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鹿,我来接你回家。”
我爸开头的第一句话就把我愣住了。
“爸,你没事了?”我拍了拍顾北辰的肩膀,示意让他放我下来。
“哪有什么事,你现在回宿舍收拾作业书本,我在你们学校门口等你。”
顾北辰蹲下身。
我立即从他的身上下来,专注地跟我爸聊电话:“爸,你们怎么突然回来了?”
“难道我还不能回来啊?”
“不是不是。”我看了一旁的顾北辰两眼:“可是,爸,我现在暂时不想回家。”
“不行,快点出来,你妈都在家给你做好饭了。”
“爸!”我喊了几声,没回声。
他把电话给挂了。
我耷拉着脑袋,面向顾北辰。
未等我开口,顾北辰倒是先开了口:“回家吧,先前你不是很担心你爸的身体?现在你爸回来了,就回去看看。”
“那拍照……”
“以后多的是时间。”
“胖子,对不起哦。”
“不接受。”
我抬头:“胖子。”
“亲我一口,我就原谅你。”他笑着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颊。
我一笑,踮起脚尖,用双唇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他那嫩嫩的脸颊。
脸红的我低下头:“胖子,我走了啊。”
“嗯。”
与顾北辰再三挥别后,我狂奔回宿舍,急急忙忙换下裙子,穿上了牛仔裤和t恤,背起书包就往校门口赶去。
树叶摇曳,点点阳光若粒粒星光。
树荫之下,有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站着。
我站在枫林这头,看着校门口那头的父亲,突然之间,发现父亲的背有些驼了,身形瘦削了不少,撑不起那西装了,再没有以前看起来那样英姿帅气了,头发不再像以前那样梳得油光整齐了。
何时,他如此显老态了?
我扬起唇角,朝父亲奔去:“爸。”
我爸看见我,眼里略有些酸涩:“在学校,过的可还好?”
“你看看。”我掐了掐自己脸颊的肉:“都长胖了。”
“瘦了,回家吧。”我爸不苟言笑。
我爸开了一辆灰色的奔驰来接我,对于此举,我略感疑惑。
“爸,你怎么自己开车来了?雷叔叔呢?”我问。
雷叔叔是我爸的专属司机,去哪都可以见到他,今日却不见他的身影,并且,我爸连车也换了,以前他都是开宝马,保时捷那些稍微显贵气的车,说是出来做生意就得让对方看见自己本身也是值得投资的。
大众奔驰这些车子,通常也就我妈才会开。
我爸表情严肃:“我来接自己的女儿回家,还得麻烦别人?还是你不肯原谅你爸,连你爸都不认了?”
我皱脸:“爸,看你说的,之前的事情,早就忘了。”
“鹿鹿,委屈你了。”
“爸,你说什么呢?”
“没能让你无忧无虑地学习,还得顾着生活。”
我淡笑:“我觉得我现在的生活很好啊,自己会赚钱,学习也找到窍门了,对了,爸,我告诉你,我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标了。”
“哦,我女儿的人生目标是什么啊?”我爸终于展开笑颜。
“我要当作家,用笔写尽人间事。”
“作家啊,这路不好走啊,辛苦。”他又露出愁容了。
“辛苦也要走,爸,你当初不也是白手起家,才能赚了这么多钱吗?我也要像你一样,从最底层做起,慢慢地爬上来。”
我爸的笑纹皱褶起来:“好汉不提当年勇,这人啊,老了,什么功名利禄,也就是过眼云烟,重要的是,你和葱葱能够健康快乐地成长,爸也就放心了。”
“爸,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点怪怪的?”我凝望着他。
总觉他的脸色苍白了不少,双目也没有以前的聪慧精神,头发有了不少的白发,抓着方向盘的手变得枯黄,露出青紫色的血管。
他只是淡淡地笑着:“你今年也成年了,葱葱还小,以后你多多照顾葱葱,凡事让着你弟。”
“我知道,不过爸,这不是还有你和妈吗?”
“嗯,对啊,还有我和你妈。”
……
回到家中,我发现家里像是被人打劫了一样,几乎被洗劫一空。
我看着显得特别空阔的客厅,迷茫地看向坐在沙发上打游戏机的林葱:“葱头,家里是遭贼了?”
“不是。”
“那为什么,以前摆放在客厅的玉白菜,金马,金元宝,还有墙上挂着的名画,还有,我最喜欢的液晶嵌墙电视机呢?”
“卖了。”
“卖了?”我吃惊道:“为什么卖了?”
林葱的游戏人物死掉了,他不悦地将游戏机往沙发上一扔,恼怒地看我:“爸的公司破产了,现在要变卖家产。”
这话在我的头顶炸了个响雷,我的脑袋一时没有了意识,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稍后,我爸捧着一瓦罐的鸡汤过来:“你们两姐弟还不快点帮忙捧菜?”
“哦。”林葱乖乖地去了厨房。
我爸小心翼翼地摆放好那一瓦罐的鸡汤,摘下隔热手套,见我一脸直愣愣的样子,便走过来唤我:“鹿鹿,你还不赶紧去?”
“哦。”我全身冰凉地挪步前去厨房。
眼神不自觉地看向我爸。
他脸上没有任何的悲伤,笑着与我妈说话,板着脸责骂我弟笨手笨脚,他这个样子就跟以前那样,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他依旧是那个身价上亿的富翁,依旧是那个管着上市公司的老总,依旧是那个出手阔绰的富商。
然而,一切都变了。
“鹿鹿,你怎么光看着碗里的饭,不动筷子啊?”我妈感到奇怪地问我。
我回过神来,提起筷子。
“学校的饭菜没什么肉,回家就多吃点肉。”我爸夹了一块羊肉放在我的碗里。
我夹起来吃了几口,觉得淡而无味。
“怎么了?回来的路上跟你爸又吵架了?”我妈嗔怪我爸一眼。
“没有啊。”我爸顿时严厉起来:“林鹿,吃饭。”
我放下筷子和碗,担忧地看向我爸:“爸,你怎么突然回国了?你不是要在法国呆上两年吗?这不是时间还没到吗?”
“你这么不想见我?”我爸不开心沉下脸。
“没有啊,只是我觉得很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法国那边的事务已经解决了,国内的事务繁重,自然回国,你一个小孩子家家,懂什么?”我爸吃了几口饭,拧眉看我:“吃饭。”
“你骗我。”
“我是你爸,骗你干嘛?你赶紧吃饭,吃完,我送你回学校。”
“你就是骗我,公司是不是破产了?”我质问道。
我爸怒了,将碗筷一放,神情凝重:“公司是没了,但我有能力供你和葱葱读书,有能力养活你妈还有你两个崽子,大人的事,你们小孩子不懂,吃饭。”
“我有钱,不需要你供我读书。”
“不吃饭就出去。”
“好了,难得一家人在一块吃饭,吵什么?”我妈微愠。
我爸叹了口气,重新拾起碗筷。
我也不再作声,提起筷子吃饭。
但,氛围变得有些沉重起来,以往吃饭的时候,就算一家人不开口说话,也有电视机的声音,现下,偌大的房子静谧的恐怖。
我爸吃了几口饭,就放下碗,起身上了二楼的书房。
我看他那背影似乎多了几分凄怆。
夜色尚浅,月辉清凉。
我坐在窗前,拿着历史笔记本,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忽而,传来了几下敲门声。
“鹿鹿,睡了吗?”
这是我妈的声音。
我合上笔记本:“没有。”
她开门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盘子,盘子里盛着两杯牛奶和一碟切好的水果。
她将盘子往梳妆台一放:“妈来找你说点事。”
我将笔记本放书桌一放,上了床,坐在我妈旁边。
我妈端了一杯牛奶给我:“喝点牛奶。”
“嗯。”
“你也长大了,有些事,还是告诉你比较好。你爸的公司还没破产,但那也是迟早的问题。”我妈笑着,但笑中有苦涩。
“是不是跟那三鹿奶粉有关?如果因为这件事影响了声誉和形象,或者毁了一桩合作,或者缺的是资金,那不都可以挽回吗?总之,一切还有的救,变卖家产,我没有任何怨言,只是,你们要告诉我,或许我能够帮上忙呢?”
我妈摸了摸我的头:“鹿鹿,你真是长大了。”
“妈,我今年就十八了。”
“对啊,鹿鹿已经成年了啊。”她收回手,眼里尽是宠溺。
这一晚,我们两母女说了很长时间的交心话。
大多都是关于我爸的事情。
我爸的公司其中有超市的业务,三鹿奶粉无疑就是重磅,从我爸所经营的超市里头买到三鹿奶粉的顾客很多,自然退货的客户很多,同时,出事的客户也很多,这自然都是赔钱的事情,一下子,公司的资金不够了,我爸还得养着几十万人家,不仅是国内,还有国外,我爸也是没办法,只能托着关系,去银行贷款,变卖家产,出售部分股份。
实际上,公司股市大跌,股份也值不了多少钱。
同时,与我爸常年作对的公司乘机揽生意,抢生意,还偷偷吃了我爸公司的股份,想要收购我爸的公司。
公司内部也出现危机,一时要资金,我爸才发现公司里有不少的同事中饱私囊,亏空公款,还有闻风捐款落跑的,我爸就是追着那些携款落逃的合伙人到了印度,才会出事,幸好抢救及时,救回了一条命。
经过一年的时间,我爸硬是将本该破产的公司苟延残喘至今,四处找好友借钱,已经欠下不少债务,公司的工作人员纷纷离职,仅靠一百多位忠诚人员死死撑着,为了补超市这个领域,我爸将地产业,旅游业等其他领域舍弃。
不料,那些出事的顾客反而将事情闹大起来,告了我爸,企图获得更多的赔款。
我爸实在无能为力了,只能变卖最后的股份,变卖我们这住了二十多年的别墅,变卖家中所有的家产,还有申请破产保护。
本来,我爸跟我妈商量好,先不将此事告诉我,觉得我本身学业压力就很大了,不能再给施压了。
今晚让我回来,是告诉我要搬家了,搬去江北的一个新开发的商业区,那里的楼价稍微便宜一些。
未曾想,我弟一时说漏了嘴。
我妈告诉我,我在学校的一举一动,实际上我爸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可他却从不插手干预,他是尊重我,知道我的脾气。
我妈告诉我,上一次回家,我爸见我将屋子打扫干净,还会做饭,还真的赚了钱,他开心的将我买的泡面带去巴黎,吃了好几天泡面,还四处夸奖我的聪明能干。
我妈告诉我,我爸得知我的学习进步了,从班里的二十多名慢慢地升上了十名以内,我爸非常高兴地给公司的所有人发了红包,就是为了庆贺我的学习进步了。
待我妈说完,我已经吃完一碟子的水果,喝完了两杯牛奶,但我一句话都没插口。
她离开房间后,我压抑不住地抽泣起来,胸口被悲伤堵得严实,难受的很。
哪怕我很难过,捂住嘴巴哭了一整夜,愣是没哭出声来,但翌日,我还是早早起来,帮忙收拾行李,搬家。
从未有人告诉我如何去度过这样难过的日子,也没有人知道我这一夜是怎么过来的,我只知道,自己咬紧牙关,佯装一脸无事地继续与我家人说话,我坚信,这些日子会熬过去的,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反正未来的时光还那么长,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谁知道下一刻会发现什么奇迹呢?
大抵,这就是成长吧。
新家没有前院和后院,没有任何绿植,也没有车房,再也看不见我爸收藏的豪车,没有浴缸,没有泳池,没有秋千,没有屋顶,没有书房,没有大大的饭桌,没有设备齐全的厨房。
新家很小,很窄,只有两房一厅一个像阳台般大小的厨房,还有一个狭窄的洗手间,洗手间只能当做浴室一块用,我妈他们睡得房间比较小,只能放下一张床,一个床头柜,还有简易衣橱,那是布制的,我和我弟的房间稍微大了些,能够放下一张上下木床,我睡上床,我弟睡下床,另外还能放书桌和衣柜,客厅只有一台台式电视机,略有些陈旧的二手沙发,还有立式冰箱。
以前的房子,就算开个几百人的派对,我都觉得房间太空,如今,新家有四个人,就觉得寸步难行了。
不过,我妈还是将新家收拾得干干净净,还买了几盆盆栽放在阳台上,我们房间的书桌上,客厅的桌子上。
虽然家小了,可我们一家人紧紧地挨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却是很温暖很快乐。
我爸还要处理公司剩下的事宜,我妈在楼下租了个店铺,重操旧业,替人做衣服,也买衣服,我弟从国外回来转学回来,就读江北的一所普通初中,离新家近,不住宿,省下了住宿费,我爸给我弟买了辆自行车,他可以每天骑自行车上下学,这种上学方式,我觉得挺好,以前我也很羡慕那些走读生骑着自行车,回家的一路上,伙伴之间可以聊天,唱歌,多么美好,这等好事给我弟撞上了,他应该高兴才对。
然而,他并不快乐。
他说他想回巴黎,可不敢跟我爸提。
我问他:“为什么想回去?中国不好吗?”
“姐,如果姐夫跟你不是一个学校,你能开心?”
忽然,我想起了,在巴黎,他与我讨要那一束玫瑰花的情形。
我笑:“就这事啊?那还不简单,你努力读书,保送国外大学,不就可以重新跟你那什么小女朋友在一起了吗?”
“姐,上次姐夫说他比你高一级,你们终究还是会分道扬镳,你这成绩应该也不能跟姐夫一个学校吧?还有啊,你现在家道中落,姐夫会不会嫌弃你啊?”
“胖子才不会嫌弃我,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我狠狠地敲了下他的脑瓜子。
新家安顿好了,周末也就结束了。
我妈做了些饭菜,装在保温饭盒里,让我带回学校吃,接着,我爸开着那辆奔驰送我回学校。
这回轮到我站在校门口,定定地看着我爸步履蹒跚地走回车子前,然后与我挥手,示意让我回去,我点头却没有转身,他奈何不了我,就钻进车里,驱车离去。
以前,我很讨厌我爸,认为他太拘束我的自由,他老是不顾我的意愿,强迫我学习经商,总是警示我要学会独立生活,世道艰难,生活不易,他迟早有一天没法保我生活安稳的。
如今,我是自由了,他也管不着了,也真的没法保我安稳了。
此刻的我多么想自己能够像温嘉欣那样会赚钱,这样的话,我就能够帮到我爸了,让他那白手建立起来的帝国不会崩塌,保住那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保证我妈还是那个不愁油盐的阔太太,令我弟能够有很好的教学。
到底,我不是温嘉欣,没有多大的本事。
恍然间,我明白了。
其实,不是父亲不够爱,只是往往,父亲的角色本身就只能将对子女的爱表现在别的地方上,而那些地方,年轻的我们还不能看见。
当你看见他忽然间白头了,驼背了,干活不麻利了,你就明白了。
父亲,他是在用生命在保护你,只是你看不见。
回到宿舍,童乐乐对于我带回来的饭菜感到惊喜,立马就打电话叫温嘉欣过来我们宿舍一块儿吃。
这时,顾北辰给我来电。
我走到阳台接电话:“我到宿舍了。”
“吃饭了吗?”
“正吃着,我妈给我准备了饭菜。”
“没有我的份?米卢刚好也饿了。”
“这,饭菜只是三人份的。”我有些苦恼。
顾北辰在那头轻笑:“不正好?我,你,还有米卢。”
“我已经叫乐乐,嘉欣一块吃了。”
“逗你的,你在宿舍,这饭菜,我早就知道我和米卢没有口福了。”
我遥望绯红色的晚霞,心情总是好不起来:“胖子,你在哪啊?我想见你。”
“下来,我和米卢在你们宿舍楼下,还有外卖。”
不管我是否以前那位千金大小姐,这都不重要,人生中,有温馨的家,有三两交心好友,有相爱的人,足矣。
我将家里的事情告诉了顾北辰,他只是抱着我,将他童年里的傻事说了个遍。
比如,他被他爷爷罚站,趁他爷爷不注意就休息,有一回,他趁着他爷爷一转身,就连忙放松腿,却被他爷爷回身一吼,吓得脚步不稳,一屁股坐进了垃圾桶里。
还有,他半夜太饿,进自家厨房偷吃,被家里的仆人当成小贼打了一顿。
月光朦胧,我被顾北辰逗得开怀大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都说不清楚,究竟自己是开心呢,还是伤心呢?
半夜里,我辗转反侧睡不下,由于顾北辰是高三生了,怕扰他睡眠,影响了他上课,我不敢给他电话,自己无聊玩手机,刷微博,看贴吧。
一时伤感起来,信笔就写了一封决然的分手信。
不大清楚秦深跟刘小枝的情况,我只知,妾有意,而郎无情。
便写下“命里有缘无分,何苦纠缠羁绊?谢你的付出,恕我还不起。我不再回头,你勿复思量。秦深。”
一清早,我去晨跑。
果不其然,秦深又来了。
他神清气爽的样子:“早上好啊,林鹿。”
我慢跑着:“分手信写好了,我刚才趁着没人,已经放在刘小枝的课桌里了。”
“你真写了?”秦深一脸惊骇。
我不解,停下脚步,看他:“你不是给我钱了吗?”
“我以为你跟她的关系,不会写。”他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你这什么意思?”我靠近他:“秦深,你这是在玩我?”
难不成他跟刘小枝根本就没有闹分手?所以刘小枝才没有来找我?不对啊,看他这样子也不像啊。
秦深神色有些复杂:“不是,这事,你继续晨跑,我去把分手信拿回来,”
“秦深,你怎么回事?”我上前堵住了他的去路。
他皱紧眉头,眼光瞥向别处:“你把分手信写好了,也要给我看看,我满意了那才行,我不放心。”
“你不放心,还请我帮你写,你这人,有病吧?”我略有些火气。
“林鹿,我先不跟你说,我要去把分手信拿回来。”
“不能拿回来,既然你不喜欢刘小枝,分手信写的好不好,只要表明你要分手,不就可以了吗?分手哪有那么复杂?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秦深焦急道:“林鹿,你不知道这里面的情况,算了,我不应该找你。”
一股无名火从胸口蹿起,我忿然:“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