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复存在，就连那最坚韧而又狂乱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实。——《百年孤独》

洛衿合上书，看了眼表，约好的七点钟，结果都已经七点二十了，袁格礼还是没有到。

今天是洛衿在日历上随便圈上的去医院看望自己上辈子生父的这天。因为是在隔壁市，所以准备早一点开车过去，但是袁格礼非要跟着一起去，说是不放心自己，结果她自己又还起不来床。

洛衿叹了口气，正准备继续看，忽然手机里就跳出来消息，是夏海。

“衿衿今天有安排吗，立冬，我们班中午准备去班聚包饺子，我想……把我亲手包的饺子带一点过去和衿衿一起吃，好不好？”

洛衿估算了一下路程时间，自己是决计不可能在看望那个人的时候和他多聊什么的，甚至都没打算和他说自己是他女儿，只是趁他临终前去看望一下，万分之一的几率或许老人家有什么遗愿，在听一听。说实话，她觉得可能到时候在窗前看两眼自己就会直接走人，肯定不会花费多少时间的。

“我可能要下午一点才会回来，可以吗？”

“好！”

洛衿笑了一下，原来今天是冬至，可能夏海不说，她自己都不会发现。清仁大学由于占地面积广，食堂自然也很多，冬至这天，绝大多数食堂都提供了预约包间的服务，就是给很多班级一起搞个班聚，大家一起包包饺子同学之间互相联络一下感情。洛衿班上也准备一起去包饺子，由于洛衿从来不参加任何非强制性的班级活动，这次班长甚至连消息都没发给洛衿。

袁格礼很讨厌开车，驾照都是考了好几年才考过，考到之后又因为路怒严重，经常有驾照也不开车，要么打车要么蹭朋友同事的车，最多的时候，还是洛衿在亲自开车接送，这次也不例外，还是洛衿开车，袁格礼就舒舒服服坐在副驾驶上就行了。

由于洛衿这是离市，还是要去学院办个手续找辅导员签个字批准一下的，所以还要开车绕去学院，去取昨天就和辅导员联系好的假条。

袁格礼忽然吵着指着车窗外面说：“哎哎哎！你看，外面那个是谁。”

洛衿看过去，是准备去上早课的夏海，还有几个洛衿没见过的陌生面孔。夏海今天的穿着感觉像是一身新衣服，洛衿之前没见夏海穿过这身，夏海原本身材就高挑秀丽，穿上一身崭新的秋装，显得越发神采奕奕，和她们不知道在聊什么，只看见夏海脸上带着灿烂笑容。

“这个叫夏海的孩子，你别说，我还真挺喜欢，你难道对她没有那方面的想法？”袁格礼笑得花枝招展，尤其说到最后语气黏黏糊糊，让洛衿感觉颇有一种说媒的红娘的感觉。

洛衿语气淡漠：“袁阿姨，可以请你不要把手伸出车窗吗？”

“阿姨？！你真是够了啊，我保养的这么好，哪里像阿姨了！之前夏海还叫我姐姐呢！不对啊，我本来就是小柔的姐姐，你现在和小柔一届，也得叫我姐姐懂不懂？”

“我看你也确实上年纪了，怎么开始爱干牵红线这些事情来了？”车开了过去，洛衿在后视镜里最后瞥了夏海一眼，她不知道的是，夏海对洛衿的车牌号，可谓是刻在心里记在肉里了，只一眼，就立马发现这是洛衿的车开了过去，等到默默地注视着车开离视线内，才被朋友叫回神。

“我才不随便给人牵线呢，我是看这孩子挺适合你的，而且，你不也挺喜欢她的吗？好不容易又年轻一次，干嘛不好好潇洒潇洒，像个出家人似的。”

洛衿叹气，袁格礼是少数的难得可以说说真心话的人，她也不藏着掖着，很坦然的说：“你知道吗，我遇到那孩子的时候，她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感觉真奇怪，她现在是长大了，身材窈窕，胳膊有力，我有时候甚至觉得，她这样的女生，抱在怀里说一说情话一定是一件非常令人心动的事。不过，这只是很轻浮的喜欢和身体欲望罢了，爱是绝对谈不上的。我要是想要找个人谈情说爱玩一玩打发时间，大可去约一个，夏海是我挺重视的一个的朋友，所以，”洛衿轻轻的笑一声然后摇摇头，“绝对不可能把她考虑进去的。”

“不过，”洛衿补充道，“水性杨花这种事，又麻烦我又不擅长，所以也还是算了吧。”

说什么麻烦，其实明明就是不想伤害别人的感情吧？不管是什么所谓的重视的朋友也好还是随便约来的陌生人也好，这个人总是这个样子。

袁格礼饶有兴致的歪着身子慵懒地半倚着身子看着洛衿，从前倒是没机会两人这样像朋友一起坦诚聊天，好像现在这样的关系才是两个人最舒服的关系一样。

“我以前就觉得奇怪了，你说你这人啊，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还真是得天诛地灭，偶尔自私自私不去为别人着想不成吗？”

洛衿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沉默不语，一时间车里安静的只能听见外面路上赶早课的学生的谈话声。

袁格礼不再接话，亲眼看着一个人从年轻变得“苍老”，从健谈变得沉默，是一件难受的事情，更难受的是，承认自己没办法去安慰或者是开解她的心结。

在洛衿下车去学院里取假条的时间里，袁格礼指尖在车窗框上无聊的敲敲打打，无意中就看见后座上有个文件，拿来看了看，是清仁大学和德国一所大学的交换生项目介绍文件。

洛衿很快的拿了东西回来，看到袁格礼在翻阅的东西，说：“我现在的爸，估计是为了让这个女儿更值钱，想让我去混个交换生，镀镀金。”

袁格礼手上的动作顿了下，问：“那你去吗？”

洛衿系上安全带，发动车子，唇角含笑，看不出意味，故意吊着袁格礼不回答。

“嘿，”袁格礼又气又好笑，“你什么时候学会卖关子了？”

洛衿想到今天中午有某个人包的饺子可以吃，心情挺好，从袁格礼手里抽出文件，又随手丢到后座去了，“放心吧，我不去，不过，为了不被塞去交换，还是花了些功夫。”

到了医院，洛衿在推开门的瞬间还是心里有些奇怪的感受。里面病床上就只有一个老大爷，其他两个都是老奶奶，还好，不用去问哪一个是自己生父。

老人很明显已经是在弥留之际了，眼睛已经看不见，只是拿了个垫子靠左在床上，双目无神，如果不是偶尔动一动手指转转头，可能都会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安静的去了。

“丁正清，”洛衿喊了声他的全名，爸爸这种称呼，实在是叫不出口，年轻的时候做了那么多污糟事的人，竟然还可以出狱后被安排一个工作，然后老了之后在镇府养老政策下安享天年。洛衿对于这个爸爸，其实没有什么感想，以前或许还有一点点恨，但是后来连恨都懒得去恨，更不用谈原谅了，纯粹就是觉得算了，因为不算了也没别的处理方法。

总不能事到如今了，又去责怪他为什么当初把自己的妻女害的那么惨？太久远了，再强烈的情绪都在时间中变淡了甚至遗忘了。

有一位女看护见状，很贴心的过来给洛衿和袁格礼都拿了个椅子，看起来像是专门负责照顾这个房间里几位老人家的护士，脸上有那种长期和老人家相处后的平和与耐心的神情，给丁正清又拉了拉身上的被子，贴近耳朵怕老人家听不见说：“丁大爷，袁小姐来看你了，丁大爷？”

老人家转过来对着洛衿的方向，嘴张张合合了半天，终于是吐出来两个发音：“晓晓？”

女看护像是已经听了很多次一样，对洛衿她们投过来一个歉意的笑容，她认识袁格礼，于是对袁格礼说：“老毛病了，老人家记忆不好了，总是忘记自己的女儿已经不在了。”

洛衿不语。

看护叹息一声：“丁大爷前段时间还会经常反反复复说起自己年轻的时候的事情，最近忽然变安静了，只是见人就喊女儿的小名。估计是……”做老人家的看护，这种事情应该也是见得多了，只是言尽于此，不便在老人家面前谈这个。

“晓晓，一个人没有钱是什么都做不成的，”他忽然又开始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呢喃起来，“总是人吃人，有钱的人才可以有不被吃的资格，晓晓，要是身边没有钱傍身，到老了只会更惨。”像是一个老父亲在教育女儿，只是这内容却是完全离不开钱。

洛衿早就知道，这个人为了钱做过的事她也不是不知道，为了钱，妻女都可以不要的，人的秉性不会因为变老而改变，一个糟糕的人老了，也不过是个糟糕的老人而已。

大约又过了五分钟，洛衿觉得自己最后来看一眼，算是尽了孝道了，准备离开了。

“丁正清，我走了。”

老人家不语，洛衿看到他的头轻轻一侧，往后仰去。

“丁正清？”

看护原本在一边收拾柜子，闻声过来，迅速把住老人家的脉，另一只手去探鼻息。

她平静地说：“老人家去了。这是很大的福气，无疾而终，一点痛苦都没有。我们都说，必定是生前做了什么好事的人才能这样悄然而逝。”看护安慰似的说与袁格礼和洛衿听。

好事……

洛衿不说话，站起来，她已经完成送终的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