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后深感身体越发不济,但许多心愿仍未了却,她必须趁着自己还在,为自己的后代做些打算,因此不遗余力地想要拉进王家与刘家的关系,既拉拢刘家,又保证王家的富贵。
淮南王为太子刘迁上奏请求迎娶修成君之女为太子妃,王太后本有些心动,但刘娉“迂回”劝谏让她有些动摇,想着再物色新的诸侯王。
宦者徐甲知晓王太后心思主动献计邀宠:“太后,不妨考虑一下齐王?”
“齐王?”王太后疑惑地看着徐甲。
“正是。”徐甲继续说道,“奴是齐人,齐王刘次昌曾祖父乃高帝庶长子刘肥,齐地乃关东最富庶的国家,奴在齐国时常听人说起齐王年轻英俊,为人仁厚恭谨。”
王太后见他这般肯定,心里有些动容,诸侯王中齐王并没有传出什么不堪之事,齐王刘次昌人品想来端正,于是默许徐甲的提议。
徐甲千恩万谢拜别王太后出使齐国,欲劝说齐王上书请求迎娶修成君之女为妻,出覆盎门时遇见等候多时的中大夫主父偃。
“大夫,别来无恙。”徐甲笑着寒暄道。
主父偃问道:“敢问使者要往何处去?”
徐甲开心笑道:“奴奉命出使齐国,大夫后会有期。”
“使者且慢。”主父偃拦住了徐甲的车马,塞给他金银财宝,请托道,“使者出使齐国,若能帮在下一个忙,事后必有重谢。”
徐甲大约猜出主父偃的意思,若是一般的官吏也就随便打发了,但主父偃乃皇帝宠臣,得罪不起,当即向他示好:“大夫请讲。”
“在下有个小女,年已及笄,想请使者捎带着送入齐王后宫。”主父偃直抒心意,他在朝中任职多年得罪许多朝臣,将女儿远嫁齐国可保她今后安全,再者诸侯王中齐王刘次昌不似江都王刘建那般残暴,将女儿嫁入齐王后宫,荣华富贵不愁。
“这倒不是难事。”徐甲笑道。
“在下静候佳音。”主父偃送别徐甲,眉头微微皱起。
徐甲喜从天降,若能撮合王太后与齐王刘次昌的婚事,并将主父偃之女送入齐宫岂非大功两件?但当他抱着志在必得的心思赶到齐王宫中时,他便傻眼了。
齐王母亲纪太后严词拒绝这门婚事,她一心想撮合弟弟的女儿与齐王婚事,根本不考虑让旁人来横叉一脚坏了好事,更何况还附带主父偃家的赠品。
纪太后十分反感王太后,得知王太后派遣宦者来求亲,更是将王太后贬低到骨子里:王娡这个小人,什么好处都伸嘴要,自己干出抛夫弃女的丑事来,还想把手伸到齐国?
纪太后光是心里骂骂咧咧自然不过瘾,不过明面上毕竟不好贬损当朝王太后,但指桑骂槐,羞辱奴才还是可以的,于是对着徐甲破口大骂:“齐王已娶王后,不必皇太后费心,你徐甲不过是齐国贫贱之人,废身入宫,竟也有脸面踏入齐国?他主父偃是个什么东西?出身卑贱,倒行逆施,他的女儿也配嫁进王宫?我劝他死了这条心!”
徐甲吃了顿烫嘴的闭门羹,悻悻地返回长安复命,原本以为王太后嫁外孙女多少人梦寐以求,没成想纪太后这般不识抬举,毕竟自己办事不力,损了王太后的颜面,不敢直言相告,于是委婉地暗示道:“启禀太后,奴入齐国,齐王欣然应允上书求娶修成君之女,只不过……奴担心齐王会步燕王的后尘。”
燕王刘定国与其父康王姬妾通.奸.乱.伦,霸占弟媳为姬妾,残杀肥如令郢人,郢人枉杀死后家中兄弟上书告发,主父偃将弹劾燕王刘定国的罪状牍直接转交外朝大臣,交由公卿议罪,刘彻命主父偃主审燕王刘定国一案,主父偃毫不留情,以铁腕手段断案,雷厉风行,燕王刘定国自知难逃一死,不等朝廷发落自杀身亡。
王太后听徐甲如是说不免背上发凉,连连叮嘱:“往后这事谁也不准再提。”
她思虑再三,最终决定同意淮南王刘安的奏请,将修成君之女嫁给淮南国太子刘迁,刘彻当即准奏。
主父偃探听到纪太后羞辱侮蔑之词恨意难平,决定报复齐国,天子除皇长子外,皇二子,三子接连诞生,将来势必也要封王坐拥一方,齐国地大物博诸侯国中无出其右,便以此为由诱惑天子:
“陛下,关东诸国齐地为大,臣闻齐国临淄拥民十万户,贸易租金日逾千金,黎民百姓皆拖朱曳紫,富户商贾往来无隙,今齐王与陛下亲缘疏远,焉能尽心蕃卫朝廷,景帝七国之乱时齐国便存心叛乱,臣以为若非陛下亲弟爱子皆不得封王于此。”
“善。”
刘彻原本心里就琢磨着将齐国这块沃土分封给自己的儿子,况王夫人病重托付,自己已经亲口承诺将她的儿子刘闳分封至齐国,主父偃的提议让计划提前变为现实。
于是君臣二人一拍即合,刘彻任命主父偃为齐国相,即日前往齐国任职。
主父偃到达齐国城门前,昔日故朋旧友及兄弟姊妹纷纷前来迎接,夹道欢迎,主父偃命人取来黄金五百挥掷在地,振振有词:“吾今散金与尔等断绝来往。”
及入齐境,主父偃便开始着手实施复仇计划,没有真凭实据不好拿齐王问罪,便将齐王后宫宦者宫娥逮捕入狱,刑讯审问得知齐王与其姊乱.伦。
齐王母亲纪太后欲将娘家侄女许配给齐王刘次昌为妻,刘次昌坚决不与她亲近,纪太后便将刘次昌身边的宫女遣散,让他无法接触到其他的女人,并派遣自己的女儿,刘次昌的姐姐纪翁主监视他,刘次昌一不做二不休与姐姐勾搭在一起,二人斗罢水火复云雨,直搞得天昏地暗方休手。
主父偃将齐王与其姊乱.伦一事故意泄露给齐王,刘次昌继位不过五年,年轻不谙世事,素闻主父偃残酷无情,横暴逆施,又有燕王刘定国为前车之鉴,自知难逃一死,于是万念俱灰,仰药自尽。
齐王之死传播蔓延,诸侯王瞬间炸开了锅,对天子敢怒不敢言,只好把气撒在主父偃头上。主父偃献推恩策明摆着将诸侯王国分割,诸侯王更是恼恨不已。
淮南王欲兴兵举事,将刘彻取而代之,倘若真响应朝廷推恩令,王国切割成大小几块,想要举事对抗朝廷便再无可能。
刘陵见主父偃陷于齐地,齐王之死与他脱不了干系,正是下手铲除主父偃的良机,于是知会其父淮南王刘安,联络各诸侯王上书告发主父偃,但主父偃言辞犀利,诸侯王谁也不敢冲在前面。
枪打出头鸟,诸侯王谁也不傻,于是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想冲向前面。刘陵当机立断选中赵王刘彭祖,刘彭祖乃景帝第七子,刘彻异母兄。
此人巧佞嗜杀,无恶不作,派人监视国相,赵国国相大者死,小者伤,活不过两年便一命呜呼,最重要的是赵王刘彭祖家也有淫.乱一事。
赵王太子刘丹与姐妹通.奸.乱.伦,按律当死,刘陵找上门来,刘彭祖直接傻眼:“你怎知本王太子所行秽乱之事?”
刘彭祖妄图咬死不承认,刘陵看他一副傻样,捂嘴笑了笑,说道:“太子刘丹哪天夜里与翁主睡觉我都知道,大王是否要仔细听上一听啊?”
刘彭祖见她言之凿凿,素闻她常年在长安权贵中游刃有余,不像是唬人,太子刘丹与姊妹行轨乱之事确实存在,与其坐以待毙伸着脖子等主父偃来割,不如先下手为强将他处死。
刘彭祖遂答应与刘陵联手,搜集主父偃贪污纳贿的证据,上书告发主父偃,继刘彭祖上书后,陆陆续续有诸侯王上书告发,舆论汹汹直指主父偃。
刘陵暗中拜访田蚡遗孀,请她出面向王太后哭诉冤情,田蚡乃王太后同母弟,刘彻继位初先任太尉后迁丞相,与窦婴交恶,及窦婴族灭,田蚡身染重疾不久去世,田蚡遗孀乃燕王刘定国之女,主父偃曾揭发燕王刘定国淫.乱一事,致使燕王刘定国畏罪自杀。
田蚡遗孀为父雪恨,往长乐宫拜见王太后,揭发主父偃恶行,顺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寡居之苦博取王太后怜悯。
朝野一片哗然,纷纷瞪大眼睛瞧着刘彻如何决断。前有十几个诸侯王上书告发主父偃,后有东宫王太后施压,刘彻命廷尉抓捕主父偃审讯,主父偃承认贪污纳贿,不承认逼死齐王,然众怒已犯,朝野波涛暗涌,刘彻召集公卿廷议。
“臣以为中大夫主父偃所行狂悖,仗着陛下宠信,滥用权柄,残害诸王,其心可诛。”
“臣附议。”
“前有燕王自杀,后有齐王殒命,齐王年幼不谙世事,堂堂诸侯王,竟也落得如此下场。”
“……”
刘彻默不作声,对于主父偃所作所为,他并非不知情,只是让他想不到的是满朝公卿大臣之中竟无一人为主父偃求情,说好话,公卿大臣宁愿同情一个于国家毫无建树,恶迹斑斑的诸侯王也不愿意怜悯为国献策的主父偃。
他毕竟是个能干的通才,但他的人缘也实在是差!刘彻看了汲黯一眼,他正欲起身回话,被公孙弘抢行一步:
“诸侯王接二连三夭折,齐王无子国除,天下人心惶惶,若不安抚诸侯王,则势必引起诸王离心,一旦后院起火,势必蔓延前线,如今陛下发兵匈奴,正是需要上下一心的时候。不杀主父偃,难以谢天下。”
“御史大夫这话诛心了。”刘彻淡淡的说道。
主父偃得宠后,在他的建议下大汉决策大权由外朝三公九卿逐渐转移至内朝,天子经常召对侍从,越过三公九卿,违背祖制,这让许多公卿大臣非常不满,欲将主父偃除之而后快。
曾任大厩丞的减宣因督导朔方郡顺利建置擢为御史中丞,隶属御史大夫,减宣经卫青推荐,入宫请见天子,出门后遇见主父偃,知晓主父偃在天子面前否决自己的策论,对此怀恨在心,他上奏说道:
“中大夫表面为朝廷分化诸侯破除尾大不掉,实则居心叵测与嗣位诸王子弟交往密切,收受诸王子弟贿赂中饱私囊,凡陛下亲自拟订的新王封国,实际上皆出自中大夫暗中运作。”
汲黯原本想为主父偃进言,顿时信念沦丧,泄露朝廷机密乃是死罪,更何况“暗中运作”,御史没有证据不会贸然在天子面前揭发,主父偃必死无疑啊!
公孙弘补充道:“臣闻中大夫曾请托宦者徐甲将其女送入齐王后宫,但遭到纪太后羞辱,中大夫逼死齐王焉知不是公报私仇?中大夫恃宠而骄,不杀不足以稳定天下人心。”
刘彻冷脸一垂,目露凶光,天下诸侯必须要稳住,主父偃急功近利逼死齐王,以齐地之利相诱,公报私仇,刘彻断然不会允许臣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既然主父偃的人头保不住了,那么妄图借此兴风作浪的人也该给他们点狠颜色瞧瞧!
“舌以柔存,齿以刚亡。食指大动,染指于鼎。中大夫主父偃持身不正,罔顾朝廷法度,行为狂悖,离间宗室骨肉,罪不容诛,处以灭族!”
刘彻的声音冰冷刺骨,“灭族”二字如同千钧重鼎砸向公卿大臣,他们此刻已顾不得庆幸和窃喜,而是背后冒出一身冷汗。主父偃风光无人能及何其受宠,一朝废除,屠杀全族,君王的无情也恰恰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朝廷上下:不管是谁,不管有多恩宠,妄想挑战国法和皇帝的权威,就只有死路一条!
诸侯王听闻主父偃被灭族胜利在望的欣喜反而丧失了,天子一怒,浮尸千里!原本还想借着扳倒主父偃趁机逼迫天子取消推恩令,现下谁都不敢跳出来,乖乖回家待着。
卫皇后在宫中听说主父偃灭族后吓得魂不守舍,立即差人传话给卫青,她必须要让卫青清醒清醒,决不能让他犯糊涂。
卫青车驾驰往中宫路上,路径主父偃家门口,透过马车轩窗,看到他家中男女老幼数十上百人被押赴刑场,那场面简直触目惊心。
他放下轩窗竹帘,不忍再看下去,吩咐车夫赶路。及入椒房殿,卫皇后屏退宫人,心中仍旧惊魂未定。
“弟弟如今位极人臣统领天下兵马可是威风八面了,姐姐这儿可是冷冷清清的,到处都透着冰凉。”卫皇后面色微白,强装镇静。
“姐姐有话直说。”卫青开门见山道。
“弟弟,不是姐姐抱怨,而是希望你能多顾及着姐姐和据儿。我这几日与平阳公主聊天,方知她对你……”
没等卫皇后说完,卫青便打断:“姐姐,公主于你我有恩,我心里清楚,但是一码事归一码事。”
“莫非你真的放不下李妍?”卫皇后惊恐万分,身子忽悠悠落地。
卫青低头不语,愁容满面。
“弟弟,你可千万不能糊涂,你可知主父偃的下场?他一年四迁,陛下几乎离不开他,可是如今却落得被灭族的下场。”卫皇后心有余悸,继续劝导卫青,“弟弟你虽是统领天下兵马的大将军,但若让陛下生了嫌隙,你就什么都不是了。正因如此你才更要谨慎小心,你不止是你一个人,你还有卫氏满门,你也是我和据儿唯一的依靠。”
“姐姐,你别再说了。”卫青心中苦闷,他怎会不知其中的利害。
“弟弟,当年条侯周亚夫的下场就是你的前车之鉴,你不能忤逆陛下,不能呀……”卫皇后几乎要哭出声来。
“时局不同,怎能相提并论?”纵然世间的大道理很多,但他依旧心中燃着一颗火苗,虽然微弱,但光芒可见。
卫皇后跪在他跟前,以帕拭泪:“卫青,姐姐求你,不要去做傻事,天下女子千万般,弟弟你真的要为了李妍弃卫家于不顾吗?陛下前几日遣使者捧灵璧石祭奠王夫人,他可不是思念王夫人那么简单,他这么做无非也是想告诉世人,他如今不止有据儿一个儿子。”
卫青想堵一把,但此刻他似乎已经预料了输赢,自己不过是个骑奴出身,拿什么去赌呢?
他抬头瞥见躲在帷帐内的皇长子刘据,他步履蹒跚向他跑来,个头只长在他膝下,软声呼喊着“舅舅”,卫皇后起身擦了眼泪,不想被儿子看见,卫青抱起他,重了一些,睡眼惺忪的样子可爱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