的人。但他很快就振作起来,开始准备看阎阗火的好戏。
楼春山半点不操心雁负水,毕竟从来都是她操心他的份儿。甚至,他还有些许同情阎阗火——大少爷找对象的眼光不差,然而他太不了解管迟了,估计有得折腾。
这种微妙的同情心不好宣之于口,但确实让楼春山对阎阗火的回复多了一丢丢的耐性。“不去,影响别人的游戏体验。”
这是实话,奈何听起来很有居高临下的睥睨之意,顿时点炸了阎阗火的少爷脾气。“你这——”他咬牙切齿道,听起来很想骂人,可又在最后拐了个弯:“她……从秘境出来了吗?”
自主线任务一决雌雄之后,全服还有主线剧情的人就剩下了雁负水。据说又一痛定思痛,觉得自己就不应该放养徒弟、更不应该在徒弟之间搞端水行为,不如全都教给同一个人。雁负水就是那个必须接受填鸭式教育的人,成天被又一抓去天南海北的秘境修炼,经常处于断联状态。
听出里头的试探,楼春山差点失笑。这失败的拐弯抹角,还不如不拐!“你没让人蹲点她吗?”
“我倒是想!”阎阗火的声音更气呼呼了一点,“蹲不蹲得到还两说呢,她就警告我了!我可不想再进黑名单!”
这下,楼春山是真的有些同情他了。“等她出来,我通知你。”他想了想,怀疑这可能让自己被管迟教训,赶紧找补:“就帮你一次。”
阎阗火顿时大松口气。“好,谢了!”他似乎也没料到自己能这么爽快地感谢别人,噎住片刻,随即断了线。
确实和迟姐说的一样少爷脾气,然而心性不坏……楼春山好笑地想。他重新抬腿,想回幽阳教总坛。作为代教主,教众们看他既敬且畏。除去幽阳秘经的因素,大概还有他天天都要在练功铜室待一个时辰的缘故在吧……
想到操无天,楼春山刚产生的一丝轻快情绪消失了。
上次入侵星辰失败,全靠马甲一号高抬贵手才没人找他麻烦;他决不能再出错,就意味着只剩一次机会。最后一次自然要慎重行事,他决定先找孟津,看看有没有新的突破点。奈何画家这会儿比又一还难找,已经有半年没玩家见过他了……
就在此时,急促的蜂鸣声频繁地响起。看着眼前接连弹出的悬赏完成记录,楼春山先是一愣,继而慢半拍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孟津终于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