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跪坐着一个身着下人服饰的女子,她重重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那样生冷的温度,让她不由得生出些许迷茫与畏惧。初秋绚烂的阳光从镂花窗户中映照进来,给她瑟缩黯淡的身躯带来了一丝光芒。然而,那份灿烂而温暖的光华却未曾让她又一分的松懈,在这温热的阳光里,她竟觉得自己是一颗随时可被丢弃的尘埃,不合时宜。
沈思墨手中握着一张宣纸,眉头微微蹙起,那样清楚的白纸黑字,却令人胆寒。
他清冷的声音在房中响起,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二人间萦绕,“你举报沈露依?”
她略有迟疑,应答道:“是……奴婢举报她。沈露依背叛沧淼,天理难容。我身为她的奴婢,虽然不忍,却不能不管不顾!”她的声音缓慢却尖锐,隐隐回荡在狭隘的空间内。
沈思墨颔首,一面看着手中纸张,一面打量着她的神色,问道:“那我问你,沈露依是如何背叛沧淼的?”
她一一回答:“她,她先在沧淼中藏好人手,再趁谈会之际与凝骄的人对上号。后来又在那名武仆的身外之物中查找到信息,自知将要被发现,便派人将武仆杀死。”
沈思墨皱眉,“武仆不是被燕儿杀死的吗?”
她摇头,一字一句坚定决然,“燕儿并不是杀死武仆的背后主使。当日在他的身上不光查到脂油,是否还有一条蓝色碎布?沈露依安插的人手当日便身穿蓝色衣服,武仆身上的碎布,是在与凶手挣扎之时扯下的。至于脖颈上的脂油,是凶手故意涂抹上去的。”
沈思墨的目光中增添了几分审视的意味,“这倒是合理,不过你为何能知晓得如此清楚,难不成,你也与沈露依同流合污了?”
她深深叩首,迫切道:“奴婢是沈露依的贴身侍女,想要监视她的一言一行简单至极,自然知道的会比旁人多些。何况……”她的声音低沉的了几分,“她曾问过我,有一项报酬极高而且行动容易的工作,问我做不做,她可以帮我。我装傻,只答不敢抛下她去干别的工作。沈露依虽然只是问一问,她却并不是单纯的提问,看她的神态,十分隐秘,倒像是希望我参加似的。”
沈思墨仍然以谦和的神色相对,可心中却是冷然一片,“动机呢?”
那女子低着头,声音虽柔和,却有无声无息的残忍与魅惑缠绕在其间,茫茫的恐惧逐渐漫上心头,“沈露依这个人生性虚荣势利,平日里谁从山下带来了好东西,她都是争着要的。沧淼规矩甚多,又以清减朴素为号,自然不给她显摆的机会,她对此早有怨念,您不信大可去查一查。”
从轻薄的窗纸外有刺眼的光芒折射在她素净的面容上,她的几缕发丝粘连在额头上,将她的模样遮盖得有些模糊,“何况您也知道,沈露依是因为无父无母被长老捡回来的,只因才学略好,所以才在沧淼中学习。那组织给点报酬她就会心动的。再者,有一次她感染风寒休息时,口口声声念着什么弟弟,可之后她却说是自己病中糊涂,弟弟早在三年前就过世了。这件事之后便无人再提,可真假却还得另说。”
沈思墨微一点头,眸光中少了初时的凛冽,多了几分柔和,“好了,你先下去吧。此事还待定,但你要时时刻刻看管好沈露依,不得让她有半分特殊举动了。”
那女子轻轻叩首,随即离开。
一时间房中安谧至极,有一种异样的错觉。仿佛除了窗外偶尔掠过的飞鸟,再无他物一般。
折枝花屏风后隐隐传出声响,楚照君、沈见月、苏扬三人径直走出。苏扬面上依旧是平日里常见的淡然之色,楚照君只看着自己素色鞋履上的连绵不断的莲纹,那样繁密的针脚,却并未让人有一丝的烦躁之感,反而心性愈加平稳。沈见月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咬着樱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们觉得,她所言属实吗?”沈思墨淡淡问道。
沈见月歪头想了一会儿,道:“这姑娘是自小跟随在沈露依身边的,那次她生病,我恰好去探望,偶然听她说了什么弟弟的事情,不过那时我们都只当她是病中呓语,没有在意。”
楚照君忽然抬头望向沈思墨似笑非笑的面庞,他一贯的温和态度,叫人捉摸不透。她若有所思道:“她所言倒是可信,只不过……您不觉得,这一切太顺利了些吗?”
沈思墨颔首,“嗯。我和凌夜共同解决了不少暗探的事情,一共查出了九人。她是昨日来禀报的。”
沈见月斜眼瞧了一眼苏扬,“你怎么看?”
因着在沈思墨面前,苏扬不敢过于逾越,垂首道:“请仙君不要责怪苏扬妄言。我们刚推测出还有暗探可能在沧淼内部之中,又查出沧淼与凝骄彼此交错的奸细,就立刻有人来禀报,不是很奇怪吗?如果将这一切都归为巧合的话,我们之前查出的几人,比如燕儿都是心思缜密,透露不出任何马脚的。可是沈露依却并不掩饰,还将组织的只言片语告诉了身边人,虽然这个侍女和她关系还算不错,可如果要让自己的身份不被发现,还是要谨言慎行,怎可能随意告诉别人?”
“是啊。”沈见月附和,“身为沧淼弟子,能出山的机会少之又少,可以私自下山的都是些年长的门生,沈露依一是年轻,二成绩并不出众,鲜有与外人交流的时机,她是怎样被这个什么神秘组织联系上的?”
楚照君未曾言语,只是紧紧地望向方才那名女子出门的方向,眼中含着的迫切仿佛能把人看穿一般,她娥眉深蹙,任由着思绪辗转。思索了良久,她才缓缓道:“她近一步应该还会再向仙君汇报,我们不必如此张扬。若沈露依当真不是暗探的话,就更加不得轻举妄动了。”
夏季过后,一场接着一场的细雨,便带来了一次又一次的寒意。沧淼的日子是一天一天数着过的,可真要快起来,也是悠悠地打着转,不知何时,原本苍翠至极的树叶,早已被染上了鲜红的颜色。可那样明艳的色彩,在楚照君的心中却有如一把略钝的刀子一般。
渐渐地,那片属于夜晚的深沉与黑暗,便不由自主地多了一些。
时间虽过的极快,可楚照君却并未有一丝的懈怠,她并未闲着,而是尽可能的以自己的能力多帮着查找一些关于那个太过于渺茫的组织的信息。那样模糊不清的敌人,对于她来说更是一种带着恐惧的威胁。
入了夜,楚照君并未休息,而是推门而出,想着夜色中的混沌行进着,逐渐在愈发灰暗的颜色中失去了踪影。她身着暗青色针织斗篷,斗篷上方的帏帽遮住了她大半容颜,在暗夜中隐隐约约的苍白面庞、如鬼魅一般的踪影,显得更加诡谲。
因着前几天下了雨的缘故,空气中的冷冽之气愈发浓厚,有无尽的寒意涌来。
待她来到指定的地点时,苏扬与沈见月早已到了。两人正半跪在地上,仔细地查看这微有潮湿的土地上的痕迹。
沈见月侧首朝她看了一眼,掩住迫切的意味,低低道:“楚姐姐。”
楚照君点头示意,一面观察着地上的脚印,一面默默凝神思考着。地上有几个杂乱的脚印,很难辨认出形状与大小,这两天连着下了几场秋雨,早已将任何能辨认的痕迹冲刷得一干二净。只有微弱的凹痕证明着它的存在。
楚照君忽然问道:“那婢女是什么时候来禀报的?”
沈见月立即接口:“今天傍晚。”
她掐着指甲,感受着指甲触着皮肉的刺痛。故意将任何可用的信息冲洗掉,再来回禀,既可让沈露依坠入无边黑暗的深渊之中,又可以将真正的暗探十分完美的隐藏起来。当真是好狠毒的心思!
那种黑暗的淤积,隐隐令人觉得烦闷,仿佛怎样拼尽全力也得不到一丝明亮似的。
她虽然知道,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真的确认这脚印是沈露依的吗?”
“当时沈露依为了更突出自己与他人的不同,刻意在鞋上刻了莲纹,走在地上便会留下青莲的印记,当时还被斥责了呢!”
她细细分辨,那模糊不清的印记上果然有着一朵莲花形态的痕迹。楚照君不知为何,虽不喜沈露依素来的行事作风,却不知为何,拼命地想要彻查出背后的真相,以此来证明沈露依的无辜。
沧淼深墙中的风一向是最肆虐凌厉的,很快便已经有不少的人知晓了此事,左右不过对着沈思墨的几分敬畏,不敢捅破此事败坏他门下弟子的名声罢了。
苏扬环顾四周,从树丛中折了半只在倚着松柏开放的野草,旋即将野草捣称沫子,又从一向携带的木盒中取出一盏金黄色的凝露来,混合在碎草沫中。他修长的手指上沾了些许草沫,均匀地涂抹在湿润的泥土上。渐渐地,那原本微不可见的痕迹变得清楚而晶亮,在昏黑的夜色中分外明显。
沈见月面上尽是惊讶之意,奇道:“这是什么?”
苏扬解释道:“这是烟草灰。古书上常有人用烟霞草与花露融合在一起,可以让任何淡化的痕迹变得清晰。烟霞草难得,此种办法可成,只因烟霞草中含有少量油灰。但我方才看到,在松树旁边开放的野草因为长年累月有松油沁入,也带有微量的油灰,与烟霞草是一个道理。”
他声音温柔至极,伴着微冷的秋风散去,有一种暖暖的缠绵意味夹杂在其中,让人心头不由得软了几分。
楚照君借着痕迹清楚之时仔细观察眼前的脚印。那果真是女子的鞋印,底部有一个芙蕖的痕迹,又加之一弯明亮的月光照映,看得愈发明显。
只是……这脚印的外围却明显地扩散了几分,且受力点不同,几欲变形。按照这样看的话,穿着鞋子的人明显比沈露依的脚要大了些。
她微微蹙眉,一把夺过苏扬手中玉盏中仅剩的少许野草沫,快速涂抹在脚印周围其他微弱的痕迹上。很快,同样的鞋印便闪现了出来,仍旧是外围扩散,形状早已有些轻微的变形。
楚照君端详着颇有奇异的痕迹,急促道:“这脚印不是沈露依的!”
苏扬顺势观察,半晌,也应道:“确实。重重迹象都表明,此人的脚比沈露依要大了些。”
沈见月的眉目中闪过一道黯然的微光,语气颇为沮丧,“沧淼的规矩我最懂了,单凭这一点,不足以证明沈露依就是无辜的。”
楚照君的脸上并未显现出丝毫的黯然之色,她下意识地咬一咬唇,雪白的贝齿在樱唇上留下一道印记。她的目光逐渐变得笃定,口气中带着不容滞缓的意味,“走,去沈露依的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