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正逢绿树荫浓,夏日正盛。街旁的凌霄花开了一朵又一朵。每一簇都在极力争得这世间最明亮的艳。
楚照君与沈见月并肩走在长街上。关于寐毒的事,她也知晓一二。楚照君恢复的很快,将前几日的过度瘦削给补了回来。双颊又重新绽出了那种略略丰腴的淡粉色。
两人相谈正欢,骤然听得身后一声惊喜而急促的叫喊:“阿姐!”
这声音两人再熟悉不过,不是顾雪盈又能是谁?
“阿姐。”顾雪盈朝楚照君略施一礼,转而又向沈见月问了安好。
楚照君回了礼后,莞尔道:“阿柔怎地来临安了?”
顾雪盈眉目间蕴了几分得意之色,“雪盈此次来,其实是特意来寻阿姐的。”
楚照君与沈见月对视一眼,皆有些不安。
“顾雪盈,跟她们说这般客套话做什么?”正沉思间,一句充满杀气的磁性嗓音打破了一时的安静。
楚照君向顾雪盈身后探去,原是顾修。
“你想干什么?”风洛晨上前几步,用审视的目光死死盯着顾修。
“我想干什么?”他的嘴角弯成了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当然是,带你回南浔啊。”
此言一出,皆是满座震惊。
风洛晨的气恼之中带着讶异,“你这是何意?”
顾修的一只手大咧咧地搭在了风洛晨的肩膀上,“凝骄弟子,无缘无故呆在沧淼门,总是不和情理的。”
他话音未落,沈见月已然恼怒至极,“无缘无故呆在沧淼门,也比某些人亲手将师兄逐出师门有理!”
顾修斜视她一眼,“哪里来的小丫头,这般无礼!”
“我有没有礼也轮不着你凌夜仙君来管!”
顾修不理会她,转而对沈思墨道:“元夜,快管管你的门生吧。”
沈思墨不作声,含着一抹不屑的笑意。
顾雪盈见此景,心中半是害怕半是得意,软言向沈见月道:“沈姐姐,仙君可是不好惹的啊,你……你快道个歉吧。”
沈见月厌恶地甩开她的雪白柔荑,像是在甩开什么低贱之物一般,“我道不道歉用不着你这个移姓来管!”
顾雪盈一时间有些讪讪的,缩了手不知该如何是好。
楚照君虽有不悦,却还是忍了下去,淡然问道:“仙君无故要带哥哥回南浔,也得有个缘由吧。我想知道,这个缘由是什么?”
听了这番话,顾修不禁拊掌大笑,“还是楚姑娘懂事,我是要带他回去给仙君祭奠。还有……”他渐渐放慢了语速,“南浔的人都很想他。”
风洛晨显然被他这句话触动到了神经,脸色微变,眼神中有些涩苦。“我以为你忘了。”风洛晨沉声道。
顾修望向他,声音冰冷,却夹杂着些许柔和的意味,“我未曾忘记,也不愿忘记。”
风洛晨垂目,“我……”
顾雪盈温婉一笑,曼声道:“此次仙君带风公子和阿姐回去,是为了祭祀前仙君的,见月姐姐,该不会怪罪吧。”
沈见月漫不经心,“去给老仙君祭祀,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她目光在顾雪盈身上一转,“只怕凌夜仙君假意邀请,并不是为了这点,到白白坏了老仙君的名声。”
顾雪盈端然望着沈见月,笑容愈发得体,“既然见月姐姐同意,那这件事就算成了。”
沈思墨瞧她一眼,示意她谨言慎行。可沈见月偏不理会,冷笑道:“有些人勾不着别人的心思,就举着祭祀的名义来邀请。我真为老仙君可惜啊。”说着,她作惋惜状。
楚照君雪白贝齿轻咬在红唇上,“阿月,我……”
沈见月甜甜一笑,“好啦,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呢就跟着他们去吧。不知道的人啊,还不知该怎么编排我如何小气呢。不过,你去了南浔,得带给我好吃的和好玩的。这个当作理由让你去,好像也不是很亏。”
楚照君见沈见月与沈思墨倒不是如何不让,一时顾雪盈也楚楚可怜,未免动了心思。再看哥哥确实心酸,便收拾了东西同去了南浔。
风洛晨端详着眼前女子,一张用清水雕成的芙蓉秀脸。身着绣着莲花的藕荷色碎花秋水绫缎长裙。面容规整白净,虽不及沈见月清纯,楚照君动人,却透着些许断指柔肠的意味。
“风公子,您这样看着雪盈做什么?”顾雪盈双手托腮,比起往日的温婉,此刻却有种说不出的俏丽。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形容女子美丽的。”
顾雪盈抿着唇道:“可是雪盈并不美丽。”
风洛晨不置可否地一笑,“别人的话未必当真。”
顾雪盈笑语嫣然,“那么,仙君的事,别人的话你就要当真吗?”
风洛晨的面色在刹那之间有些黯淡,“这件事……”
顾雪盈哑然失笑,“也对,你和仙君,怎么看也不是一件好事。可是你记得吗?你,你记得年少时的事情吗?”
风洛晨一怔,随即冰冷道:“当然记得。”
顾雪盈幽幽叹息一声,眼中被氤氲的热气蒙住了双眼,“风公子难道你不疑惑,为何就因几个仙道弟子的口供,仙君与凝骄便要将你挖去灵核,逐出师门吗?”
风洛晨的神色无半分迟疑,低沉的嗓音有些莫名的悲哀,“罪孽深重,不可饶恕。这是当时凝骄给我的判决,那一日,我不会忘。”
顾雪盈的脸上有透明的液体滑落,她却并不在意,随手抹去,“其实当时凝骄是想除之后快的,但是仙君给了个好主意——废掉你的灵核,成为一个废人,生不如死。”
风洛晨一怔,缓缓忆起多年前的往事,“是啊,的确是生不如死,痛彻心扉。”
顾雪盈明媚一笑,可那柔和的笑意中却含了几分薄薄的哀伤悲戚,“那你可知,仙君这样做,是为了保全你的性命!”
风洛晨神色一震,却还保持着初时的平淡如水,他并未回答顾雪盈,只是把玩着腰间短刀出神。
顾雪盈忽然直直望向风洛晨,眼中似有一汪碧波,深不见底,夹杂着浓厚的忧愁,“是,在人人眼中,他都是落井下石。可难道你就不曾舍身处地地想过吗?你走后,仙君日日都在找你,他怕那些伪善的仙门弟子伤着了你。那时我还小,却已能懂得是非黑白。有的时候,听到的与看到的,都并非真实。”她黯然地低下头,声音软弱而寂寞,如同夏夜中一忽儿飘过的疾风,再凉意侵骨,也被沉沉的繁华富丽掩埋了下去,“你被逐出师门那一日,弟子们纷纷赞扬着仙君,但恐怕整个南浔也只有我知道,他是痛苦的。后来,他一直没有寻到你。那时连他似乎也不知自己有多内疚难过。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仙君他只是不愿意说……”
风洛晨怒火翻涌,低声喝斥道:“够了!”
顾雪盈直起身,倚着船板,笑声凄厉而癫狂,浑然不似一个大家闺秀应作的模样,“你知道吗?!仙君身上大大小小一共有八十二处伤痕,其中有六十八处是他自己在酒醉之时划上去的!喝酒做什么?只为借酒消愁,在不知世间之事。他对我说,一醉解千愁,可他现在有万愁,万愁呵!”她突然停止鬼魅般的大笑,“风洛晨,你知道的并不多。”
良久,风洛晨的声音飘忽般传入顾雪盈的耳中,“他,真的在等我吗?”
顾雪盈木然地点了点头,干枯的唇轻轻张合,“他一直在等你,从未变过。”
风洛晨捏紧了手中短刀,将无限怅然化为一声幽深的长叹。
街上人来人往,华灯初上。因着南浔花节的来临,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了几盏做成时令花状的花灯。南浔不比临安繁华大气,可身在其中,也有着淡淡烟火气,一抹一抹映照着墨色天空。
待到楚照君几人下船时已是暮色降临,漫天星子极力闪着光,虽说不算良辰美景,却别有一番风韵。街上来来往往行人皆着了新衣,少女们纷纷在头上扎了红绳,与年纪相仿的少年结伴而行。连素来看惯了临安夜夜笙歌的楚照君亦不觉赞叹。
“阿婆,你有没有……嗯,清婉脱俗,又妩媚动人的簪子啊?”
卖簪子的老媪微微一怔,满脸笑纹都绽了开去,“顾姑娘,你是要买簪子,还是买人哪?”
顾雪盈腼腆一笑,“阿婆家的簪子名扬千里,恐怕再怎么找,也找不到比你家好的簪子了。”
老媪的面色僵了僵,勉强的笑意在灯火下竟然有些孤苦,“可是这些簪子姑娘你都不要啊。一会儿说太艳丽,一会儿又说太清苦,看着寒碜。这……”她连连摆手,“要是实在不行,奴身,奴身就把家里老头子叫过来吧。”只见她转头向身后的布帘内轻轻摆手,唤道:“老头子!老头子!”
顾雪盈秀眉微蹙,她素知簪子铺的男主人腿有顽疾,非得大事不肯轻易出门。但此人制簪工艺极高,偏偏性格孤僻。店家老媪也是在自己拿不定主意之时才唤出老叟一同商议。就连顾雪盈与老叟也只不过才有一面之缘。
话音未落,只见一名身着粗布衣的老者缓步而出。
“数日不见,顾姑娘安好。”老叟微微行礼,面上挂了谦和温顺的笑。
顾雪盈轻轻点头,以表礼仪。
老叟的声音是生涩的沙哑,又带着几分醇厚的熟悉之感,“不知顾姑娘光临敝处,是为何而来?”
顾雪盈开门见山,“此次前来,是为了打造一支簪子。”
她旋即一指门外石榴树下,身着红衣的楚照君。大片石榴花开得如火如荼,灼热甜香。楚照君的衣裙被清风吹得翻飞,恰如一只巨大而轻巧的蝶。不知为何,身穿红衣的楚照君有种别样的妩媚妖惑,倾杂着某种复杂的意味。远远望去,顾雪盈也不觉心旌动摇,不可自持。
倒是身后老叟面色如常,镇定的有些耐人寻味,“世间竟有如此美人,今日老叟也算是开眼了。”他思索片刻,娴熟地从左侧最不显眼的柜子中取出一个做工粗糙的梨木盒。比起店中奇珍异宝,这个梨木盒着实有些寒酸。
顾雪盈不解,疑惑道:“您这是……”
老叟温然道:“这簪子,已然很久没有见过天光了。”
顾雪盈瞬间清明,缓然打开盒子。一把梨木簪静静躺在盒中,未曾惊艳。顾雪盈的神色是震惊过后的复杂。
“这簪子。”
老叟乖顺答道:“现下无主。
顾雪盈似是不安定,又再次问道:“是什么时候做的?”
“记不清了,约莫是义宁十四年的时候。”他反复确认,“对,就是十四年。”
顾雪盈暗自诧异,“十四年?那时您才九岁。”
老叟只是笑而不答,顾雪盈顺着望去。那支簪子做工精巧,大概是放了许多年了,积了一层厚厚的浮灰。簪上雕了两朵大红色的彼岸,略有几颗眉黛石作为点缀。
自然,簪子做工粗略,定不能与店中其它华贵金钗作为比较。
簪子虽清丽简单,却有着浅浅的震慑力,直叫人移不开眼睛。
良久,顾雪盈方才沉声道:“就这支了。”
老叟的眉间含着挥之不去的云翳,“顾姑娘,您要不再想想。”
顾雪盈决绝,“就这支了!”
好像从未见过这样的顾雪盈。
她以前性格大多随和温婉,拿不定主意。而今日却在她脸上浮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坚定,虽只是转瞬即逝。
“只是这把簪子价格不菲,顾姑娘可要想好了。”
顾雪盈简短道:“多少钱?”
“四两银子。”
顾雪盈一惊,犹豫片刻,从腕上取下一个玉色羊脂镯,双手递给老叟。
“这个玉镯?”
老叟勉强地陪笑两声,“够了,够了。”
顾雪盈明媚一笑,“那雪盈今日就先不打扰您了。”
“哎,好嘞。顾姑娘慢走。”
老叟眼见顾雪盈起身离开,面色逐渐阴冷了下去,眼神是无尽的冰冷与诡异。
“璟兮姑娘。”不知何时,帘后的老媪已经端然出房。低眉顺首地站立在老叟身后,模样乖顺的俨然是个家中仆从。
老叟轻哼了一声。顺势扯下面皮,露出的竟是个女子的清秀容貌。
“璟兮姑娘,这件事……”老媪的声音愈发乖巧。
“我当然知道怎么做。”那名被称作“璟兮”的女子随手抚摸着顾雪盈留下的玉镯,“不过吗,剩下的就要麻烦你了,张婆婆。”
张婆婆怕的要命,一个劲儿在地上磕头,吓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了,“璟兮姑娘饶命!璟兮姑娘饶命!奴身……奴身只是一个连字都不识的老妇人啊,帮不得您什么忙的!”
女子的面色有些倨傲,厌烦道:“小声些!别叫人听见了!”
张婆婆停住了哭喊,求饶似的望向女子的玉面。
女子爱怜地请她起身,故作关心道:“婆婆,我听说,最近你家那位的身体不好了?”
张婆婆艰难地点头,“是啊,我家老头子从开春时就有些不好,这簪子铺虽开着,也有不少盛名。只是生意一日不如一日,近来,近来更没什么人来买簪子了。”她忽然像是知道了些什么,死命抱住女子的小腿,“璟兮姑娘救救我们吧!您大恩大德,奴身一辈子都不会忘的!您叫奴身做什么都行!”
女子脸上闪过一丝讥诮的笑容,“你啊,不用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只需要你想办法让我进凝骄门。”
张婆婆茫然地望向她,眼中尽是无助。
“你呢,不需要给我搞个什么名分,只要能进去就好。”
张婆婆一愣,突然面露喜色,陡着声音道:“我知道了,最近凝骄门在召婢女,奴身就说,就说……您是奴身的表孙女。”
“表孙女,表孙女。真是好啊!好啊!”女子笑个不停,花枝乱颤的笑声不知为何,在张婆婆的耳中听出了一种凶狠之感。
“您这是?”
女子敛了神色,一字一句道:“好,我同意了。你想个日子让我进去吧。这是给你家那位的药。”她不屑地将一个瓷瓶扔在张婆婆脚边。张婆婆却不晓得去捡,只是呆呆地坐在地上,如同一个木偶,任人摆动。
“那,奴身去商量一下。”
女子点了下头,算是答应了。她的嘴角慢慢凝成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弧度。可张婆婆却像是承受不住般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