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杞经历过的崩溃和无助大概也就是梁佩文在夜晚闹的那几个小时。也是从那时，施杞体会到了照护者难以诉说的艰辛。

但大多数的照护者都没有经济上的烦恼，虽然他们很多人都是老人的，可也算是身体健康。

朱梦寒如今也算是个照护者。她是真的时时刻刻都在父亲的身边。只是她要做的只是照护，她的精神和身体都不断地在给她拉扯着警报。

每分钟流逝的金钱，随时可能被竞争掉的职位，还有身体里没有逻辑的肿瘤。

那个没有长大的肿瘤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变大，也不知道这样的苦痛她的女儿会不会也要经历一遍。

朱梦寒什么都不知道。

曾经那个头脑清晰，做事有规划的女人，如今仍然不敢停下她的脚步，可如今她却不知道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病痛并不按照逻辑发生，谁都不知道这样的状况还要持续多久，父亲随时会恶化，她随时会倒下，还剩下丈夫和女儿，丈夫能撑下去吗？如果她有一天不在了，女儿能有好的生活吗？

一切都是未知的。

这些未知让很多的意义都变得没有意义。

朱梦寒每天都在忧愁里撕心裂肺，她将父亲的床位安排在最里面，拉着帘子，中间又隔着一张床，就是为了父亲不会察觉她的痛苦。可怎么会不察觉呢？

“你从小就不让我操心，可现在你成了我最放心不下的人了。”

老人切胃两次，如今全靠输液来维持生命，他的排泄都在体外的管子里，就是施杞看见的那个靠着床边的额袋子。那里面装着的就是老人的排泄物。

他想撑着给女儿希望，可他的希望却也是一种绝望，他觉得自己好不了了，他知道自己好不了了，他不想再花钱了，他想回家去，回到那个他熟悉的土地，回到那个有着他味道的家。

可老人知道他很可能回不去了，他每天都很痛，止痛药的计量一天比一天大。他知道大量的止痛药会缩短他的生命，他更频繁的加大的剂量。

这好像是他能为女儿做的最后的事情。他不在了，女儿应该就会好吧。

施杞一个人从医院离开时就给顾唯打了电话。这一个电话很长，两个人也都决定趁着周末回家看看父母，看看外婆。

施杞曾无数次在网络上看到年轻人说老年，他们口中的老年人体力好，时间多，工资高，享受足，就算有点小病痛看病都不花什么钱，而且社区医院非常的方便。

年轻人越来越不会尊老，这个老不仅仅是自己家里的父母和长辈，更是社会层面的陌生老者。他们把生活里的压力和怨气都传递给老人的群体。

“如果老人早晨不出门，那公交车就不会这么挤。”

“如果不是为了给老年人医保充数，我们为什么还要交这些钱，我们又不生病。”

“老年人凭什么总说我们不能吃苦，他们的日子过的那么好，我们年轻人才是最辛苦的。”

“我们怎么会有老龄危机呢？老人过的比年轻人好多了，年轻人一个月累死累活还没有老人的退休金高呢。”

“科技是为了进步不是退步，老人不会智能机就学啊。”

有着这样思想的年轻人的不在少数。

大多数的人年轻人只看到了衰老了表象，从来没有体会过逐渐衰老至死亡这过程里的痛苦的。他们也想不到那些突如其来的老年意外。

朱梦寒和她的丈夫曾经就是其中之一，父母都有退休金和医保，根本就不用他们操心。他们忽视着老人们生活里的孤独，他们也忽视了这突然而至的病痛。

施杞先去看了外婆，外婆并不是一个人在家，家里多了个施杞从没见过的中年阿姨，她正拿着抹布站在厨房里擦灶台。外婆说这个阿姨是施杞的大舅雇的，她每周都会来家里一次，负责打扫整个屋子的卫生，一次来都要忙上两三个小时。她和外婆也不说话，就埋头干，从厨房的油烟机灶台，到房间的电视机后背，她都没有错过。

外婆也不愿意和外人多说话，但每次这阿姨来了，外婆都很高兴，家里多一个人气就是踏实。

外婆的家里每周除了多个打扫的阿姨，周末两个舅舅带着舅妈，施杞的母亲带着父亲，都一齐去陪外婆吃饭，施杞的母亲到得最早，一般中午就到了。

六个人就陪着外婆一整天，从天亮到天黑，他们也会检查下外婆家里食物的状况，帮着买米和油等一些重的物件。

顾唯父亲的肝病如常，没有恶化，也没有多少的好转，就成天吃着药。

“我想早点回来。”

两人回南京的路上顾唯说道。

顾唯回启东比较容易，施杞就要难一些了。她不确定能在启东继续在南京的工作，她的目标是回来开一家养老院，现在离这个目标似乎还很远，施杞没有头绪。

不仅如此，施杞的自考学习也是刚刚展开，就算加快学习进度也还要两年多才能全部考完。

“有多快？”

“等我再在医院里多学点经验，我就回来，一两年吧。”

“那我努努力。”

若是在之前，施杞说这话时是充满动力的，但自从见过朱梦寒，她好像对于未来的并不那么确定了。她只能给自己一个大概的方向，然后朝着那个方向走，至于能不能到达终点，谁都不知道。

无论是用两条腿走，还是骑车坐车，又或者坐飞机，路上都可能遇到我们不知道的意外，就像朱梦寒和父亲同时遭受的猝不及防的癌症。

施杞想到这给陈洁发信息，问她这些天在医院怎么样了。

——我刚要找你呢。

陈洁回复。

——医院有事？

——不是医院，是张哥，朱梦寒的丈夫，他这周没来医院，而且联系不上了。

朱梦寒的丈夫一般都是周六带着女儿去医院，有时候太忙就是周日，但现在已经是周日的傍晚了，男人不见踪影，而且电话关机。

施杞又要多管闲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