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蔚归的颤抖,邵旸之伸手挡住男孩的眼睛。
北殷临川的目光就顺着他的动作看向覆在男孩面颊上的修长手指,又看向邵旸之。
他们隔着半个庭院的雨雾对视。
蔚归还在这里,邵旸之不想把两个人之间的问题拿出来在一个孩子面前分辨。
“师尊,他是牧言的弟子。”
不知是听懂了邵旸之的潜台词。北殷临川收起兵刃。
他上一秒还在天边,下一秒已经出现在邵旸之身前,手指点在蔚归额头。
男孩的表情尚来不及泛出惊恐,人已经昏过去。邵旸之一手将他捞起来。
半大的孩子又小又轻,邵旸之揽的顺溜,北殷临川皱了皱眉。尤其是看到邵旸之抱着男孩仔细检测,眉头就皱的更深了。
邵旸之探过脉息,松了口气:“你让他睡着了?”
“没有。”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天空又特别配合打下一道惊雷,照亮仙君大人面无表情的脸:“本座将他杀了。”
邵旸之:“……”
第一感觉是无语,然后觉得幼稚。尤其想想北殷临川以前给他讲大道理的样子,对比现在这行为,简直幼稚的能把邵旸之气乐了。
但北殷临川刚才和涂山冲突过——这并不难推测,天下妖族千万,值得仙君拔剑的并不多。恰好雪月谷有天狐一族的后辈,他的师尊又会一门追踪气息打破虚空直伤本体的剑术。
如果不是001能确定岳阳界尚无天命之子陨落,他们怕是很难表面上心平气和的在这里分辩。
这次若不把事情的严重性摆出来,难保他师尊下一次不会动真格的。若是笑了,两不相干的态度也就维持不下去了。
他冷着脸抱着男孩要走,擦肩而过的时候被拉住手臂。
“你要去哪?”声冷,面色也冷。在邵旸之看不到的另一侧,五指紧握,指节青白。
“这孩子是牧言的弟子,我自然要把他送到牧言那。师尊没有别的指教的话,我要送这孩子下山。”
“不准去。”
“我不送,难道师尊去送?”
不过换位移形,对北殷临川来说不是难事,正挥手欲将男孩直接传送走,邵旸之侧身避开。
“师尊是想将一个昏迷的孩子直接送下青鸾峰?”就算天命之子没那么容易出事,这做法也太随便些。他微抿下唇:“我还以为师尊至少会对小孩子的好些。”
北殷临川并没有特别喜欢小孩子。一个人是男女老少对他而言并无多大分别,硬要说的话,他也只偏爱喜过一个小孩子。
失去又重新得到,不,还没有得到,只是现在站在他面前。
他看着邵旸之,只是看着便生出几分浅薄的欢喜。
不知不觉间北殷临川先缓和了语气:“你说他是牧言的弟子。牧言已经来寻他了。”
他抬手,池塘上方出现水流环绕的水镜。
镜中是青鸾峰脚下,修士目光如电的看向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影像。那犀利的目光与修士不修边幅的形象截然相反,在看到水镜中临川仙君和他身旁不可能出现的人影时瞬间呆滞。
蔚归被橡皮擦去,消失在邵旸之身边,出现在修士怀里。
男子手忙脚乱的接住自己的弟子,但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依然追随着邵旸之。
[001,那人…是牧言?]
[是的,宿主。根据数据显示那的确是牧言。]
邵旸之向自己的师弟点头致意,同时不禁严肃思考,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把当年英俊年少的天命之子变成这么一个落拓大叔。
他还没想明白,北殷临川就突然贴近他——两个人本就站在一起,这一凑近从水镜中看,更是如同相拥倚靠。
足够亲密呵熟悉对方的身体,所以在北殷临川靠过来的瞬间,邵旸之下意识回抱。
几缕不受控制光线的穿过云层,照在水镜溃散时水花上折射的光晕散在水榭庭院之中。
邵旸之察觉到,他的师尊似乎有点高兴。并因为这一点点的亲密,笼罩着青鸾峰阴云,缓缓退去了。
——邵旸之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北殷临川比他高很多,所以撒娇耍赖也只能抱住大腿。后来他长成了少年,午间休憩时,便可以揽着师尊的腰,把头枕在锁骨颈间,抬头会看到男性颤动的喉结。
凭心自问,在朝夕相伴日夜不离的过往中,他有没有一刻真心触动。
那大概是有的,因为北殷临川本就他喜欢的类型。只是那些心动掩埋于过往的灰烬,笼罩在另一个名字的影子里。直到他知道,他们都是祂,而祂,是邵闻朝。
邵闻朝,邵闻朝。
呼吸相闻的距离,邵旸之看得清北殷临川漆黑眼瞳中微微亮起的光。感知到自己心里欲念压抑的那条漆黑的河。
它在流动,是地上的悬河。理智是脆弱的堤坝。想要决堤,想要把人拖进这条河中溺毙,骸骨陷入河底的淤泥。
可这怪物依然不甘心死去,骷髅骨骼随着每一次暗潮叩击心房。
[宿主,逃避可耻却有用。]
是啊,不是已经决定了吗。最后一个世界了,开心就好。
邵旸之扑哧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师尊你太容易满足了吧。”他趁着北殷临川错愕僵硬之际,将下巴搁在北殷临川肩上:“我抱你一下就这么高兴了?”
“若你觉得为师待你太过温和…”
“温和?”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是邵旸之听过颇为有趣的玩笑。他不再是刚才那份没骨头的样子,站直身子,原本的调笑尽去:“师尊亲手杀了我又复活。先是逼迫后是幽囚。现在伤了我的旧友还说自己待我温和?”
北殷临川微微眯起眼睛:“你在担心那只天狐。”
“涂山是我好友,我自复生以来的事情与他并无关系。”
“那与谁有关?牧言、森罗殿的魔子,还是泰岳山的纪婉?”
“阿婉已经死了。师尊,阿婉是怎么死的?”
阿婉。连称呼都远比他人亲密。
“…你消失的时候去了哪里,本座已经知晓。”
“是吗?那师尊为什么不一劳永逸的把我另一具肉身也带到青鸾峰?是我回来的正是时候,师尊担心我跑了先赶回来?还是,师尊你做不到。”
邵旸之早就注意了,适才北殷临川的握剑的手不似用惯了的姿势,其他的兵刃也没有出鞘。
“说起来,我倒是很少见师尊穿黑色的衣服。”
立起的领子连脖颈处也包个严实。邵旸之心念一动,用没有揽在腰上的手去扯北殷临川领口。
北殷临川挡开他的手:“别胡闹。”
道理上来说,的确没有做弟子的光天化日扯师尊衣服的道理。可他师尊本身就行不端坐不正,邵旸之上行下效,没有半分心虚。
“身为弟子,理应体察师尊的身体。我只想看看师尊有没有受伤。”邵旸之抬头凑得更近,琥珀色的眼睛映进对方的影子:“师尊以为我要做什么?着急与师尊灵修不成?”
荒唐亲密的事情在以为两情相悦时都无所谓,可以两人现在的关系再说这种话就带上了羞辱的意味。
因为这样说的人是邵旸之,北殷临川只是觉得有些疲惫,他想离开,这次反倒是邵旸之拉住他手臂。
“师尊要去哪?”
“累了,本座要去休息。”
邵旸之眼睛微微睁大。“累”这个字于他师尊嘴里说出来实在少见。
邵旸之仔细打量看他,从北殷临川低垂的睫羽到缺少血色的唇瓣。
他师尊有副好容色,淡粉色的嘴唇初碰微凉,但很快就会在舔舐下染上艳丽的红色。绝大多数时候,北殷临川并不喜欢发出声音。只有偶尔的、太过分的时候,才会连名带姓的叫他名字。平日积攒的再多为人师的威严在那种时候都是无效,只会促使着他,情不自禁的想要把人欺负的过分一些。
邵旸之不太确定:“你真的受伤了?”
他想到之前灵修时,遮挡视线的带子。那时他以为是北殷临川不想让自己看到他的反应。
北殷临川只是皱眉:“你想知道我受没受伤,还是盼望着我受伤?”
“我的确喜欢看师尊受伤。”
几乎在邵旸之话出口的同时,北殷临川错愕的转过头,脸颊因为愤怒染上艳色,又以更快的速度的消退下去,真的苍白的像雪。
他闭上眼睛,睫羽颤动,再次睁开,邵旸之便无从发现窥探他内心的情绪。
“邵旸之…”
邵旸之静静的等着,他想听听到了这一步,还能从他师尊嘴里听到什么。
“不管我有没有伤,你都不会是对手。你不情不愿,也不可能离开。就算有朝一日本座身死魂灭,也一定会将你带走。”
被一个本质上没有“死亡”概念的存在,说出这么一段死都不放过的危险发言。正常人听到这种威胁——尤其是这句话并不是个威胁,而是真情实感的时候——大概一个头两个大。
[宿主。]
[我知道,简直像神经病发言。]
[不是这个问题…]001顿了顿:[是宿主你在笑哎。]
没有表现在明面上,但寂亡在漆黑河底的“怪物”感到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