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两天,就是学校的毕业晚会。温婉的节目早早报了上去,唱她最爱的那阙《牡丹亭》。
李老师临别之前,赠送了她一身行头,是民国时期的昆曲大家留存于世的好东西,有些年头。珠翠都是上等的,在时光的轻抚下,色泽没了那抹浓墨淡彩,更多了几分岁月沉淀之后的古朴。
毕业晚会那天下午,她跟叶深说好了,晚会结束之后两人去吃小龙虾庆祝。
下午三点她就去学校彩排了,忙得连轴转,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七点钟晚会正式开始,外面吵吵嚷嚷,她坐在化妆间,对镜贴花片,心里响动如鼓擂。她心里惴惴的,她故意选在这样的场合唱《牡丹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既盼望着他懂,又害怕他懂。
额间的花片刚好贴上,正在画脸谱的时候,学校声乐课的陈老师推门走了进来。
她手中拿了一杯可乐,径直走向温婉,将可乐放在温婉面前,笑着说:“温婉今晚上唱什么呢?”
温婉一回头,朝她笑了笑:“陈老师,我唱《牡丹亭》。”
“你的嗓子可真好,是这么多年,我见过最好的一把嗓子。”陈老师抄手站在她身后,笑眯眯地看着她勾画脸谱。
温婉甜甜一笑:“陈老师过奖了,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是这样的。”陈老师也不再跟她绕弯,直截了当说:“我以前上大学时的师兄,在北京开了一家演艺公司,最近在招募歌手,如果签约了的话,肯定会有很好的发展。我听李老师说你刚好也想去北京发展,所以想来问问你有没有转专业的意向?去唱流行曲。”
温婉勾画眼角的手顿了顿,她将画笔放下,站了起来,转身又朝陈老师笑了笑:“陈老师,多谢您的好意,不过我喜欢唱戏,我想一直唱下去。”
“你也知道,现在戏曲行业已经日薄西山,逐渐在走下衰败,像你们这一代的,还有几个人会听戏?”陈老师劝说道。
温婉摇摇头:“只要还要一个人听,我就给那一个人唱。如果连一个人都没有,那我就唱给自己听。”
“你这孩子,又是何必?就算你转了专业,以后还是可以继续唱戏的呀。”陈老师微微叹了一口气。
温婉说:“我入门的时候,李老师就跟我说过,咱们老祖宗讲究的是择一业,终一生,我对着祖师爷起过誓,要一辈子唱戏的,就绝不会背弃师门。”
2000年的温婉,不过十八岁,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一腔孤勇,自己选择的道路,一路繁花似锦要走下去,荆棘遍布也要走下去。
“陈老师不是说,戏曲行业渐渐日薄西山了吗?那我更要唱了,老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不应该就这么消失。”温婉一脸认真,神色严肃。
陈老师倒不好继续再劝了:“当然,我只是给你个建议,主意还得你自己拿。”
温婉朝她毕恭毕敬鞠了一个躬:“多谢陈老师的好意。”
——
陈老师离开后,温婉继续对着镜子勾画脸妆。
她画脸已经很熟练了,不像才开始学戏的时候,什么都不会,脸上画得像个调色盘。
李老师总是笑她,别人画出来的都是旦角,她画出来的像是丑角。
练了一段时间,她有些泄气,李老师又安慰她:“唱戏这个东西,不是图新鲜就能唱好的,讲究的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勤劳刻苦,方能成角儿。单说这个勾脸的活儿吧,外人只看得到,脸上一团红一团白,可只有咱们内行的才知道什么地方线条该粗,什么地方该戏。浓墨淡彩也是个熟能生巧的活儿,你呐,路还长着呢。”
她将眼尾最后一笔勾好,放下画笔。
端视镜中的自己,该浓的地方浓,该淡的地方淡,恰到好处的把握每一个细节。
学到高三这一年,李老师已经很少批评她了。可她越学,越觉得自己的路还长着呢。选择唱戏之后,跟着李老师去过不少戏园子表演过,得到过表扬,也得到过批评,可从来没有生过放弃的念头。她长得端正,嗓音出色,不乏有演艺公司请她演出,可她都拒绝了。她心里明白,拒绝的只是丰厚的报酬,更有可能是机会。
只是不想乱了心神,唱戏最怕的就是生了别的心思,戏腔掺了别的东西,就不是戏了,再想端正回来,难。
“温婉,准备准备该你上台了。”
报幕员突然一声,将她从沉思中拉回神来。
温婉启口舒蜷,像含着一把氤氲水汽,把人听得水沁沁的。整个晚会被温婉唱戏的声音推向高潮,沸反盈天。叶深捧着鲜花,在后台等着,等晚会结束了一起去平江路吃小龙虾。
花是温婉自己点名要的相思梅。
紫红的花朵,小小的,看起来丝毫不起眼,可凑在一起的力量却无比强大,美得让人震撼。
整个操场都在沸腾,像清晨段记的羊肉粉煮得咕咕直响的高汤。
那把小小的梳子揣在他的裤子兜里,他伸手摸了一下,光滑的梳子触手生温。
也不知是梳子本身的温度,还是他掌心因为紧张而冒出的热气。
台上的鼓瑟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他像冬天大雪后梅花蕊含着的一点细雪样焦灼;温婉拖着长长的水袖走下来,那点细雪在阳光下渐渐化去;他在化妆台后的角落里,温婉下来就能看到。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从光亮里闪出一抹身影,霸道地拦在他的面前,像蓄积了多年的勇气一鼓作气地说,“叶深,你有没有时间,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安宁鼓足了勇气,才能站在他的面前,连头也不敢抬。
叶深拧了拧眉:“能不能等明天?”
安宁抬眼,乞求一般:“明天我要去无锡,我不会耽搁你太久,最多十分钟。”
他又瞥了眼已经下台的温婉,说:“走吧。”
在学校图书馆的楼下,安宁说了很多话,从入学时窗下不经意的一瞥,到毕业典礼上流畅的致辞,她诉说着自己这半年以来的爱慕:“我知道如果再不说,也许永远都不会有机会了。”
他很抱歉,“安宁,我有喜欢的人了。”
安宁咬着唇,用力地捏着衣角,十八九岁的女生在灯下一脸怅惘,“那不好意思,是我打扰了。”
叶深转身就走,黑暗里,安宁小声的啜泣,还是传入了耳中。
他终究还是停下脚步,走到她面前,从兜里掏出纸巾递过去。
安宁接了纸巾,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转学回来的第一天,你带我在学校里逛了一圈。善始善终,你今天能再陪我逛一次吗?”
叶深想了一下,看到安宁期盼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
这一逛,就是一个多小时。
他匆匆回到操场,一个多小时之前还热热闹闹的地方已经人去楼空,几声蝉鸣在草丛里嘶叫。他去到化妆间,只有几个还在卸妆的演员,他们看到叶深,都笑道:“学霸哥哥,来接温婉?”
他点点头。
他们:“温婉的节目早就结束了,她一直在等你,刚才家里来了电话,好像有什么急事,已经回去了。”
急事?
叶深凝眉,道了谢转身往家里走。
他骑着自行车,一路风驰电掣,赶回寻园。
园子里亮堂堂的,家门打开,里面隐约传来哭声。
他车都来不及锁,往旁边一扔,冲进家门。
温婉母女俩抱成一团,哭得正伤心。
叶母在旁边,一边给她们递纸巾,一边说:“别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再哭也没用。”
叶深心里一个咯噔,愣愣地问:“妈,发生什么事了?”
叶母朝他使了个脸色。
叶深一低头,看到温婉的膝盖鲜血如注,血滴得满腿都是,讶然一惊。
他走回房间,拿出医药箱,蹲在她身旁,用棉签沾了酒精一点点擦洗她腿上的血污。他轻手轻脚的,生怕弄疼了她。
过了好一会儿,母女俩才分开。
温母擦了擦眼上的眼泪,双手捧着温婉的脸颊,揩她眼角的泪,说:“婉婉,我还要去找小姨商量一下,明天早上我来接你。”
温婉双眼红得像是兔子,点了点头。
温母又向叶母道谢:“一直这么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
叶母站起来送她出去:“邻里邻居的说这些干什么?我送你回去吧。”
两个大人走了之后,屋里一下子安静了下去,只听得到温婉浅浅的啜泣。
叶深慢慢挪到她身边,问道:“腿上还疼吗?”
温婉擦了把脸上的泪,哽咽道:“叶深,你和安宁逛学校的时候,我没了姥姥。”
叶深张张嘴,想要辩解,又无法辩解。
他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子。”
她掩面而起,泪水从指缝中淙淙流出:“我不想知道是什么样子的,你别说。”
叶深抬起手,想轻轻抱她一下,可双手僵在空中,不知该如何落下,最终只得生生转变方向,拍了拍肩膀上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