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旸之审视自己的画。
并不是写实风格的作品,现在并没有画完,无论是背景还是画中人的模样都不清晰。可也正因如此,当光影模糊,属于霍尔的外貌特征不再那么显眼,邵旸之从自己的画里看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因为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细节而产生的惊愕只存在于短短一个瞬间,随后产生的情感是类似“果然如此”的了然。
也不知道是不是几个世界的纠葛,让他对恨意和痛苦的短暂脱敏,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回应,邵旸之自己就可以回答——他的确看着霍尔,捕捉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就让霍尔这么误会着也未尝不可,但他还是反问:“你觉得我画的是谁?”
“…我不知道。”霍尔收起面上伪装出来的笑容:“也许因为您对这幅画投入的情感比对我热烈。”
“是吗,那也许是因为画是死的。死的,不会动,没有自己的意志,就永远不会背叛它的主人,你认为呢?”
平静的语气下透露出危险的意味,他注视着霍尔由面孔
似笑非笑的打量评估着物品所有价值。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霍尔并没有害怕或者恐惧的情绪。
“让您有这样的想法是我的错误,可能我无论做什么都没办法让您相信我。”他停顿一下,因为‘相信’并不能表达出他的情感,可没有更好的词汇了,各种各样的话语在喉咙间:“但画中人不会活过来,而我就在您身边。”
听到甜蜜沁人的话语,感受血液奔流的温度,才有两情相悦时一切唾手可得的幸福。
——邵旸之曾经以为那些唾手可得。
伪装的平静被扯出一条裂缝,邵旸之不再看他。
“没有其他人,我画的只有你。”
跳出世界的框架,从本质上来说——不管眷恋、憎恶、喜欢亦或者是恨,我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
身处沙漠喝下一口冰凉的蜜水,滑过神经的时候指尖蜷缩。霍尔知道谢尔旸大概并不全是实言,但他也没有撒谎。
领主大人好像没有必要说些话来哄自己的奴隶开心。退一万步的去想,哪怕谢尔旸真是言不由衷说话哄他,霍尔也是开心的。
冥冥中那种让他嫉妒压抑的苦涩感被安抚了。在得到邵旸之开口解释后,霍尔依然忍不住追问:“那您能给我一个吻吗?”
一个吻可能不够,如果能演变成别的什么不能在画里画出来的内容就更好了。
面对霍尔的主动,邵旸之看起来丝毫不为所动:“不能。”
可在对方真的顺从他的意思真的放弃前,他放下画笔,单手扣住霍尔的后脑。
发丝滑进指间,领主大人坐在画椅上仰头和执政官交换一个亲吻。
接吻舔舐,舌尖划过牙根,彼此争夺有限的空气。
最后不得不在另一边的战场动上手,才在这针锋相对的战场取得阶段性的优势。
谈不上志得意满,但这个时候反问上一句:“就这种水平,不知道换个花样吗?”
他获得小小的乐趣。
“那您现在想要什么花样?”
————
整个蔷薇之城没有人不知道主大人和执政官两个人的特殊关系。实际上001却始终没有得到任务完成的提示。
以前也不是没有遇上过要,陪伴上一辈子,度过一生才能算得上破镜重圆的任务目标。
可这个世界贵族的寿命与身体驾驭的魔素总量相关。换言之,越强大的贵族活得越久。
邵旸之这段时间加快收集的魔素总量,不是活过区区一两百年就能消耗完的。
万维阵图将世界投影拉出白银之海,当仪象结束,这些位面回归白银之海,所发生的一切就会成为世界真正的历史,不可撼动的锚点。
反过来也意味着,虽然每个位面的时间流速不同,但当维序者停留在一个世界,另一个位面并不是完全静止的。
这是宿主返回的第八个世界,已经过去了很久的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在小光球等到心焦之前。邵旸之终于等天命之子的回归。
铎拉斯混在逃亡的民众之间回到这座自己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并趁着夜色潜入领主庄园。
其实谈不上潜入,许久不见的领主大人正好整以暇的坐在不远处的小亭子里等待着他。
“你知道吗,很多年前有人和你做过差不多的事。我现在在想,也许后花园这个位置真的得天独厚,我该增加这里的守卫。”
铎拉斯动作微顿,随后他拉下遮挡面孔的兜帽走到亭子里,坐在谢尔旸对面。
“您应该增加的是入城查验,别让我这种别有用心的人轻易混进来。”
“回自己的故乡,算不上别有用心。”
铎拉斯的瞳孔波动,没有接话。
邵旸之也不在意:“要来一点甜点吗?”
石桌摆着做工精美的甜食。有的似乎刚出炉没有多久,隐隐带着热气。
“我想带一些走。”
铎拉斯并不爱吃甜品,如果是以前,高傲的贵族更不可能提出把东西带走的要求。
邵旸之示意自己的女仆将桌面上的零食全部打包。
“给你的小甜点?”
“您应该不会喊您的执政官‘蛮族’。”
其实我有时候会喊他蛮族,或者更乱七八糟的称呼。
不过这些不用和铎拉斯细说,邵旸之从善如流:“好。”
几次相对尖锐言语都被谢尔旸平静对待,铎拉斯感觉自己好像在无理取闹,包囊他的怨气消弱很多,只是想到同族与自己被辜负的信任仍然不甘。
“您没有在您的房间或者书房里等我。呵,看来那个奴隶真是受您宠爱。”
“或许不是因为我宠爱他,而是因为需要他。”邵旸之把话题引到铎拉斯身上:“你呢?离开蔷薇之城后感觉如何?是不是还觉得我色令智昏或者蛮族不可原谅?”
沉默的时候,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邵旸之甚至有心情给铎拉斯倒上一杯茶。
铎拉斯泄了气:“您是对的…我们并不真的高贵。”
说出去第一句,剩下的话都变得容易的多。铎拉斯开始吐露真心长篇大论。
邵旸之不知道他悟出了什么大道理,但既然是天命之子,当命运交错面临抉择之时,一个故事的主角一定是有所感悟的。
他大概还有更多的话想说,但邵旸之不想等待。
“我想把这座城交给你。”
“交、交给我?”
“你回来了不是吗?”
“等等,我虽然回来…”铎拉斯回想自己刚才说了什么,除了宣泄自己不满,大多是对现状的无能为力,无论是哪一句都不该让谢尔旸说出将蔷薇之城交给他的这种话。
“看清真实的世界之后,你依然选择回到这里,铎拉斯,你总不会是在质疑自己的能力吧。”
“不是。”
“是不想和安娜莎他们合作共处?”
“也不是……”
“那是不想肩负起你的责任?”
“当然不是!”曾经蔷薇之城的副手,铎拉斯从众多问题里找出问题最大的那一个:“但这是您的城。”
苍蔷薇之城之所以有这样的名字,变成现在这样的模样,几乎都是谢尔旸一手缔造的。
“就算这是我的城吧,但我的时间不多了。”邵旸之在铎拉斯展开诘问前,阻断他的话:“铎拉斯,我是认真的。”
天命之子怀着复杂的心情复杂来,结果非但没能了断过去的因果,反而心绪更波澜万丈的离开了。
邵旸之返回卧室并没有看到原本睡在房间里的人。
但是没关系,即使没有001的地图指引,邵旸之也还是在庄园最深处的房间里找到他。
大概是懒得好好穿衣服,男人随手抓来的布匹很随便的缠在身上,半坐站在房间中间的棺椁上,凝视墙面上的画作——领主大人这段时间完成的作品全部被挂上墙面。
邵旸之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再看那些画,毕竟这么黑的房间,连一盏烛灯都没点。
“我都不知道,你的视力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太明显的事情,并不需要多好的视力。”
即使回话,霍尔也并没有起来的意思,邵旸之有些不满意,再怎么说他屁股底下坐着的也是邵旸之精选挑选的棺材板。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您没有修缮您的房间,护卫队收集的魔素没有办法让蔷薇之城的魔素稀薄到这种程度,是您一直在摄取魔素。”
铎拉斯做过相似的选择,将自身作为媒介,经由己身将魔素主动归释大地,那些能量足够把周围的土地改造成一片绿洲。而以谢尔旸的能力他自然能做得更好。
“如果我没有发现,您打算把我丢下。”
被丢下、舍弃、早就知道自己并不是对方在乎的东西,可霍尔坐在黑暗里只觉得窒息感蔓延到咽喉。
“您永远不会原谅我的,对吗?”
邵旸之没办法回答他对与不对。
眼看着对方眼底那份危险渐渐演变不可控的风暴,攻略者在001疯狂的警报中,缓缓开口:“反叛者的确并不能被原谅,所以等过上一段时间,安娜莎和铎拉斯磨合好之后。我不想再对蔷薇之城负责了。”
虽然他本来就算不上一个多么称职的领主。
“霍尔,等我睡着那一天,你愿意和我一起沉眠吗?”
——
“今日见、明日见、时时见,日积月累间的变化不容易察觉,可当人们自不停接受的日新月异的变化中缓过神来。总会在某个瞬间突然惊觉,今时与过往已经大不相同。最开始开垦出的荒地上大量种植不甚美味,却胜在生命力顽强的沙果。后来负责种植的城民开始尝试些种点从别的城池交易过来的种子。不同肤色和同色的人们自由行走在同一条街道。护卫队击败来袭的沙兽,甚至有序的组织着将袭击变成一场展示勇武的表演。而这种表演随着部分不那么守旧的贵族成员加入,正式成了一种全民性质的狂欢活动……”
并不觉得司空见惯的一切什么值得被讴歌。困倦的孩子在母亲怀里翻了个身。
“妈妈,真的有苍蔷薇吗?我从来没见过蓝色的蔷薇。”
“有的。在我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苍蔷薇会开满一座城,所以这里才被称为苍蔷薇之城。”
孩子咯咯笑着,想象母亲小时候的事情,甜甜的睡了过去。
母亲亲吻孩子的额头,合起书时不经意的想到:也许,在领主大人和初代执政官长眠的庄园深处,还能找到一些痕迹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