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学院里发生一件大事。
不，似乎也算不上大事，只是一些小事被一件新事刺激之后，传着传着就变成了大事。
事情的起因，是丁晓琪的爸爸，来了趟学校。
当时她们班正在上课，一个走路有点脚瘸，穿着破旧绿色中山装的会白头发男人，一直在教室门口探望。
除了少数几个学生还在心无旁骛地听课以外，其他学生注意力多少有点被吸引过去，最后老师也注意到了，停下了讲课。
沈教授来到门边，按理说她应该把人请到门外走廊，问一下是什么事情，然后如果是问路什么的就告知一下，如果是其他事情再看情况解决。
但是……或许是一时决定做岔了。
她这几年一直是专心做学问，在研的国家项目目前也还有好几个，但是因为之前接连失利，手上的项目也大多都停了。事业不顺的时候，夫妻间一直积累的矛盾也爆发了，一直没个孩子，丈夫也受不了自己天天待在研究所不回家，最后还是离婚了。
今天来上课前还听到了办公室里同事对自己的议论，“年纪那么大了学问没做出来还落得个离婚的下场，现在又开始多授课了，天天板着个脸哪里有学生待见她。”
怎么没有了！我有个学生说听我的课受益匪浅，还准备当我的研究生呢！
下意识地，她想在学生面前展现一下亲和的一面。
“老人家，你有什么事吗？”一节课要备课一周，能别浪费学生们宝贵的时间吗？
丁正清好像瞥到一个有点脸熟的面孔，瘸着腿往里走，“我，我找晓晓。”
“这样，”沈教授姑且还是拦了一下不能随便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教室扰乱上课，“你先去前面休息室坐一下，等下课了我们看你是有什么事情，要找哪个学生，到时候再处理好吗，现在还在上课中。”
“晓晓，晓晓。”他呼声越来越大，不顾沈教授伸着的手硬往里面走，来到坐在教室第一排的丁晓琪面前。
如果是以往，按照沈教授脾气，一早把他强硬地赶出去了。
丁晓琪向来不会注意这些事情，骚动一起来她就低头开始整理起了笔记，沈教授的课干货多逻辑过得快，不全神贯注很难跟上，直到人到了跟前，她从思考中回过神来便突然听见那跨别多年的称呼。
“你是……”
“啪！”
刚抬起头来，话还没说完，丁正清一个巴掌就扇了过来，力气之大势头之猛与他外貌看上去的样子极其违和。
“总算让我找到你了，还认得我吧，我是爸爸呀。”
沈教授立马过来拉人，抓着丁正清怕他又伤害学生，“你干什么你！这里是教室，你再这样我要叫保安了，出去！”
“你干什么！我和我自己亲闺女说话，外人管得找吗？”
话音刚落，他又忽然腿一软一屁股坐在教师地板上，两手一拍大腿叫苦起来：“你们管，你们管，你们来评评理，她妈妈，一个脑子有问题的疯女人，我不嫌弃她们家这个遗传病娶了她。”
说到这里后排开始有了些细碎的议论声，金融系的学生女生居多，班上只有四五个男生，有一个已经站了起来，女生们遇到这种场面自然是害怕居多，没人敢靠近。
沈教授心疼地看了眼丁晓琪脸上浮现出来的红巴掌印，立马招呼起男生们，“来来，男生们过来帮老师把这个老先生请出去，教室里这样吵闹成什么样子。”
丁正清面对学生一点不虚，只管一屁股坐在地上任他们拉扯也不怎么动弹，他看到了丁晓琪恐惧的眼神，知道一切都尽在掌握，继续撒泼卖惨，“她那疯妈妈发疯害我进了牢里，出来的时候就发现房子被你们卖了……”
最后还是请来了保安才把他带出去，拖出去的时候还一直在对丁晓琪喊，“你是不是不认我这个爸爸了！”
再后来，两人在辅导员办公室，达成了‘和解’。
“你也是，回去之后和她妈妈好好聊聊，家里事怎么能来学校闹呢。”
“是是是，您，说得对。”
“丁晓琪，我可以给你批一周的假，回家去，也和父母好好聊聊，爸爸终归是你爸爸，嗯？”
“……嗯，谢谢导员。”
走出办公室之后，丁晓琪手依然还是紧握着拳，半边身子都是僵硬的，小时候挨打的那段记忆从脸上突如其来的刺痛开始，就一直在脑海里循环播放，熬人得很。
好在，一出来就看见了等在外面的穆若叶，顿时心里安定了许多。
“晓琪，你还好吧，我听说……就马上过来了，”看见丁正清，穆若叶没有把话说全，她不需要顾着任何人的看法，所以直接瞪着丁正清，站在丁晓琪身前。八壹中文網
丁晓琪感觉原本发僵的身体，忽然勉强找回一点力气来，虽然知道这样不好，但，有个可以依赖的人真好。
两人在无人的角落里短暂地拥抱了一会儿，穆若叶关切地看着她，拉了拉她的嘴角，“好了，跟你说过不想笑就别笑，跟哭似的。”
丁晓琪笑着，温软似水的眼眸来回地在穆若叶脸上看了几眼，吐出吊着的一口气，“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说的好像你多依赖我似的。”穆若叶耸耸肩，看她松懈下来了跟着调笑说道。
丁晓琪不回话只是笑，但是脸上终于不是刚刚那种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假笑的笑，面对心爱的人，眼眸干净清澈，弯着的唇角和眉便都流露出一种属于青春的愉悦灵韵。
穆若叶知道，她这样笑着就说明没事，也放心了下来，看了眼手背，包括花在路上的时间，今天已经浪费了一个多小时，于是又不舍的抱了抱她说道：“好了，你也知道最近是我申请保研名额的关键时期，那我先回去了哦，一整个研讨室的人都等着我也不合适。你记得，我永远都是站在你这般的。”
离开时，穆若叶眼底闪过一些心疼，不敢再回头看一眼，不过她了解丁晓琪，她是那么的通情达理，事情过去之后一定会理解自己这个决定的。
看着远处在等着自己的丁正清，丁晓琪深吸了一口气，童年阴影洗不掉也无所谓，她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可以处理好，毕竟她已经不是孤身一人。
“你不用再和我虚情假意，我知道你的需求，你不用担心，我会赡养你，不过我现在还是学生，毕业前我只能把生活费中节约下来的部分打给你，等毕业后我不会深造，很快我会拿到工资，到时候按照每月两千块给你赡养费。”
“只要，你不再去打扰阿娘就行，也不要告诉阿娘我给你钱的事情，就让她以为我们永远地摆脱了你就行，每月两千已经足够你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我说话不算数，你也看到了，你耍无赖我确实拿你没办法，阿娘精神比以前差一些了，我也确实担心你去刺激她。”
“好，不愧是我的乖女儿，长大了，懂事了。”丁正清笑起来眼角全是皱纹，想摸一摸丁晓琪的头却被她躲过去了。
“等等，”丁正清拿了第一笔钱，正准备走。
“还有什么事情？”
“我只是不明白，”丁晓琪在他看不到的一侧捏住了裤腿，尽量让自己显得很平常，“再怎么说也都是一家人，再怎么说你也是个人，难道在牢里这么多年不够你想清楚吗，难道你生为人就没有感觉到任何良心的谴责吗？”
难道你对身为你女儿的我，和身为你妻子的阿娘，这样对待我们，就没有一丝丝不忍吗？人但凡有一丝丝情感和一丝丝道德，何至于如此。
推己及人，她不理解为什么世界上会有人差劲到这种程度。
以及她永远也不会再说出口的，她曾经期待过在牢里改造出来后的他会有所不同，这件事。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个道理还需要阿爹教你吗？”
“……”
自那以后每次打钱，即使是收到回应的短信邀请说：“要不要来看看阿爹？”“阿爹有点想你了，别人膝下都有儿女承欢。”她也都是一律无视。
“之前不是谁说看见了丁晓琪从学校心理咨询室出来吗？现在看来一定是真的了。”
“啧，平时看着挺开朗活泼一人，没想到居然有那种遗传病，我有时候就会觉得她怎么会每天都那么开心，你们说她会不会已经是有病了啊。”
“没病，谁去看心理医生啊，这还需要点明吗？”
“你还记得那个和她一起去支教然后死了的女的吗？说不定……”
“咦呀，你这也太阴暗了。”
“哈哈哈哈，我就是说一个可能性嘛。”
“……但是我忽然有点害怕了，感觉后背发凉。”
“我也是，你说我们怎么这么倒霉遇到这么个同学，好看的帅哥都被她勾引走了不说，现在住寝室晚上都得把门锁好，谁知道她哪天晚上睡觉突然发癫。”
“……有一些话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其实，我听说她是同性恋。”
“原来你也听说了啊，我也早就听说了，但是之前觉得她人比较好我就没好意思和人聊起这个。”
“你们说，她是同性恋会不会就是因为脑神经和正常人有点不一样啊。”
“教授和辅导员要是知道她搞同性恋，估计她保研名额就泡汤了吧？”
“别吧，你这样就太坏了，要遭天谴的。”
“嘿！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我只是担心她好不好，谁说我要去告状了，老夫又不是什么魔鬼。”
看着昔日里的朋友们和遇见了会打招呼的点头之交们纷纷开始躲着自己，她也觉得自己可以接受，仔细一想都是人之常情，时间再久一点就行了，忍受一会儿这些背地里的目光算不了什么，毕竟她又不是孤身一人。
“我们暂时先不要见面吧？也少发消息，你知道马上要决定保研名额了，被人嚼耳根了不太好……”
没事，确实是这个道理，当下孤单一段时间也不能说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只是因为自己说了“没事”她才暂时顾不上自己而已，若叶说过会一直在的。
刚好，丁晓琪想着，反正自己也决定不再深造了，想个不让她知道不会伤害她自尊的办法把这个名额让给若叶好了，去年因为政策原因保研名额大量减少，加到了今年这一届，她为此都延毕了一年，身上有着别人难以理解的压力，她应该多体谅她的。
但是，几天之间一切都变了，事情来的那样快那样让人措手不及，那个本该在自己身边陪伴自己的人，现在对自己避之无恐不及。
她能看明白，也能猜到原因，只是不想接受这个事实而已。
关于这个保研名额，穆若叶想到了和她一样的事情，她的名额黄了，这个名额就肯定归她了，自然少不了匿名状和划清干系。
本来她也不需要，她要拿去便拿去吧，只是为什么完全不和自己商量一下呢，这些‘暂时先不要见面’的日子里，她在为穆若叶考虑，巧的是，穆若叶自己也在为穆若叶考虑。
原来没有人为她考虑啊。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的这句话，并不想接受，但是人可以自己不去这样做，却不得不去允许别人这样做。
因为是恋人，就不能优先考虑自己，这个要求是不合理的，她知道她不得不接受，穆若叶却是是会优先考虑她自己，这一点。
没事，暂时的孤身一人也是可以的，只要过了这段时间，尘埃落定之后就好了，互相的爱还是在的。
“她啊，以前一起组队做过数模比赛的一个学妹而已，听说是个同性恋。关系好？啊，好像蛮久之前是和她亲近过一小会儿，我和你说个好笑的哦，她因为担心自己像她妈妈一样发病，都忍着只开心一点点和只难过一点点，是不是感觉很好笑。”
“若叶……今天为什么要当着他们的面那样说我？”
“晓琪，你要理解我，那个学长，我以后当了沈教授的研究生是要和他相处两年的，如果被他知道我们关系好，研究生生活就会变得很艰难……而且反正你和他也没交集，对你也没有损失，体谅体谅我嘛好不好？”
没事，这是在她的研究生学长面前，她优先考虑自己是很正常的……
“晓琪，学长和我告白了，如果我不答应他的话……”
那什么，或许是我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坚强，现在，能不能，稍微……
稍微说句真话呢？
你就说你已经不爱我了，你害怕流言蜚语你害怕我脑袋里的定时炸弹，你想去追求更重要的东西了，不行吗？
其实什么都明白，其实也慢慢接受了，只是需要一句坦诚一点的真话做结尾而已。
深刻的明白了，以前明白的还太肤浅了。虽然自己不想去成为这样的人，但是却是人生有不得不接受的事情，比如，接受别人的自私，父母的自私，爱人的自私。
可惜直到最后也没能听到那句想要的真话，所以最后也没有告诉她，其实自己什么都看得明白。
世界忽然变了，不对，是自己忽然变了，确切地承认了每个人都是自私的之后，仿佛每个人都有了伤害自己的理由了。
格柔说喜欢我啊，如果对她抱有期待的话，落空之后会很难受吧？单纯地不抱期待地去做对她好的事情好了，毕竟她是个好人。
如果对她坦诚了的话，哪一天闹不愉快了，那些真心话就会被用来变成伤害我的武器吧？
但是，好讨厌这个样子的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想回到原样……但是好害怕……
从来没有如此地讨厌过自己，明明已经连穆若叶的事情都无所谓了。算了，多思无意，以后好好赡养阿娘，帮助几个陌生人，然后过完一生吧。
虽然偶尔会希望，如果能用点投机取巧的办法，让这一生早点结束就好了。
时间回到丁正清来学校的一个月前。
是夜。
两人刚看完电影回来，走在夜晚校园的路上，明月高悬四下无人，安静又惬意，两人已相爱许久，互相诉了很多衷肠，丁晓琪却总是对自己的家庭和自己小时候的事情闭口不谈。
但是今晚，她对她和盘托出了。或许爱人之间就是不该有任何秘密，或许，只是因为她软磨硬泡太久了。
说完之后还是有些忐忑的，如果她表示不想和一个随时有可能因为基因原因而引发精神病的人厮守终生，她能接受的，说到底确实是自己一直瞒着的错。
但是穆若叶只是轻松地笑了笑，“我还以为多大事呢，我一点都不介意哦。”
“呜呜呜，若叶你好好啊，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如果无恙现在也在的话，我大概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但是，我们理性地讨论，我有个建议你如果不愿意接受也没关系的。我是说，出于你的健康讨论，会不会去看一下心理医生更好呀。至少，只要能少许的打消你的担惊受怕，都算是好事对不对。”
“嗯，我觉得你的建议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