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穿着围裙站在灶台旁边,熟练地翻炒着花蛤。丁美兮在水池边刷洗螃蟹,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之前敲门的是丁晓禾,一池子海鲜和外面餐桌上的红酒,都是他买回来的——面试通过,现在他已经正式成为国安局的一员了。
一只狡猾的螃蟹企图顺着水槽潜逃,李唐见丁美兮有些失神,在一旁提醒道:“哎,跑了。”
丁美兮回头一看,抄起不锈钢勺子照着螃蟹当头敲下去。就差一步,螃蟹便可以获得自由,但此刻它再一次地坠入了死亡的深渊。李唐又看了看丁美兮,喃喃说道:“熟了,就跑不了了。”
丁晓禾拿着开瓶器在客厅开红酒——本来他要帮厨,被姐姐坚决地推了出来:“君子远庖厨,你去外面等着吧。”
“那姐夫还不是天天做饭?”
“他算什么君子!”
丁晓禾回想着刚才姐姐说话时的白眼,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姐夫虽然嘴碎,可人还是不错啊,姐姐为什么……正暗自想着,丁美兮的电话响了。丁晓禾把手机送到厨房,见丁美兮听了两句就挂了。
“骚扰电话。”丁美兮让丁晓禾把手机拿回客厅。可没一会儿,手机再次响了起来。丁美兮听见铃声立刻喊起来:“小禾替我接起来,跟那女的说我们家长命百岁,什么保险都不买,再打电话咒我,我告她去!”
看着姐姐又要上火,丁晓禾赶紧摁了接听键,刚要说话,却听见里面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我,刘晓华,知道你在家,你别说话,听我说。我明天不出差了,你要是有空,咱们还去那个地方。”
男人说得很急,挂得也很急,丁晓禾根本没时间反应。他对着屏幕愣了一下,记住了刚才的那个号码。
“李小满,吃饭了!你舅舅为了照顾你,把大排档都搬到家里来了,赶紧的。”李唐端着一盆花蛤从厨房走出来,见丁晓禾站在桌子旁边一动不动地发呆,他用胳膊肘碰了一下,“愣着干什么,倒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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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该高高兴兴的一顿饭,丁晓禾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心里揣度着刚才那个电话,耳朵边还围绕着姐姐催他相亲的唠叨。
“该干什么的时候就要干什么。我告诉你,多少人都是挑花了眼,男人也怕耽误。不信问你姐夫。”丁美兮用蟹钳尖儿挑着壳里的肉丝,说完还不忘朝李唐使个眼色,示意他给自己助攻。
“我有福气,手也得快,才能把你姐抓住。”李唐马上会意地说道,没注意到丁晓禾尴尬的脸色。假牙最大的缺点就是不敢使劲咬硬东西,这十分影响吃螃蟹的速度。
丁美兮看了一眼李唐笨拙的样子,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嫌弃的神色。不过她很快就转回到了重点:“听我的。我们学校新招的几个年轻老师,性格和家庭都好,哪天吃个饭,相一相。”
话说到这份上,丁晓禾只能直接拒绝:“刚上班,我没心思想这个。”
丁美兮盯着丁晓禾看了一会儿,仿佛看透了什么重要机密似的:“你不是不喜欢那个缠着你的姑娘吗?你们又好了?”
“我……”不等丁晓禾说完,桌子上的手机又响了。丁美兮转头看了一眼,立刻擦了擦手,起身去阳台接电话。
“来来来,咱俩再喝一个。你怎么还剩那么多啊?”李唐端起酒杯朝丁晓禾的杯子上碰了一下。丁晓禾笑了笑,举杯喝了一口,越发心不在焉——姐姐起身时,他扫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号码和刚才他接到的那个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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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美兮又失眠了,和李唐一样。但关于丁晓禾的去留问题,他俩的意见却完全相反。看通话记录,刘晓华打过来的第一个电话,肯定是被丁晓禾听见了。丁美兮觉得,再留弟弟住在这儿,还不知道要露多少马脚。
“现在让他走,你还有没有点当姐姐的情义?”李唐反问道。更重要的是,他觉得丁美兮的做法根本就不合逻辑,有悖常理的事儿更容易让人怀疑。况且,丁晓禾住在这儿,国安局的锅灶里做什么饭,咸了淡了的味道,多少也能闻得着。
“你倒是想吃国安的消息。只怕芝麻还没捡着,自己先把西瓜丢了。”丁美兮叹息道,“这次只是裙裙角角,万一是别的呢?”
李唐想了想说:“‘明天不出差了,你要是有空,咱们还去那个地方。’——见面也能谈工作呀,刘晓华说的这些话,也不过分吧。”
丁美兮觉得李唐是真的一点也不爱她,这话里的意思李小满都听得出来,他居然还能这么坦然地自欺欺人。“丁晓禾的脸已经掉到了鞋面上。你当丈夫的觉得不过分,当弟弟的和你不一样。”
丁美兮的话李唐有点接不住了,他背过身说:“明天你不还有课吗?早点睡吧。”
“睡不着。”丁美兮仰面躺着一动没动。
“那就熬着。把眼袋早点养大,咱去整容医院把它给割了。”
“耗子窝里养了只猫。这叫什么事情?”
“一直以为是小猫咪呢,谁知道长大了,成老虎啦。”李唐说着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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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新加入国安局的三位新人——丁晓禾、朱慧还有面试那天沉默不语的小伙子,已经坐到了会议室的桌子旁边。他们每人的面前都摆着一个厚厚的档案袋,袋子上写有自己的名字。丁晓禾往旁边扫了一眼,原来这位一直不说话的新同事名叫黄海。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段迎九脸色凝重地站在对面,小声说,“这个任务不好搞。你们觉得有多重要,它就有多重要。别人我不放心,只有你们三个了。”
“你不怕我们办不好吗?”朱慧脑子快,嘴巴更快。
“我向来喜欢信任年轻人。尤其像你这么聪明的,不怕苦,还有劲儿。让老魏去能行吗?体力消耗他就顶不住。老的迟早都要被你们淘汰,这是规律。任务现在就装在你们面前的档案袋里,想好了再打开。”
三个人的眼睛都被段迎九一番极具煽动性的话点亮了,直到看到档案袋里的内容。
“这些都是银行网点?”丁晓禾不解地问道。
段迎九点点头:“厦州各个银行的分行支行营业所,全都在这儿了。就把自己当成环卫工,每个角落都要扫到,挨个摸排幺鸡可能留下来的银行记录。想想看,你要是自杀,你的钱会留给谁?就算没老婆没孩子,也养过小猫小狗。只要是人就会有安排。不来往的亲戚,绝过交的家人,哪怕暗恋的同学也算。带着幺鸡的照片,去对每个网点的摄像头。他肯定会戴着口罩或者帽子,注意看眼睛。各个银行和储蓄所都要过一遍,重点是湖里区。万一有奇怪的,马上通知我。”
“什么是奇怪的?”黄海忍不住问了一句。
“一个月之内,动作频繁,集中存钱或者转账,好久没有动过的僵尸账户突然活了,就像你闷葫芦闷惯了,突然说话一样,都算。大海捞针,这种方法最细致,去吧。”
大海捞针,果然是老同志们顶不住的活儿。丁晓禾刚才有多兴奋,现在就有多失望,加上昨晚一直辗转反侧想着姐姐的事儿,一个疲惫的哈欠不经意间溜了出来。
“你是夜里没睡好吗?还是觉得这个任务太难了?”段迎九看着他问道。
丁晓禾赶紧振作精神,回答说:“我很好。我没问题。”
段迎九露出赞许的笑容,对三人做了个出发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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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行思北支行营业部,经理吴杰办公室的空调开到了22度,就这样他还是大汗淋漓。陈秘书敲门进来,吴经理想让她在门口顺手把空调再调低点,可看到陈秘书长袖制服里面还套着衬衫,他想了想又算了。
“外面有人给你送了点东西。”陈秘书递过来一个纸袋子。
“快递吗?”吴经理接过来问道。
“好像不是。”
吴经理好奇地打开袋子,一张厦州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住院通知单从里面滑了出来。单子上写的名字,是吴经理的母亲。
“这是谁送来的?”吴经理警惕地问道。
“一个男的,四十来岁吧,胖乎乎的。您不认识他吗?”陈秘书问道。
吴经理有些茫然地摇摇头,但很快又说:“不是,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
陈秘书离开后,吴经理想起了昨晚那个有些奇怪的代驾——
“其实以前我不干司机。我有个表哥,欠了我的钱,人也没了,也许是打牌赌博,跑了,证件也补不了。他把钱都存在思北支行,要是能查到,能拿出来,我给您百分之二十。钱数很大,比您想的要大很多。”
那个代驾司机一开车就找机会和他聊天,没说两句就绕到了这个话题。但吴经理坐在后座佯装睡着,没搭理他。回想起来,那个司机好像也是个胖子。可是,他怎么会知道母亲急需住院,却苦于没有床位的事儿呢?
这时,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吴经理接起电话,听了两句,便答道:“您在哪儿?我去找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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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北支行附近的一家小饭馆里,林彧终于等来了一直约而不见的吴经理。吴经理一落座就客气地给林彧斟了杯茶,这让林彧想起昨晚他在大排档请厦大医院的主任们吃饭时点头哈腰的样子。果然县官不如现管,平时再觉得自己是个人物,求人的时候一样矮一头。
不过,林彧可不想要挟谁,能拿钱高高兴兴把事儿办了最好。他给吴经理也倒了杯茶,关切地问起吴经理母亲的病情。
“最早是偏头疼,老毛病了,我外公就有这根子,传给我妈妈了。前几年到北京,天坛医院和301都看过,没有用。这两天突然重了,疼得整夜都睡不着。”
“老人睡不着,儿女也睡不着。”林彧点点头,一脸感同身受的表情。
“我那个妹妹,天天催我。那么大的医院,那么多的病人,能排上队已经不错了。女人不懂有多难。您要不要再点个菜?加个汤吧?”
“互相帮忙,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你再这么客气,我都不好意思开口了。”
不等林彧再说什么,吴经理从皮包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和两罐茶叶,一起推到了林彧面前:“我就是一个小支行的小经理,您不嫌弃就好。我母亲的事儿您帮了这么大的忙,我也不知道怎么还。只要不是违法乱纪,叫我干什么都行。”说着,吴经理端起面前满满的一杯茶水,止住笑容,换上了一副严肃而诚恳的神情:“这是您垫的住院费,饭钱我也结过了,茶是新茶,我和我妹妹都要谢谢您。上班时间,我以茶代酒,干了。”
吴经理举杯一饮而尽,然后起身离开了包间。
回到办公室,吴经理的额头又是一层细密的汗珠。可想想刚才上车的一幕他忍不住又有点后背发凉——这个来历不明的假“代驾”竟然趁告别的时候,把那一袋子钱从车窗里扔了进来。幸亏自己当机立断,直接把钱扬在了大街上。
想想这些人也真是可笑,他吴杰虽然只是个支行经理,但给老人看病的钱他还拿得出。况且,再过三个月他就要去集美支行当副行长了。前任就是在人民币上出了问题,直接撸掉了。马上能吃肉了,谁还会喝这口不干净的汤呢?
敲门声响起,陈秘书又拿进来一份册子——《高净值客户周年庆活动计划(附:本行高净值客户明细)》。吴经理接过来看了一眼,马上说道:“以后别把客户明细写在外面,想招贼呀。”说着,他把册子锁进了抽屉。“拐角那家银行,内部有人把高级客户资料给卖了,网上沸沸扬扬,警察都来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见吴经理脸色不善,沉默寡言的陈秘书拘谨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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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晓禾从厦州银行的一个网点走出来。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又使劲儿揉了揉眼睛。段迎九下发的任务列表完成了还不到三分之一,但丁晓禾决定休息一下,插播一件其他的事儿。
他拿着一枚刚从银行换来的一元硬币,找到街上一个仅存的公用投币电话。试了试听筒,万幸,还通。他把硬币塞进去,拨通了昨晚印在脑子里的那串电话号码。
“是刘晓华先生吗,中通快递。你在网上买的东西,地址让雨水泡了,没法投递,能不能再给一次?”
电话那头又传来了昨晚的声音,只不过态度傲慢,不像昨晚那么殷切。顺着这个地址,丁晓禾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刘晓华。但他没有马上暴露自己,而是一路跟着刘晓华,从公司到理发店最后又到了酒店。
站在酒店房间的门口,丁晓禾犹豫了一下,可是想到刚刚刘晓华在理发店又染发又刮脸的样子,还是伸手敲响了房门。刘晓华显然十分急切,都没问问是谁就开门了。丁晓禾也挺急切,都没等刘晓华把那句“你是谁”说完,就扑了进去。
酒店的隔音不太好,刘晓华鬼哭狼嚎的声音,几乎传遍了整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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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安局的食堂里,大峰端着两份饭过来的时候,段迎九刚挂了丁晓禾的电话。段迎九一只脚踩着凳子,姿势活像刚从工地下班的民工。她拿起筷子把餐盘里的几块糖醋小排都夹给了大峰:“长大了就不爱吃甜的了。饭也打多了,这些天我减肥。”
大峰看看排骨,又看看段迎九,没来得及开口,便被段迎九抢白:“看什么?我就不能减肥了?”
“从没见您穿过裙子,都这么说。”
段迎九把筷子一放:“你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八卦了?操的心还挺多。还想问什么?”
大峰哪敢再问,赶紧把筷子递给段迎九,岔开话题说:“怎么样,那三个新来的办事员,办事靠得住吗?”
一说这些,段迎九来了精神:“女的中暑了,说是还能扛着。两个男的现在也没下班的意思。你看,年轻人就是有冲劲。”
“大海捞针,这行吗?”大峰似乎有些担心。
“应该不行。不过万一呢?这种事,都是万一。”
大峰正要回话,段迎九的手机又响了。这让段迎九更加兴奋,以为又要收到喜报。可拿过手机一看,上面显示的名字竟是“丁美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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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丁美兮家楼下的诊所里,段迎九见到了儿子阿宝。他受伤的手指已经包扎完毕,这会儿正在等着医生打破伤风针。
丁美兮一见着段迎九就忙不迭地道歉:“都赖我,陈星想喝冰可乐,要是我去给他拿过来打开,就不会让孩子划破手了。我负责,负全部的责任。阿宝的医药费、营养费,还有缺了别的课的补课费,全部都是我的。先在这里应个急,咱们这就去医院。真的是对不起……”
段迎九打量着儿子手上的纱布,包得严丝合缝,整整齐齐,活像个小胖萝卜。她满不在乎地说:“吃点痛,下次就记住了,没事丁老师。这纱布包得倒挺好,我看不用去医院了。”说完,还像医生检查似的,拨了拨阿宝受伤的手指。阿宝脸色惨白,忙不迭地一通喊疼。丁美兮赶紧上去护住他的手,还嘱咐说,把手放平会好一点。
这时,诊所的大夫拿着一个单子走过来:“二十,谁交钱?”
丁美兮连忙答应。段迎九听了随口问道:“二十?诊所现在这么便宜了?”
“打破伤风的钱,在家里包好了才来的。”丁美兮说着走向诊所门口的收银台。
段迎九脑子转了一下,她再次拿起阿宝受伤的手,一边端详一边问道:“在家包扎好了才来的。是丁老师吗?”
阿宝点点头,把手抽了回去。
“她以前当过大夫,还是护士?”
“不知道。”
“你受了伤,流了血,丁老师不害怕吗?”
阿宝轻蔑地瞥了一眼:“我这点血算什么。刘胖子从学校的楼梯上摔下来,头上磕了个洞,校长都吓傻了,是丁老师按着他的窟窿,带他去的医院!”
段迎九轻轻地哦了一声,不禁向丁美兮望去。
结束治疗离开诊所,丁美兮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没断过。可就是这样,她也没忘了提前推开诊所大门,小心地领着阿宝下台阶。
“对,雨桐爸爸来接她的时候一起带走了。要不您看看是不是落在车里了,她那个书包不大,容易忘……肯定不在我家里,这种小事我记得住……今天实在不好意思,事情有点乱,我在群里和大家都说了,缺了的半节课我下周末补上,今天短了三十分钟,下星期我多上一小时,好的好的,谢谢理解啊,再见。”
段迎九走在后面,眼看着丁美兮就要下到最后一个台阶了。她突然从后面抢了一步,假装不小心撞了一下丁美兮的肩膀。丁美兮没有任何应激反应,只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段迎九急忙一把拽住了她:“小心看路!”待丁美兮站稳后,她指着路面上的一个小坑说:“对不起啊,怕你们踩上去,一着急,倒把你给撞了。”
丁美兮长出一口气:“多亏了你。要不然一脚崴到里面,下星期的课也没法补了。”
“那么多孩子,哪个带没带书包都记得住,这么一个小泥坑,我还以为你肯定也忘不了。”段迎九小心地试探道。
丁美兮笑着说:“孩子的事哪能忘呢。除了这些,我连自己哪天生日都糊涂。”
段迎九也还了一个笑脸:“阿宝他爸说过,丁老师比我这亲妈都靠得住。课教得好,细心,还会止血和包扎。阿宝的福气。”
“急救培训,都是学校强制的。每个年级每个班,每个老师都得会,不会是要扣钱的。”丁美兮回答得特别认真。
段迎九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这帮当领导的,就知道扣钱。谁赚点钱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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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丁美兮告别之后,段迎九母子顺着丁美兮家楼下的街道慢慢溜达。手虽然伤了,但阿宝还是惦记这口冰可乐。正好走到李唐常常光顾的那家便利店,段迎九便走到冰柜跟前,拉开门拿起一罐,想了想又换成了塑料瓶的。
“三块。”老板扫了一眼,说道。
段迎九一边拿手机扫码,一边四处张望,然后对老板问道:“这条路上怎么没有摄像头?”
“你问我,我去问谁?”老板看着电视头也不回地答道。
阿宝最烦母亲走到哪儿都问东问西,看谁都不像好人,于是拎着可乐扭头就走。段迎九看出了儿子的情绪,便没再多说,几步跟了上去。两人各怀心事地走着,最后进了一家面食店要了两碗面。
伤口的后劲儿到了,阿宝疼得没心思吃饭。段迎九想安慰安慰儿子,可安慰的话该怎么说,她又好像不太会。琢磨了一会儿才说:“别去想它,想点别的,慢慢就不难受了。”
阿宝捧着手,头也没抬地反问道:“你说的是我的手,还是我奶奶?”
孩子的话让段迎九一愣,她迟疑了一下答道:“都算。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哭,手也暂时好不了,奶奶也活不过来,还不如不哭。”
眼泪已经冲进了阿宝的眼眶,可听妈妈这么说,他使劲儿忍了忍:“我没哭。我不哭。”
儿子伤心段迎九自然也难过,她拌了拌面条,临送进嘴里的时候,说了一句:“哭不丢人,关键它没用。”吃完面,她又对依旧捧着手沉默的阿宝说:“你爸不想让你耽误课,明天周一,还要考试。考完了我送你去机场,内蒙古的丧事讲究多,没那么快,赶得上。”
“今天你一来,我就知道奶奶死了。以前不管出多大的事,都是我爸来。”
“夜里可没吃的。你想好,现在不吃,晚上就得饿着。”见阿宝还是不动筷子,段迎九忍不住提醒他。
“你和我一起回去吗?”
“晚上我还有事。”
“我是说回内蒙古。”
“你爸说,不需要我回去。”段迎九以为自己给出了无可辩驳的答案,却发现阿宝一直在看着她。在儿子面前,她对家里的事儿一向避而不谈,但儿子的眼神让她意识到,这回可能躲不过去了。于是,她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从我嫁给你爸到现在,我和你奶奶的关系一直不好,我们没在一起生活过,也没什么感情。她有她的想法,我有我的习惯,各过各的,我看挺好。她的最后一句遗言就是叫我别回去,我听她的话,尊重老人,遂了她的心愿,全厦州再没有比我更孝顺的了。”
本来想推心置腹,可话说着说着就变了味。阿宝依旧看着段迎九,问道:“你不觉得自己有问题吗?”
“明明不喜欢的人,非说喜欢。明明没法交流,偏要装着亲近。活着的时候不孝顺,死了才回去演戏挤眼泪,这才有问题。”段迎九越说越急,冷不防阿宝一下站了起来:“我不吃了。我自己可以回家、吃饭、上下学,不用你照顾我。”
段迎九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但没办法,她只会这样说话。面对赌气的儿子,她冷冷地扔下一句:“我当然不照顾你,我还有事。”
阿宝拎着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段迎九坐在位子上没有动,只是一直看着儿子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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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丁美兮摊平了躺在床上,李唐趴在她身上,一会儿舔脖子一会儿揉胸,卖力地上下运动。丁美兮知道这是想让她兴奋点,李唐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说做的时候女的兴奋更容易怀上儿子。
但丁美兮兴奋不起来,好几件事在她脑子里转悠。其一,丁晓禾把刘晓华打了。他甚至还趁丁美兮独自在厨房做饭的时候,进来跟她谈心,夸李唐特别好,只对她一个人好。这话让丁美兮既没法反驳,也不能解释。最后还是李唐走进厨房,才让丁晓禾不得不结束了这个话题。但对李唐说的那句话更让人揪心:“我们单位的头儿,认识我姐。段组长,她儿子是我姐的学生。”这正是困扰丁美兮的第二件事。
李唐呼哧呼哧地忙活了半天,见丁美兮一点精神都没有,便停下来问道:“你琢磨什么呢?”
“你说,会不会,段迎九已经怀疑上我了?”
“怀疑你什么?”
“止血,包扎,事情那么多,还记得住书包的细节。你要是她,你不怀疑吗?”
李唐叹了口气:“你现在到底在干什么,一件事完了,再说另一件。”
李唐说完照着丁美兮的嘴亲了下去,却被丁美兮一把推开:“你就一点不愁吗?”
“愁的事多了,一个个来,先得排队吧。”
这话仿佛也有点道理,丁美兮出了口大气,想回到床上这件事来,却发现李唐趴在她身上不动了。“你怎么了?”
李唐翻身下来,躺到床上泄气地说:“听你的,认真发愁。”
“你愁什么?”
“要孩子呀。这个月再种不上,咱们是不是就得去大医院看看了?”
丁美兮只觉得一股子邪火撞到了脑袋上,她噌地一下坐起来,套上睡衣往外走去。
“干什么去?”李唐问道。
“热,洗个澡,接着要孩子。”临出门,她扔下一句,“刘晓华的事情,再不抓紧,就要出事了。”
“我不说了吗,排队。愁完一个,再一个。别急。咱慢慢愁,啊。”丁美兮甩手关上了卧室的门,李唐躺在床上,眉头越皱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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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洋没想到,段迎九居然到电影院来堵他。他回头看了看电子屏幕上的入场提示,心急火燎地听着段迎九的汇报。
“你想想,一个教语文的女老师,就算她受过急救培训,止血包扎,不慌不乱,手法熟练,而且还记着其他每一个孩子的细节,这算什么?我觉得,她受过注意力和跟踪训练。这是她形成的条件反射和习惯。”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调查丁美兮。”
汪洋转头看向别处,长出了一口气,压低声音,尽量耐着性子说:“动用国安资源需要合规合法,也需要有充足的理由。”
“理由我刚说过了。”段迎九回答得理直气壮。
“凭着这两个细节就要立案侦查?不行。”不等段迎九反驳,汪洋举着手里印着爱莎公主的爆米花桶,半是规劝半是求饶地说,“幼儿园的老师说了,大班二十一个孩子,只有我没有陪女儿看过电影。我这个爸爸当得不称职,你这个妈妈也是。你不能要求所有家长都和我们一样,别人就不能细心点吗?今天是星期天,你给我也放放假,就两个小时。行不行?说话。”
段迎九笑着点点头:“‘很多事情的切口,就是这种不被人注意的蛛丝马迹’——这是星期一开会的时候,你说的。‘很多时候,没有充足的借口也有去调查的必要。’这也是你说的吧?”
“证据,你给我证据,哪怕就一个,我就听你的。没证据就不要说话了。”
不让她痛痛快快地开工,那谁也别想安安静静休息。段迎九话锋一转:“不说这个,说别的。对户籍和做假证的拉网排查,进展怎么样了?怎么老得我催呀?”
广播里又传来了电影入场的提示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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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的窗帘被拉了起来,坐在沙发上的丁美兮,又穿起了那条近乎透明的丝袜。而站在她对面的刘晓华,此刻已经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了。打电话之前,丁美兮还在猜度:上次在酒店挨了打,这次叫他来家里,这么冒险的事儿,刘晓华敢吗?没想到,不出半个小时,他就来敲门了。按时间算,他几乎是放下电话,马不停蹄地就往这儿赶。
丁美兮伸了个懒腰,顺便推开了急不可耐的刘晓华。
“等会儿,让我把话说完。”丁美兮理了理脖子后面的碎头发,看着浑身微微颤抖的刘晓华问道,“你不怕我弟弟再回来?”
“他就是武松我也认了……”刘晓华说着又扑过来。
丁美兮一抬腿,用脚尖顶住了刘晓华的胸口。她半眯着眼睛,好像在看着刘晓华,又好像在出神。半晌,她轻轻叹了口气:“他是武松。沾上潘金莲的,都没什么好下场。算了,就到这儿吧。”
丁美兮的脚尖猛然收回,把刘晓华晃了个趔趄,他喘着粗气问道:“什么意思?”
“再下去,咱俩就得出事了。”
“你把我打电话叫过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个?”刘晓华匪夷所思地看着丁美兮,像个委屈的孩子般问道,“你要干什么啊?”
“这个问题问得好。”丁美兮狡黠一笑,“十分钟前,有人往你的邮箱里发了一封邮件,标题叫《中奖通知》,不是垃圾邮件,它是一个小视频和四张照片。里面看不见女主角的脸,只有男一号很清晰,还能看见脸上的粉刺。”
刘晓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粉刺,突然回过神来:“你敲诈我?”
“你一共有三个邮箱,要不要告诉你,后缀名是哪个?”丁美兮不置可否地反问道。
“我们公司的邮箱。”
“整个论坛的人加起来,都没你聪明。这句话我是发自肺腑的。”
刘晓华颓然地坐在沙发上,情绪反倒平静了下来。他低着头问道:“要多少钱?”
“一要钱就真的变成敲诈了。你想买我写的一些诗和文章,把版权费和签好的协议都放在你办公室的桌上,门钥匙和进出大楼的胸卡给我,我自己去拿。”
“版权费,要多少?”
“你这个季度的奖金,足够了。”
一个数字在刘晓华的脑子里快速闪过,他一下子站起来,像一头被刺伤的野兽,疯狂地吼叫道:“这钱我要送孩子出国读书交学费!奖金给了你们还会要工资,以为我不知道?去你妈的,我要报警!”
丁美兮没料到刘晓华会来这一手。眼看他抓起裤子快步朝门口走去,丁美兮急忙冲过去拽住他。刘晓华丝毫没有不能和女人动手的心理包袱,回身就跟丁美兮撕扯在了一起。丁美兮在特训时接受过一些格斗训练,但这些年荒废得厉害,加上和刘晓华力量相差悬殊,三两下便被甩开了。
就在刘晓华几乎要拉开大门的时候,忽然感觉脖子一僵,轰然倒地,失去了知觉。丁美兮站在他身后,把防狼电棒往沙发上一扔,叉着腰喘了几口大气。然后她拽住刘晓华的胳膊,使劲儿往屋里拖。可没走出几步,外面忽然传来了敲门声。丁美兮努力压制着喘息和心跳,问了一句:“谁呀?”
“是我,丁老师,陈星的妈妈,段迎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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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迎九拍了很长时间,门才打开——丁美兮神色如常,望着段迎九客气地说:“请进。”
客厅里,两人的话题围绕着丁晓禾展开。“聪明,勤快,不管学什么,一点就透。这都是丁晓禾的优点。缺点嘛也很明显,内向,腼腆,有什么话都在心里,喜怒不形于色,有时候你得猜他。”段迎九慢条斯理地说着,眼见丁美兮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今天也不热,你怎么出那么多汗?”
丁美兮随手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汗,说:“前些时候体检,大夫说我甲状腺功能好像有些问题。”
“甲状腺的事情问我呀。我表姐也有。你是甲亢还是甲减?”段迎九看上去十分关切的样子。
“化验指标有些低。”
“那就是减,功能减退。你知道吧,这个挺麻烦的,定期复查,终身吃药,心乱,出汗,脾气差,有时候还会心虚,发慌,你现在有发慌的感觉吗?”
“我有时候其实——咱们今天聊的好像不是这个。”在国安面前,丁美兮不想聊太多关于自己的事儿。
“对对,丁晓禾,今天来就是为了他。我就是想知道他小时候什么样?我的意思是,他爸爸对他怎么样?”
“重男轻女,对他当然很好。”
“哦,对你呢?”
“对我一般。所以初中没读完,我就跟着姑姑去了海那边,在那边读完了中学,才回来考的福泉师范学校。晓禾没和你说过吗?”
“你也知道,我们这种单位,家访和政审一样重要。涉及有些隐私的问题,你不会不高兴吧?”
“没有。主要是我一会儿还有事,要不我们?”电棒能让人昏迷多久,丁美兮心里有数。
段迎九感觉到了丁美兮的慌张,她故意拖延,感觉只要再坚持一小下,那层窗户纸就要破了。“马上马上,丁晓禾在谈女朋友的事情上,你了解多少?”
“不了解。”
“他和你的感情最好。也不会和你说吗?”
“他很内向,有什么话都在心里。你自己说的。”
“内不内向,也得分人。丁老师你看我,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性格?”
丁美兮坐不住了,她猛然从沙发上站起来,直接下了逐客令:“我有急事,先聊到这里吧。”
段迎九则想尽办法拖延,她慢慢站起来,又借故找手机。但丁美兮已经急不可耐了,她把手机塞给段迎九,几乎是强行往外推人。“不好意思,孩子去郊游,我必须马上去接她,再晚就迟了……”
咣!一声巨响让拉扯着的两人都停住了。只穿着一条内裤的刘晓华像一头脱困的猛兽,从卧室里撞了出来,一下子摔到了地上。
“你也不怕把老子给闷死!这个女人又是谁?”刘晓华跳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骂骂咧咧地往外走,“随便是谁,我什么都不管了,睡了就是睡了,谁闹到单位我也不怕!我怕什么?我刘晓华网上网下一张皮,我现在是离异是单身,谁能拿道德来审判我?来呀!”
丁美兮和段迎九都惊得呆在了原地,眼看刘晓华就要拉门走人,忽然门外蹿进一个人影,当胸一脚,把刘晓华踹了个人仰马翻——是李唐。他满脸涨红,额头上的青筋根根分明,手里拎着皮带,没头没脸地朝刘晓华抽去。
伴着刘晓华的惨叫声,丁美兮冷着脸,对尴尬的段迎九说了一句:“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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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演武大桥下,雨中的海边空无一人。李唐拖着鼻青脸肿的刘晓华,就像拖着一袋沉重的垃圾。走到一个桥墩旁,他手一甩把双手反剪的刘晓华摔在了地上。
海风呼啸,雨也越下越大。李唐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摩托车头盔,蹲在刘晓华面前说:“别觉得委屈。当初管不住自己的时候,你的狗屁尊严呢?再问一遍,版权费的合同,你签不签?”
刘晓华用沉默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李唐点点头,把头盔扣在刘晓华的脑袋上,在合上护目镜之前,最后说了一句:“等会儿害怕了,就叫出来。一叫唤,就好了。”
随后,他拿出一把乌黑的钢锯,安上了一根全新的锯条,把锯架在刘晓华天灵盖的位置,问道:“准备好了吗?”
“有种,你就弄死我!”刘晓华绝望地做着最后的抵抗。
李唐没再多说,他左手压住头盔,右手用尽全身力气一拉一扯。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尖锐的摩擦声从四面八方钻进刘晓华的耳朵,刺激着他的神经。头盔上的缝隙越来越深,越来越宽,李唐手上的力气也越来越大。锯条一前一后地拉动,锯齿渐渐浸上了一层血渍。
李唐感觉到了刘晓华的挣扎和颤抖,心里禁不住暗暗催促:“你他妈快点吧,又扛不住。”
终于,头盔里传来了刘晓华哇哇的哭喊声:“别锯了!别锯了!你把我杀了吧!别锯了我求求你了……”
李唐停下锯,一伸手,刘晓华哭着点了点头:“我现在带你去……”
大约半小时后,李唐将一枚小小的窃听器装进了刘晓华办公桌上的灯管旁。然后,他把一份诗歌著作权版权转让书往桌子上一扔,拎起装在袋子里厚厚的一沓“转让费”,悄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