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晨扛着锄头,跟着收工的社员们一起,迈着疲惫的步伐朝着向阳公社第十生产大队的方向走去。
他们大队劳动力一共有三百多人,其中两百多是本地社员,八十多名下乡知青。
队伍拖得很松散,前面部分是那些本地社员。他们从小做惯了农活,虽然一天下来也有些疲倦,但还能说说笑笑,一些青毛头们还相互之间打打闹闹。
插队的知青则是走在后面,一个个无精打采,神情木然。
他们倒不是吃不了苦,下乡这么多年,就算以前不会的也练出来了,最多是没有社员们干得那么好。他们的疲惫,更多是精神上的空虚,看不到前途的麻木。
当初下乡的时候,人人都是怀着满腔热诚,要开边疆、建设边疆,把科学知识传播到祖国的每一个角落,帮助贫下中农在共产主义大路上阔步向前。
来了以后,他们才知道农村的环境是多么恶劣,条件是多么艰苦。真正参加农活以后,才现他们所学的知识根本没用,连狗尾巴草和稻穗都分不清楚,一切都要从头学起!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原来送他们下乡,不是让他们教农民,而是让他们接受农民再教育!而且一教就是几年、十几年,“毕业”遥遥无期,丝毫没有一点音讯。就好像是把他们从城里诳出来,然后扔到农村就不管了!
热情消退以后,剩下的就只有焦躁、烦闷,当仅存的一丝期盼也被扼杀以后,自暴自弃、绝望、麻木、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等等思想,就成为知青生活之中的常态。
有些熬不下去的知青,选择了跟本地人结婚,有的都已经生下了小孩,但更多的人还是不肯向现实屈服。
他们大多出身城市,跟农民们实在没有什么共同语言,生活环境不同、接受教育层次不一样,双方之间很难找到都感兴趣的话题。结婚只不过是因为过得太过苦闷,而想找一个伴。八壹中文網
本地社员们对这批知青也是看不上眼的,一群娇生惯养的城里娃,三个人还顶不上一个本地社员能干活。不懂就学呗,又不是谁一生下来就啥都会,可这些娃还自视清高,不肯好好听老社员教,经常胡搅蛮缠,要么就是闷着头胡干。
久而久之,双方之间虽说不是势成水火,但也是各走各的、泾渭分明。
“孔令晨,你听说了吗,龙康那边学校要开了。”同组知青,来自成都的贺援朝靠过来,低声说道。
“啊。”
孔令晨拖着嗓子,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今天这锄头怎么这么重,上面是不是沾了太多粘土,咯得肩膀生痛。
他有心放下锄头看看,却又懒得理会,就这样跟着前面人的屁股,一步步往前捱。
不过他自己清楚,那是因为他心里有团火在燃烧。
为什么,为什么跑到偭定去的那些人都有学上,他堂堂三十五中的高材生,却要在这里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为了每天三顿肚子都填不饱的饭,挥舞着沉重的锄头在田间地头干活?
早知道会是这样,他当初还不如跟着其他人一起,也跑过去算了,就算被打死,也比这样一天天活受罪好!
“妈的,贾志文那个王八蛋又跑回来了,穿着干干净净的军装,扎着武装带,神气活现地跑到我们寝室来,跟我们吹他在291旅那边怎么怎么好。还说他们部队现在津贴了,普通战士都有二十块钱,他当了个小班副,还要多两块!看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老子恨不得揍他一顿!”贺援朝破口大骂着,语气中却带着浓浓的酸味。
跑过去的知青,很大一部分都是分配到云南的知青。虽说现在一个在农场,一个参加了人民军,可彼此之间并没有完全断绝联系。偶尔还有些知青,利用假期会跑到原来的农场,去和以前的兄弟、朋友聊聊天。
贾志文就是他们公社出去的,在这里也有几个同乡校友,回来也不奇怪。
只是最近他回来的次数多了,有几次按说还没到假期,他也跑回来了,在各寝室钻来钻去,逮着人就吹291旅怎么怎么好,饭可劲吃,有时还能吃上肉。这几天又开始吹他们旅每位战士都领到了工资本,每月最低都有二十块钱津贴,又有军人服务社,县城里卖的东西,他们那都能买到。
偏偏他说的这些,还有不少人爱听,每次他来,都有许多人凑过去听热闹。由于大家都没有积极性,偷奸耍滑的人也越来越多,尽管他们依然是每天下地,可地里收成却越来越少。食堂开出来的饭也眼看着一天天往下减,知青们很少有吃饱的时候。
听着贾志文一通海吹,大家肚子虽然还饿着,可精神上感觉却饱了许多。
有喜欢他的,自然也有讨厌他的。
有些人就趁他来的时候,悄悄跑去通知公社——贾志文是自己跑的,说起来性质跟逃兵一样。公社抓住他,就是不批斗他,也少不了要揍他一顿,让他吃点苦头。
可贾志文也狡猾,每次都派人在外面放哨,远远现公社派来抓他的人,就立刻逃走。结果公社几次想抓这个典型,都被他溜了。
想不到今天又来了。
这次吹的是291旅即将成立的新学校,据说从国内请来了几百名老师,要给他们上课。只要通过了高中学历考试,就能包分配,进入工厂成为一名工人。
我呸!
老子一滴汗掉地上摔八瓣,你小子居然就能进工厂当工人!这什么烂世道,真他娘的不公平!
这消息孔令晨不是第一次听到,以前也有其他农场传过类似的话,但他都选择了不信。
没法信啊,信了以后,不是更加心里不平衡了吗?
有时候他也有些隐隐的感觉,最近消息传得太多太勤了吧,不但是本公社,其他公社也不断有291旅的消息传过来。该不会是有人在背后组织,在国内的知青间大面积传播消息吧。
不过这想法也就一闪而过,传不传消息又不是他能左右的。关键点不在于谁在传,是不是有组织、有目的在知青中传播,而是这些消息是不是真的!
他的后衣襟被人拉了拉,回头一看,是他的女朋友,来自广东肇庆的知青薛珍。
在农村呆久了,对未来也失去了希望,他没有信心能熬到回城找一个家乡的姑娘结婚。小珍人挺好,虽然不是特别漂亮,但也是插队知青,人也很温柔,他就展开了攻势,费尽力气把她追到了手,半年前两人才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
“令晨,我听说291旅那边……”小珍把他悄悄拉到一边,低声说道。
“学校要开学了是吧!我耳朵都快听出茧疤来了!我告诉你别去瞎打听,这些事是不是真的还说不定呢,谁知道传这些消息的人安的是什么心。再说了,难道公社就不知道?你有心穿这些消息,还不如有空把我那衣服洗了。”孔令晨不耐烦地说道。
“不是乱传,我告诉你,听说这次291旅是无选择招生,谁都可以去报名上课!如果学出来了,和他们的战士一样待遇,也能包分配!”小珍难得没有听他的话,非常认真地跟他说道。
“开……开什么玩笑!”孔令晨一下站住了。
他有心不信这个消息,还伸出手指用力抠了抠耳朵,想要确认自己没有被耳屎堵住,出现幻听。
无选择招生?
难道不是291旅的人也能去上学?
学出来以后还包分配!
他脑子里嗡的一下,好像有人在头顶敲响了一口大钟,震得他头晕目眩。眼前的景物也变得模糊了,心脏也剧烈跳动,好像快喘不上气来了一般,不得不张大嘴,用力地急呼吸,以保证能给心脏输送充足氧气。
他眼前的世界变得有些红,不知道是不是充血的缘故,只是一把抓住小珍的肩头,哑着嗓子说道:“无选择招生?还包分配,你听谁说的,是不是真的?”
“痛!”
小珍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拼命撕掰着他的手,但孔令晨的双手好似一把大钳,死死地钳住她肩膀,让她无法动弹。
“对不起,我,我太激动了!”
孔令晨还没有失去理智,过了一会儿恍然察觉到他弄痛了女朋友,赶忙放开手,一个劲地道歉。末了有追问道:“你刚才说得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小珍有心不理他,气气他,可看他眼巴巴的表情,还是心软了,“这是贾志文带回来的消息。说他们旅长说了,建设一个高科技新城,需要很多很多的高科技人才。他们现在没有,国内肯定也请不到,所以打算自己培养。反正部队上只能利用晚上的时候上课,白天没利用起来白白浪费了,因此打算干脆来个无选择招生,从而以白日制教学与夜校学习相结合的方式,效率最大化。”
竟然是真的,竟然是真的!
孔令晨心脏砰砰地跳动,对于这个消息是贾志文传出来的也没那么抵触了。他只有一个想法在脑海中回荡:“我也可以去上学!那就能摆脱现在这样的生活状态,去工厂上班,重新回到城市生活!”
他猛然想到一个问题:“可是291旅离我们这里很远,如果去那里上学,那肯定只能逃离公社,以后生活怎么办?”
他的心中,已经没有要不要逃离公社的选项,只有跑到291旅以后,没了收入来源,怎么活下去的问题。
“没事!”小珍面孔熠熠生辉,也是一脸的激动,“贾志文说了,学校不收费,还提供住宿,一日三餐都由部队提供,这算是部队的委培生。每个委培生,在自愿的基础上签一份委托培养合同,保证高中毕业以后在部队工厂工作至少五年……”
“没问题,没问题!别说五年,十五年、五十年也行啊!”孔令晨笑开了花。
这算啥事!
能进城里生活,这是每一个知青的心愿。这个合同对他们不但不是约束,反而是求之不得啊!
夕阳西下,已经变得有些暗红的天空,此刻在他眼中却是那么的亮堂,充满了未来的希望。
他开心地仰了仰头,正准备抒一下自己愉悦的心情,却现知青队伍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而且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激烈而兴奋地谈论着什么。
清风拂过,他好似听到了“……提供食宿……,……委培……”。
他的心情一下子紧张起来,四下张望,现几乎个个如此,就连那些已经在本地成了家、生了孩子的知青,都露出一副神秘的表情,躲避着其他人,在和自己相熟的同伴、爱人窃窃私语。
他用力吸了一口气,猛然拉住小珍的手,凑到她耳边,非常严肃地说道:“小珍,我决定晚上就走,你去不去?”
“啊?这么快?我当然要去,只是怎么也要多准备一下吧?”小珍没想到他反应这么激烈,看他样子,要不是怕现在走目标明显,搞不好此刻他已经朝国境线奔去了。
“你傻啊!你看看其他人,有咱们这想法的人不知多少!我们大队是这样,其他大队呢?别的农场呢?到时候肯定有许多知青要往那边跑,这规模说不定,不会比前几年人民党刚起来的时候小!你看吧,那时国内方面肯定会加大管理力度,以制止太多人跑过去。要跑就要早跑,晚了可能就跑不了了!”
小珍瞧瞧其他人,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