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村的人大多都姓邓,外姓很少,而很多外姓也都和邓姓的人有着姻亲关系。但老人会的运作并不是家族的事宜,而是以家庭为单位的责任制度。每户至少出一个壮年且同时也要给予一定的会费。会费就是用于村里每场丧葬的开销布置,不够的部分就由亡者的家人再出。
有些事情不是用钱衡量的,而是通过感情。老人会的初衷也是人和人之间的互助精神。在你绑住别人的时候,其实也就是在帮助未来的自己。
这回死去的另一个人的家人已经不在了,但户籍和名字村长却是找了出来。
亡者叫邓勇华,七十二岁。他的家人就是他的哥哥,前两年也没了。他的嫂子被侄子接到宜昌去住了,在邓村他就是孤家寡人一个。据说他二十几岁的时候干活受到点批评,心里想不开就开始暴躁打人,村里人说这是中邪了,疯了。见过世面的人知道,这是一种脑部的疾病。
邓勇华二十几岁长得高大威猛,又有这种暴躁的病症,村里的人都害怕,打鸣的鸡都因为吵到了邓勇华而被他徒手惯死。
邓勇华的父亲早就不在了,他只有一个老母亲和一个哥哥。家人和村民们一起凑钱给邓勇华去城里的医院看了病,一经确诊就是一种精神疾病,吃了药人是好了不少,但村民们谁也不敢跟他走近,他自己清醒的时候也觉得可怕,从此就老老实实呆在母亲身边。
别说讨老婆了,就是工作也不敢去。他看着哥哥结婚生子,看着老母亲寿终正寝,整个世界都和他没有多少的关系,陪伴他的就剩侄子每半个月寄来的药。那药如今还在村里的快递处放着,要不是村民发现他的尸体,邓勇华的侄子还可能还会寄新一批的药物。
“那他侄子今天没来吗?”
施杞和陈洁朝里屋走,
“没来,不过据说给村长打了钱。”
在中国人的观念里,壮年的一代人大多上有祖宗,下有儿孙,他们作为中间延续的环节而存在着。像邓勇华的侄子,给村长钱就算是圆了父亲的作为兄长的责任了,他确实没有必要回村里替邓勇华办葬礼的义务。
他也不是老人会的成员。
“钱是钱,感情是感情。”
“谁知道呢,我们就不要道德绑架了。”
邓村有着老人会的传统,没有后代的老人在邓村并不多见,老人会的初衷也是人情上的互帮互助,村长在征询了陈洁父亲的意思后,将两个亡者的葬礼并在一起,也就是明天一起下葬。
施杞不久前是见过灵堂的,就在她住处的楼上。那是南京城里家里置办的简易场面,克制的同时还要遵守城市和楼道的规则。
在和湖北宜昌的夷陵区却是尽可能地还原着过去灵堂的大部分的细节。木头的桌上铺着孝幡,手工彩扎,挽幛也是老人会的人自己制作的。相片也已经洗好了,放在灵堂桌上的正中位置,不过只有一个人的,是陈洁的爷爷的。
村长只有一张邓勇华年轻时候登记的证件照,没有拿去放大。
施杞和陈洁按照村民的要求,将挽幛摆放在照片两边。屋子外人声高昂,不时还伴有喇叭和锣鼓碰触的声响。
“出去看看,我妈请的锣鼓班子到了。”
红白喜事都会请锣鼓班子,声音越响越有排面。因为是两个亡者,陈洁母亲请了八套锣鼓家业。据说是越多越有排面,越多越好。
锣鼓家业班子的人没有进屋内,他们被接应到了一旁棚子里,那是厨师班子刚刚搭好的场地。场地里摆满了桌椅,锣鼓班子的人手拿着各自的家伙,有的是木槌,有的是锣片,还有的是喇叭,他们坐在椅子上有些哆嗦。三个年迈的男人们提着煤炭盆子进来,给棚子里加点热气。
“你俩丫头去端茶。”
一个妇人给施杞和陈洁安排任务,施杞终于有活干了。两人跟着妇人进厨房,里面摆放着一个个的空杯子,另一个妇人正朝里面倒茶水。陈洁的母亲也在其中。
“妈,这么多茶端到哪里去啊?”陈洁问道。
“给锣鼓班子的人啊,这叫筛茶。”陈洁母亲解释着一边看着一旁妇人。她也是刚刚知道这些流程,见妇人点点头,心知自己没有说错。
锣鼓班子里的人喝着茶水,烤着炭火,棚子里的人进进出出,搬来了圆桌,从外地赶回来的人越来越多,随时赶不上今天抬寿木,也是能赶上明天下葬。施杞拿出手机才看到顾唯发来的信息。
——我们回程了。
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开口的空棺木,棺木上搭着一根不规则的粗壮的木头。和施杞想的一样,木头挑起两道绕过棺木的粗麻绳。棺木所在的地方泥泞不规则,像是山路。
——这么早就回来了?
施杞看了时间,也就刚过中午。早晨顾唯被叫走时陈洁父亲脸上也没有将眉头舒展,望向远方的眼神如临大敌。施杞盯着手机好一会儿,顾唯那头都没有反应。应该还没有时间看手机。
“顾唯说他们要回程了。”施杞告诉陈洁。
厨师班子已经将烧好的饭菜用大盆装着摆上饭桌,锣鼓班子的人就有两三桌,还有村里的人,和刚刚从外地赶回来的,他们吃着饭菜,说着好久不见的话,说着在外的见闻,仿佛一切只是大年初四的一场相聚。
“他们这么早就回来了?”陈洁也觉得回来得很早。
“不早点回来怎么再去一趟。”陈洁的母亲已经弄清楚了流程。
“再去一趟做什么?”
“两个人下葬,抬一个棺木哪够啊。”
施杞吃着饭不时地掏出手机看,没有任何顾唯的回复,棚子里的大伙儿吃得热火朝天,有的都开上酒了。顾唯还在山路里扛着重木,没有饭吃也没有水喝。
“他们回来有饭吃吗?”
施杞问陈洁妈妈,她很怕大家伙儿把抬棺木的十三个人忘记,把顾唯忘记。大家完全没有来参加葬礼的感觉,他们好像都忘了因为有人离世才聚集到的此处。
“留了饭的。”
陈洁母亲的话还没说话,陆陆续续的已经有人吃完了往外走,棚子外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锣鼓班子的人拿着手上的家伙起身。
鞭炮齐天,锣鼓喧天,红白,都是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