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征调巴,蜀四郡丁男十万余人修筑通往西南夷的交通要道,凿山涉水,加上蜀地气候燥热潮湿,沿途粮饷转运不济,士卒疲惫饥饿受折磨而死者不计其数,再加上西南夷反复无常,时有叛乱,朝廷调遣大军镇压扰乱耗费国帑万万计。
西南夷工程建设多年仍未竣工,朝廷损失不断,刘彻看着地方官吏呈报的章奏,人员伤亡,钱两损耗触目惊心,久久不能平复,于是召见御史大夫公孙弘。
“臣拜见陛下!”公孙弘年过花甲,精神矍铄,目光如炬。
刘彻面露难色,踱步向前,语气平和:“此乃蜀郡上呈章奏,卿可一阅。”
刘彻将简牍交给他,公孙弘阅接过仔细一阅,幽幽叹息着:
“陛下,臣惭愧!”
刘彻诧异地看着他,公孙弘一直主张罢黜西南夷工程,这会儿竟然没有胜利在望,反而为此忧虑难安,不愧是佐贤之才。
“朕今日不想谈过去,只想听听卿有何对策。”刘彻的态度很鲜明,他不愿意放弃西南夷工程,打通西南夷,直插夜郎,挥师南下,直捣南越,此计不变。
凡有举事,皆有伤亡,这个代价现在不付出,将来也要付出,忍一时之痛,好过如鲠在喉,如芒在背。更何况修筑西南夷交通,地方官吏有没有任权枉法,胡作非为,甚至虚报瞒报亦未可知,刘彻断然不会说放弃就放弃。
只凭一份章奏根本无法改变刘彻的心意,公孙弘深谙此道,于是主动请缨:“西南夷交通修筑已久,伤亡耗费也非一时半刻,地方官吏各司其职,协从配合,公正无私最是关键,臣身为御史大夫,有督查检劾之责,臣请领命亲赴西南夷视察究竟。”
此话深和刘彻心意,他嘴角微微扬起,允道:“御史大夫能这样想乃国之大幸。”于是下诏派遣公孙弘前往西南夷视察督导。
朔方大捷天子赐庆功宴,刘娉亦在邀请之列,李妍与玢儿跟随刘娉一同入宫,这样一来,她便可以打探二哥的下落。
刘娉朝觐中宫,李妍候在殿外,卫青前来拜见卫皇后,一眼注意到李妍,走到她身边时驻足看了一眼。
李妍莞尔一笑,暗自窃喜,祝贺道:“恭喜将军凯旋。”
卫青抬眸扫视四周,宫娥黄门皆垂首不敢直视。
稍后,他诧异地看着李妍,不知她为何会出现在皇后宫中,难道是皇后知晓自己的心意,才将她招入中宫?卫青这般想着,脸上浮现一抹浅浅的笑意。
卫青入椒房殿后,直接向她参拜:“臣卫青叩见皇后!”
“弟弟,不必多礼。”卫皇后看着他欢喜得笑着,命黄门给他看座,宫娥上前奉茶。
卫青抬眼看去,只见卫皇后左下方坐着平阳公主,她锦绣华裳,金钗环佩,粉脂凝露光彩照人,从他进门伊始眼睛便离不开他身上。
“公主。”卫青拱手致意,脸上的笑意逐渐褪去,忧虑难安。
刘娉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只消他多看一眼,这份笑容便能像花儿一般绽放。
“大将军如今是统领天下兵马的大英雄,身份尊贵,难得还记得本公主。”刘娉试着说道。
卫青垂眸不语,怔怔地目视前方。
“陛下赐宴,弟弟可别去晚了。”卫皇后催促着,原本天子令卫青先行给卫皇后请安,倒也不急在一时,只是正巧卫青也不想待下去,于是顺坡下驴,向卫皇后辞行:
“臣告退。”
刘娉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黯然神伤,转过脸来堆了笑容继续和卫皇后说笑。
卫青出椒房殿,行至李妍跟前驻足停留,李妍见他脸色布满焦虑,不知何故。
“随我来。”卫青从她身边走过时悄声告知。
待他向旁侧走去,李妍趋步跟上他,行至廊深无人处,卫青停下,神色慌张追问道:“你怎么在此?”
李妍见他脸色骤变不知为何,只能据实相告:“我……我已拜入公主府,如今是公主的奴婢……”
卫青脸色逐渐沉重,果然是她!从他进椒房殿见到刘娉时便有不详的预感。
李妍见他忧思重重,不知是否嫌弃自己奴婢的身份,忍不住低声询问:“我……只是一个奴婢,大将军可会嫌弃?”
卫青闻声神色变得柔和,双眸注视着李妍,温声说道:“青乃人奴之子,何敢弃焉?”
李妍又喜又悲,喜他不会就此看低自己,悲他说出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她听了只觉得心酸,心疼。
刘娉走后长御向卫皇后禀报:“启禀皇后娘娘,大将军方才出去时与平阳公主的奴婢躲在暗处说话。”
卫皇后停下手里的玉扇,暗藏笑意,惊讶道:“竟有此事?”
“娘娘,千真万确。”
卫皇后眼角眉梢透着一丝笑意,卫青至今未婚,她心里着实放心不下,他忙于军务,建功立业,可是终生大事不能耽误了。
卫青素来谨慎小心,从不与无关紧要的女子说话,就连见了平阳公主都要退避三舍,卫皇后很好奇他是不是真的喜欢,如果只是场误会那未免太可惜了。
“平阳公主的奴婢我倒是见过许多个,不过印象最深的是叫玢儿的。”卫皇后笑吟吟,公主府里的奴婢都是模样水灵的,相貌出众,卫青看上她一点也不奇怪。
长御郑重地说道:“是公主新带来的,叫做李妍,曾经是兴乐坊的乐师,不知因何故拜入公主府,更重要的是此人娘娘见过。”
“哦?”卫皇后越发好奇,但见长御一脸严肃庄重,心里反而有些不安。
长御说道:“上巳节那日,给陛下更衣的女子。”
给陛下更衣的女子?
卫皇后抓紧了手里的玉扇,坐立难安,低头沉思着,上巳节那日她确实见过李妍,坐在酒池边与刘娉闲话时还称赞过她的容貌,的确美丽动人。
刘彻走到酒池时卫皇后根本没有发现,当时乌泱泱的人群,酒池水花狂飞乱舞,根本看不清楚,只有几个眼尖的吓得跪地问安,声音也淹没在人海里。
若非众人跪地一片,鸦雀无声,卫皇后尚且不知晓刘彻已来到此处。她起身踱步思索,回想着当日场景,陛下衣服被淋湿后去暖帐更衣,至于是谁去更衣,她根本没有太在意,毕竟刘彻的花花肠子多,总归是需要宫娥服侍的。
所以说那日服侍他的是李妍?卫皇后简直不敢相信,问话长御:“陛下可有宠幸?”
长御疑惑道:“奴婢正奇怪着,据掖庭令所言,陛下当日并未宠幸李妍,彤史并未记载。”
没有宠幸?卫皇后虽疑惑着,但这意味着卫青还是有机会的,说不定刘彻只是一时兴起,转头看上新的美人也是有的,当日未宠幸也许说明刘彻并未看上李妍。
“本宫知道了。”卫皇后眉心舒展。
长御见她无法下定决心,便提醒她道:“娘娘,此事是否应该早做决断?”
早做决断?如何早做决断?若卫青和她只是说说话,一个美丽的误会而已,何须做些什么?倘若卫青真对她有情,难道要狠心拆散他们吗?卫青常年领兵在外出征匈奴,也是该有个家了。
卫皇后幽幽长叹一声,只希望卫青能够平安幸福就够了,其他的且行且看,走一步算一步吧!
“此事不可声张。”
“诺。”长御见她无心决断便不再言语。
卫青与李妍话别后为避耳目,先行离开,李妍等他走远才出来,得知刘娉已经离开椒房殿。
“李姑娘!”
李妍闻声回顾,只见一个模样俊秀的宫娥出现在她身后,这宫娥打扮气度与普通宫娥略有差别,李妍依稀想起玢儿所说,皇后身边随侍奉命者皆为“长御”。
李妍见礼,长御传话道:“皇后娘娘请李姑娘一叙。”
李妍怔怔地看着她,不敢相信,皇后娘娘居然会见自己,难道是因为大将军?
毕竟椒房殿是皇后娘娘的寝殿,侍者皆为亲信,自然会向她禀告,只是不知皇后是否会怪罪,李妍心下捏了把汗。
李妍在长御引领下进入椒房殿,粉墙刷壁,透着芳香,殿内色调温暖,宽敞而温馨。“奴婢拜见皇后娘娘。”
“平身吧!”卫皇后微微抬首,向她递来一个亲切的笑容。
“谢娘娘。”李妍抬头时只见她云髻峨峨,修眉联娟,身披璀璨罗衣,戴金翠发饰,娴静婉约,仪态端庄,颇有母仪品德。
卫皇后见她瑰姿艳质,仪静体闲,心中自有几分窃喜,笑道:“你是哪里人氏?”
李妍答道:“奴婢中山人氏。”
“家境如何?父母兄弟在何处高就?”卫皇后继续追问着。
“父母均已亡故……”
兄弟们艰难度日,相见更难!李妍不忍再说下去,只怕自己会控制不住眼泪。
卫皇后闻言神色哀伤,宽慰道:“本宫只是随便问问,不想触碰了你的伤心事。”
随即传唤长御赏赐李妍一对金翠耳珰,李妍谢过卫皇后,出椒房殿寻觅平阳公主的下落。
李妍拉住宫娥询问,得知今日设宴在宣室,料想平阳公主定然去了宣室,只见络绎不绝的食官奉馔朝着一个方向走去,想来是送去宣室。
“李姑娘!”
行进间忽然传来玢儿的声音,她叫住李妍,手捧着满满一盆饼饵。
“玢姐姐。”李妍走到她身边,只见她膝盖红肿,淤青处似有血迹,便扶她坐下。“姐姐怎么伤成这样?”
“都是我运气不好。”玢儿叹息着脸上顿时挤出两滴泪,对着李妍哭诉,“我原本想尽快将饼饵送去给公主,不想走的急,摔了一跤,疼死我了,若是耽误公主用膳,我就是死了也难赎罪孽。”
“公主的饼饵不是有汤官呈送吗?”李妍问道。
玢儿继续哭泣,一脸难为情:“我本想在公主面前邀功的,谁知运气这么不好,现在可是连小命都难保了,我……我还不如死了干净。”
哭着哭着开始寻死觅活了,李妍看她自导自演,知晓她这番做派无非是想让自己帮她去送,何至于此?
“玢姐姐不必如此想不开,我帮你去送好了。”李妍笑道。
玢儿擦了泪,将手一伸,饼饵送到她面前,李妍一脸无奈地接过饼饵跟在食官队伍后面。
宣室内灯火通明红彤彤一片,雄伟高崇气象万千,鸣钟击磬,歌舞升平。大殿之上设天子玉几,九鼎八簋九俎二十六豆。阶下左右排列群臣,以竹木为几,钟鸣鼎食,御馔馐珍,食官典奉馐馔,菜品丰富,南北菜系无论荤素应有尽有。
众臣拜见刘彻,纷纷就座,阶下右首设席为平阳公主座,左首设席为大将军卫青座。
刘彻手指轻敲玉几,宦者令屈步上前,审视一番,天子御膳珍馐少了汤食,顿时惊吓跪地,声带哭腔:“陛下恕罪,奴这就去询问太官令。”
刘娉笑了笑,不慌不忙地对刘彻说道:“靓汤自然是要留到后头,陛下不妨等等?”
刘彻眉头一皱看着刘娉,二人交换了眼色,宦者令见状畏缩不前。
玢儿见李妍跟随食官远去,心下才松了口气:可算将她糊弄过去!她擦了擦膝盖上的胭脂和黄土,“伤口”顿时消失不见。
她聪明伶俐,深知刘娉心思,故而早早候在此处,从汤官手中夺来天子饼饵,起先汤官死活不给,玢儿只好搬出平阳公主的名号来震慑他:“莫说是区区饼饵,就是要了你这个汤官的性命,于公主而言易如反掌。”
汤官唯唯诺诺,心存畏惧饶是不敢易手。
玢儿强行从他手里夺过,呵斥道:“你这汤官好不识抬举,公主享用一道汤食而已,陛下也不会为难,倒是你迟迟不肯罢休!”
几番折腾下来汤官这才罢休,逼着玢儿去食丞跟前备案,玢儿这才拿到天子饼饵,用胭脂黄沙描仿出受伤状,专候李妍,所幸等到了她。
李妍跟随食官进入宣室,径自走向平阳公主,将饼饵递到她跟前。
“快去呈给陛下。”刘娉柔声说道。
呈给陛下!
李妍心头一震,愣怔半晌,这才意识到自己中计了,她低头看了一眼饼饵,完好无损,丝毫没有经过动荡,玢儿跌倒,膝盖摔成那样,难道饼饵不会喷洒而出?
玢儿骗自己显然是为了帮助刘娉,那么刘娉这么做的意图是什么?
呈给陛下……李妍脑海翻腾想着她的话,从进入长信宫开始,她就不遗余力地将自己推荐给天子,难道只是为了获取天子赏识?
然而直觉告诉她,事实恐怕并非这么简单。难道“故主”的传言真有其事?
宦者令急忙下了台阶走到李妍跟前催促着她,李妍看着刘娉对面的卫青,才刚对上他的目光时,他低头垂目,似乎在躲避自己的目光,李妍只觉得仿佛有张巨网笼罩着自己。
李妍晃过神来,周遭武将们有说有笑,她不能再耽搁下去,现在老老实实去给天子奉汤,在众臣眼中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宫女,如果做出异常举动,反而让众人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
她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台阶,只觉得心跳得厉害,怎么也安定不下来。刘彻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珠子仿佛长在了她身上。
她走到刘彻身旁双膝跪地,手里托举着沉重的饼饵,将其搁置在玉几上,玉几上摆放着八珍八味,琳琅满目,她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摆放在哪里。
刘彻见她神色慌张,便主动将其中一味菜肴挪腾至别处,李妍顺势放下,刘彻努努嘴示意她奉食,李妍便规规矩矩地照办。正身直面群臣时,只见阶下群臣错落有致,从殿上望去,竟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赞礼宣祝:“诸将远出塞外,直击匈奴右贤王,斩获累累,朕心深慰,彼乃栋梁之材,无憾黎庶。昔宗周煌煌、威名远扬;功臣昭昭,分封四方,唯斯重任,勉励而行。”
众臣起身朝拜,附声:“谨遵上谕!”
“平身。”刘彻俯视群臣,气势凌云。
赞礼云:“赐座。”
“谢陛下!”群臣起身,再拜,随即告座。
一个个皂服堂正的高官士绅仿佛跪倒在自己眼前,李妍只觉得自己傻眼了,竟生出这般不要脸的感受。
“有制之兵,无能之将,不可以败。尔等骁勇贯战,横扫大漠,国威远扬,建非常之功,今日赐宴是为庆功,君臣叙话,不必拘礼,珍馐佳酿尽情享用。”刘彻说罢,众臣直身拜谢,酒肉穿肠,欢声笑语。
“臣乃粗鄙之人,说不出动听的话来,谨薄酒一杯谢陛下隆恩。”李息举杯朝谢,刘彻挥手示意他坐下。
旋即众臣举杯祝酒,声音齐鸣:“谢陛下!”
刘彻与将领推杯问盏,此次喝的酒少,他看着李妍美丽动人的脸,延颈秀项,皓质呈露,柔情绰态,仿佛已经醉了,他担心自己喝多了酒会把持不住。
“大将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令匈奴闻风丧胆,卑臣能在大将军麾下效劳,幸甚至哉!”将领转而向卫青祝酒。
卫青起身回礼,朝天子揖礼,恭敬道:“大军顺利征还皆仰赖陛下神威。”
刘彻得意一笑,挥手示意卫青坐下。君臣之间觥筹交错,无话不谈,酒到中旬,飘然忘我。
岸头侯张次公忽然起身,身子左右晃荡两下,立正后向刘娉敬酒:“臣乃粗人不吐不快,大将军能有今日,是否该感谢平阳公主?”
卫青猛然抬头看着他,只听他打了声“嗝”,无奈地看着刘娉,拱手致意:“公主之恩,臣不敢忘。”
刘彻笑而不语,美人在侧他根本没有心思去管一群大老粗。
“陛下。”张次公脸上噙着诡异的笑容,脸涨得通红,“俗话说出将入相日,新婚佳偶时,陛下可否赏给臣一些漂亮姑娘?”
刘彻不置可否,道:“岸头侯喝醉了。”
张次公拔高了嗓子证明自己没醉:“陛下,臣没醉,只要是陛下赏赐的美人,臣都会好好爱惜。”
李息被张次公吓得不轻,他这话说着无心但听来却像是在内涵天子,更怕天子降罪,急忙挽回:“岸头侯喝醉了,请陛下恕罪。”
刘彻沉下脸,非常不悦:“朕看他醉的不轻!”
群臣见天子龙颜大怒,顿时不敢吱声,张次公被身旁的将领按住坐下,他一个不小心直接跌坐在地。
大老粗真是大老粗,愚蠢!莽夫!刘彻心里忍不住大骂,尤其是当着李妍的面让自己颜面扫地,简直恨得牙痒痒,真想一刀宰了他!
刘彻默不作声窥视着李妍的反应,李妍暗自瞥见刘彻直勾勾的眼神,只见他一副色眯眯的样子,让她感到很不爽,于是悄然移动双膝,将身子往外挪腾。
刘彻饶是不依,松了松腰带,悄悄往她身旁挪近,虽不见花容月貌,但沉醉在她的发肤之香也好。
李妍片刻也不想挨着他,直接挪得更远,离开玉几的位置,刘彻心里十分郁闷,狠狠地瞪了张次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