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有所求,有所苦,求诸天,求诸人,求诸己。
景和十五年,晋阳王宫之中来了一个和尚,手持经幡,头戴笠帽,眼窝深陷。无人知道他是如何越过森严戒备到王宫之中,也无人知道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行刺并不是,他只是站在凌云殿上,用他深刻在眼窝中的那双眼睛直视坐在大殿金椅之上的帝王。
帝王虽心生疑窦,但也见过世面,知道来人绝非等闲之辈。
“高人为何而来?”
和尚只是看着他,沉默不语。羽衣军手持兵器,要将和尚赶出王宫,却被帝王抬手阻止。那和尚就这样斜眼站了半个时辰,才终于有所动作。
只见和尚抖开手中经幡,经幡之中所藏之物飘飘洒洒落下,如枯叶随风,竟是纸钱。
在场君臣,俱是惊讶。就算是脾气再好的帝王,此时也不堪忍受。
一声令下,羽衣军便冲上前去,要拿了这疯癫和尚。和尚见羽衣军蜂拥而上,却也不躲,经幡一晃,将羽衣军所持刀兵打落在地。自己仍站在原地,斜眼看着王位上的帝王。
帝王手按在剑上,看着和尚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和尚忽然咧开嘴笑了,露出满是黄色牙垢的一口烂牙。
“我算了一卦,不知陛下可想听?”
他并不给帝王回答的机会。“帝王三子,长子明德,壮志难酬。二子难驯,潜龙勿用。三子倨傲,有运无命。天授帝女,忌神猖狂。”
和尚刚说完,在他脖颈处显现出一条红色细线。红线渐渐化为血流,他的头就这样掉了下来,同身体一起,化成了黑灰。
亲眼见到如此情景,帝王大病一场,清醒之后,勒令见此事者守口如瓶,否则定要夷灭三族。
景和二十年,华月公主大婚,晋阳城中张灯结彩,十里红妆,就连异姓王候,也从封地赶来,慕景行便是跟随燕王萧行谨和其长子萧云泽来到晋阳的。
帝王嫁妹,不仅邀请各异姓王前来,还为各位王侯修缮宅邸,势要将各路王侯久留晋阳。虽知其中有诈,却不得不来。
燕王宅邸不错,庭前赏雪,檐下听风,是个不错的地方。萧云泽和慕景行彼时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孩子,初到了宅邸,自然新奇。也顾不得家仆阻拦,跑闹起来。转角之后,萧云泽听了下来,慕景行追在后面,等他看到转角有人的时候,也慢慢停住了脚步。
来人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只是抱着一把刀。虽然还是少年,但脸颊已经初见棱角,一双眼睛凌厉如刀,落在两人身上。
这样的见面并不愉快,萧云泽很快便反应过来,将慕景行挡在身后,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这位公子,请问有何贵干?”
“我找燕王。”来人丝毫不客气,但萧云泽余光扫见他衣袍上滚龙绣纹,便大概知道了。
“家父刚到晋阳,府中仍有要事处理。还请殿下稍等,我去询问家父。”萧云泽说着,转身向慕景行使了个眼色。
少年皱眉,看着萧云泽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才将目光投在慕景行身上。
他开口便是一句:“燕王府都这么没有规矩的吗?”
听了他的话,慕景行淡淡笑了:“王府气氛融洽,又距都城甚远,自然没有那样严苛的规矩。”
少年看着慕景行的眼神由漫不经心转为了审视:“你倒是会说话,你叫什么?”
“慕景行。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慕景行不卑不亢地回答。
“高山仰止,确实不错。慕,是孤云的那个慕?”少年手指贴着下巴,又问道。
孤云慕家为门阀大族,少年会联想到此,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慕景行笑着摇了摇头。“我与孤云慕家并无关系,只是王爷捡回来的孤儿。”
话说到这里,萧云泽已经领着萧行谨回来了。
萧行谨生得不错,头带乌金冠,身披青蟒服,对着少年恭敬行了一礼。
“二殿下。”
有萧行谨的提醒,慕景行想起来,原来这少年便是二皇子,姜云晏。只是燕王初到晋阳,姜云晏便上门拜访,究竟是为了何事。
而萧行谨将少年请进大堂上来,又命人沏了一壶好茶。宅邸中陈设物件都是备好的,自然用不着他们来操心。
姜云晏将茶杯端起来,喝了一口茶,原本他抱在怀里的刀此时放在他旁边,趁此机会,慕景行好好打量了一番那把刀。
刀鞘五黑,上面鎏金撰玉,华丽的不像一把兵器,而更像是一件艺术品。而在鎏金刀锷下篆金龙华二字,应当是这把刀的名字。
萧行谨并未将萧云泽和慕景行赶出去,任由他们两个坐在旁边。而他自己却是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浮沫。
“这把刀,就是龙华?”
“是。”姜云晏回答,他并没有喝茶,只是看着萧行谨,稚气未脱的脸上,一双眼睛倒是十分锐利。
“华丽无用的装饰倒是很多,名不副实。”萧行谨放下茶杯,一双桃花眼浸了浅淡笑意。“所以二殿下为何要拿着这把刀来找我?”
“我认为,你能帮我。”姜云晏说道。
“二殿下说笑了,陛下招王侯入京,名为观礼,实为软禁,远离封地,以便陛下收权。像我这样的人,不过是笼中猛兽,难道还能帮到殿下吗?”
他说话的时候,指节叩着桌子,像是无意,更像是等待对方开出合适的筹码。
“即便是笼中的野兽,獠牙仍在,利爪如旧。又为何不能帮我?”姜云晏露出一个森然笑意。
慕景行看了一眼萧云泽,萧云泽表情莫名,专注的盯着姜云晏。
认真听完的萧行谨叹了口气,双手交叠。
“二殿下,如果想要交易,必须要摆出合适的筹码。”
姜云晏只是将龙华拿起来,放在桌上,手上用力,便将刀鞘上的宝石掀了起来。
他将手举起,张开,各色名贵宝石从他手心落在地上,有几颗滚到了萧云泽和慕景行旁边。
“华丽无用的装饰物太多,只会成为阻碍,对天下来说,王侯就是这样华丽无用的宝石而已。”
看着他的动作,萧行谨不免无奈一笑。
“二殿下错了,对于大楚来说,王侯可不是这样华丽无用的宝石。他们是挥向彼此最锋利的刀刃,我的话已经说完了。二殿下可以回去告诉陛下,行谨知道应该做什么了。”
姜云晏拿起刀起身,对萧行谨略一抱拳,算是行了个礼。似乎是一刻不想多呆一样,转身就走。
望着他大步流星离开的步伐,慕景行和萧云泽不解。萧云泽疑惑的将目光转向萧行谨。
“父亲。”
萧行谨目光柔和,落在萧云泽和慕景行身上,继而笑着解答了他们两个的疑问。
“这位二殿下,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也没带别人啊。”
“不,他带着的是陛下的旨意。”萧行谨说道。“这位二殿下,很是有趣。不过陛下派他来说这些,倒是难为他了。”
萧云泽和慕景行面面相觑,他们两个确实无法理解。
而萧行谨只是淡淡笑着,“你们两个把你们竹姐姐叫来,我有话要跟她说。”
听见萧行谨吩咐,萧云泽和慕景行两个便爬起来,到后院去。
竹安安正在后院吩咐人整理行李,远远就看见萧云泽和慕景行两个人跑过来。当即从栏杆上翻了过去,落在两人面前,一手抓了一个。
“你们两个乱跑什么?当心我告诉王爷,让他收拾你们两个。”
“竹姐姐,竹姐姐你轻点。”萧云泽一面说着,一面掰竹安安的手。
而慕景行补充道:“王爷叫我们来找你。”
“王爷?怎么不早说。”竹安安放开了他们两个,两人都跌坐在地上。
“竹姐姐,你也要给我们说的机会。”萧云泽一面揉着屁股一面说道。
不过竹安安也没有多管,直接向着正堂那边跑去。
一路风风火火,带飞了回廊中垂下的帷帐。正堂的门开着,竹安安跳了进来,就看见萧行谨坐在桌旁,略微皱了一下眉。
竹安安立刻恢复稳重模样,低头行了个礼。
“王爷。”
“把鼠王叫来。”
竹安安一愣,她很少见萧行谨这样严肃的表情,领了命,便退了出去。
萧云泽和慕景行又没什么事,竹安安又被萧行谨派出去办事了,无聊的很。两个人一合计,觉得与其憋闷在府里,还不如出去逛逛。晋阳可比燕封地热闹多了,说干就干,两人合作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翻墙出来。
由慕景行打头阵,萧云泽在下面垫脚,慕景行刚爬上墙头,便看一个人正站在墙外看他,是方才已经离开的姜云晏,他竟然没有走,反而是背着刀站在外面。
此时姜云晏正抬头看着还站在墙头上的慕景行,慕景行翻下来不是,退回去也不是。萧云泽不知道慕景行看到什么了,开口问道。“你看到什么了,怎么不跳下去。”
“我看到......啊。”
慕景行还没说完,脚踩在长了青苔的瓦片上一滑,整个人便从墙头向外栽了下去。
就当慕景行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并没有撞到地面的疼痛,他睁开眼睛,便见地面就在一尺之遥。转头便看见自己被姜云晏像拎小鸡一样单手拎着。
“你放开我。”慕景行抗议道。
出乎意料的是,姜云晏十分痛快地放手。慕景行十分结实的仰面摔在地上,身上沾满灰土。
“阿景,你怎么了?”此时萧云泽也一脸焦急的从墙上探出头来,正好与姜云晏如同死水的眼神对上,登时在墙头石化。
而慕景行趴在姜云晏脚边,一身的土,手在地上写出一个惨字。
姜云晏幽幽说道:“燕王府果然没有家教。”
今日一定是他萧云泽和慕景行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怎么碰上这么一个煞星,刚来晋阳第一天就出了这种事,看来在晋阳是混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