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禁眼下不过十六七岁的光景,在同龄人中已经算难得的高大,而那一早在密阁内拿着羽毛逗鸟的“世子”背影看起来修直如竹,竟是比陆禁身量还要高些。
等那人回过身来,一副眉目虽然更显沉稳,却分明也和陆禁差不多年纪:“你瞎叫什么,我上头还有大哥。”
陆禁放下手中纸伞:“你大哥体弱,世子之位早晚是你的,听说授封也就是近两天的事儿,提早叫一下又不过分。”
他甩甩衣摆一屁股坐下,两只脚堂而皇之地搁上了桌子,伸手一掏怀里,摸出一包香味扑鼻的瓜子开始嗑,整个人顿时就像抽了骨头般瘫在椅子里边:“唉,江衫啊,还没受封呢,你这要三催四请才肯赏光出来的派头可快赶上你爹齐王爷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窝在王府里孵蛋呢?来日真成了世子,还不知道要如何嫌弃我这个糟糠。”
……倘若此时有第三个人在场,看见陆禁这副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囫囵模样,恐怕要怀疑他被哪个孤魂野鬼上身夺了舍,屁滚尿流请个天师来做法驱邪。
毕竟眼前这个陆禁歪三扭四好像换了个人,与平时那个人前温良恭俭的端方君子南辕北辙,掏尽衣兜都找不出哪怕一铜板的关系。
好好的清贵谪仙人,竟如大厦倾颓,一瞬间就塌成了渣渣。
不过江衫和他手里的乌鸫显然早已习惯了这“伪君子”吊儿郎当的真实嘴脸,非常淡定地看着他三下五除二自己扒了一层君子皮,露出里边流氓浪荡子的瓤儿来。
陆禁满嘴狗牙不说人话,江衫隐隐觉得一股肝火上涌,不过鉴于他跟此人熟得比八月蟹黄还熟,实在是懒得计较,呷一口茶就算压下去了。
——要真是回回都当真,早就被陆禁气死八百回。
江衫低头轻轻抚摸鸟背,乌鸫舒服地缩了缩脖子,两只黄豆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消息倒是灵通,御前的事儿都跑不出你的耳朵。怎么,你祖父陆相终于把宫里的线也交到你手上了?”
“我跟他要来的。”陆禁端起沏好的茶,吹开浮在水面上的白色花瓣,沁人心脾的花香漾成一道微风,不大的地方顿时芬芳四溢。
他笑了笑:“横县盛产茉莉,曲阳盛产定瓷,宫里盛产八卦——这天底下最有意趣的事儿,三成出自钟鸣鼎食之家,七成出自宫中。即便他不给我,我也是要见缝插针的。”
江衫叹了口气:“你也真是够八的,太后那女人的地盘也敢伸手。难怪要你要给一手建起的情报网起名叫下八门,还给自己化了个名字叫秦八。这两名儿虽然一个赛一个的粗鄙难听,却名副其实,当年栽在你小子手上,也不算我冤枉。”
陆禁陆明止,一面是公子楷模,言行一板一眼,循规蹈矩从不出错;一面则是江湖人秦八爷、沧云书坊实际上的东家,手握囊括皇室世家在内的消息网“下八门”,门人不论贵贱无所不包,有热衷家长里短的天生料子,也有被拿捏小秘密绑上贼船的后天冤大头如江衫,不论多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必然能翻出个底儿朝天。
江衫瞧此人一张嘴叼着瓜子不停咔嚓,还要兼顾说话喝茶,百忙之中还能弯出个笑来,不由自主心想这人嘴皮如此利索,可想而知是个能一心多用的……
嘴毕竟只有一张,陆禁忙中出错,茶水入口才发觉没吹凉,烫得跳起来滋儿哇乱叫一阵鬼嚎,长袖不幸带翻了短短片刻便堆成小山的瓜子皮,和瓷盏里剩下的茶水一起哗啦啦泼了他一身,茉莉花、白毫银针、密制香瓜子还有熏香种种味道混在一起,陆禁身上瞬时闻起来一言难尽。
……玲珑人。
当我没说。
江衫撇过头没眼看,连连叹息都是幻觉。乌鸫站在他手上幸灾乐祸,高兴地伸伸翅膀,即兴高歌了一曲。
陆禁到屏风后三两下换了套衣服,听见声儿气得大着舌头发牢骚:“我说衣锦兄,你能别走哪都带着你那黑煤球吗?除了嗓门大能吃饭它还能干嘛,亏得我这儿专门请大师做的隔音!”
江衫把他的嚷嚷当放屁,半个字都没往心里去,非但不制止小黑家伙落井下石,甚至还鼓励似的摸了摸它的头颈:“你再叫江米糕是煤球?”
陆禁在屏风后伸出头来,挑衅道:“怎样?”
江衫作势要起身:“我现在就走。”
陆禁立马蔫了,衣领都没整好就急急跑出来扯住他:“别别别,我向江米糕赔不是!这事儿还真得你帮忙不可。”
江衫提起了些精神,手指点点江米糕的脑袋,小鸟黑不溜秋却颇通人性,收了神通飞一边去自己玩了。
“到底是什么大事?”
陆禁未语先笑:“我依稀记得你和洛大将军的公子是总角之交来着,对不?”
洛无印?
江衫皱起眉,陆禁今日下的明明是洛家二小姐那个混世魔王的面子,这会儿忽然关心起从没见过的洛大公子做什么?不过洛二和洛无印是孪生兄妹,容貌能有八分相似,莫非陆禁……
江衫警觉道:“你想干什么?”
陆禁亲手剥了颗瓜子递给江衫,笑容狡诈得令人心生不安:“衣锦兄,你紧张什么,我又不是断袖,怎会打洛公子的主意。只是看上你同洛家历来亲近,想托你打听一件事罢了。”
江衫松了口气,莫名有种被看穿的感觉。他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句,略一思索便转过弯儿来:“你想我去跟他打听洛二。”
“哎!”陆禁一拍他的肩膀,算盘打得噼啪响,“我毕竟身份不便,洛大公子素日又不爱出门,因此还得衣锦兄来当这个搭桥的先锋。”
“嚯,原来还有连你陆明止都插不进针的铁板,难得。”江衫端起茶,拨开浮沫,慢悠悠品了一口。
“晌午那阵我便觉着奇怪,你一向不爱管平头百姓的闲杂事,怎么今天突然转了性去救辛生,总不至于真瞧上他的美貌见色起意。说吧,你看出什么门道来了?”
陆禁摸了摸下巴,一阵恶寒:“……你别说得那么恶心成吗。”
“以前听洛二恶名,只道她是跋扈,今日无聊之下看热闹,忽然发现她有点不对劲。”他说着找了根逗鸟的花绳,抛给江衫:“你要是想把一个人的腿抽成残废走都走不动,你会怎么抽?”
江衫不耐烦地晃了晃花绳扔回给他,意思是:别卖关子有屁快放,不然抽的就是你。
真寡淡。陆禁叹了口气。
“她握鞭子的手都快脱了鞭柄,这样极不方便使力,又容易使武器脱手而飞,哪个人打架会用这吃力不讨好的手势?更何况她爹是洛震天,将军家的女儿,不至于如此笨拙。”
“我笃定有猫腻。”陆禁卷起花绳,绕了一个结。
江衫:“就凭这个?”
陆禁:“当然不是。我想起祖父多结交今科试子的吩咐,好人做到底去看辛生,谁知道碰上个同样是给他雪中送炭的女子。明明是好事,却送得偷偷摸摸,况且……”
江衫:“况且?”
一个是一身锦绣红衣裹得曲线玲珑、却不肯好好穿戴衣裳的骄狂恶犬,将军幼女;一个是乐善好施却来历成谜,躲在不合身的黑色斗篷中、一见人就落荒而逃的“小仙女”。
恶犬张扬如火,恨不能向所有人昭示存在;小仙女则低调似尘,拼命把自己藏进地缝。
两个从气质到打扮迥然相异的女子,却因为费尽心思的手下留情与躲躲藏藏的善意有了联系。夜色毕竟深重,其实陆禁自己也说不清楚有没有看清仙女和恶犬的身形是否相似,那也太过唐突佳人。
——但他分明有种直觉。
陆禁来回拨动着桌上雨犹未干的纸伞,扯了张纸画下伞柄上刻的那朵玉兰花。
江衫听完了他一番分析,半晌无语,最后发出了终极一问:“就这?没了?”
陆禁点点头。
听八卦的兴致褪下去了,揍人的冲动升起来了。
江衫出身齐王府,爹虽然不务正业天天求仙问道,终归是正经的皇亲国戚,从小教导儿子言行皆遵循礼数,身不做不雅之举,口不出无礼之言,这样教养起来的不能说是完美无缺,但也挑不出什么错。
偏生陆禁是个浇了猪油的火星,再是从纸上裁下来平扁扁没脾气的人见了他也得炸,他似乎天生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江衫骂了一句,气急败坏道:“你闹了半天就为这么点事深更半夜把我从被窝里揪出来陪你搁这儿瞎猜?还打发我上门去刺探一个闺阁女儿的私事!?”
江米糕跟着扑腾起翅膀,一阵鸟毛气扇得陆禁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赶忙按住这对炸药包:“咋老说话那么难听呢?我是觉得她小小年纪很不容易,别是受了家里逼迫平白委屈,说不定此事查明,我们就是挽救无辜少女出火坑的大善人呢?”
江衫啐了他一口,转身就要走,江米糕不用招呼,自己扇两下翅膀,稳稳蹲在他肩膀上等着搭便车起驾。
陆禁眼见把人惹毛了,生怕前锋撂挑子不干,杀手锏适时地掏了出来:“衣锦兄别走别走!你看这是什么。”
江衫听见一声长剑出鞘的清越铮鸣,本能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去——果然是把好剑。
大鱼咬钩,陆禁露出一抹奸计得逞的笑容:“我不曾见过洛公子,只听说过他人生得秀气如女孩,不过到底是将军府的男丁,投其所好,送这个八九不离十。”
江衫拔出剑身,并指抹刃,最终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我带走了,明天拿去给他。”
陆禁把剑鞘递给江衫,顿时看他的黑煤球都顺眼不少,眼神中充满了慈爱,温柔地摸了摸那小鸟羽毛:“慢走,等你们的好消息!”
江衫:“不过还有一事。”
陆禁:“什么?”
江衫把江米糕从肩膀上薅下来,面无表情道:“跟江米糕赔不是。你以为我忘了?”
陆禁:“……”
你这么举着剑跟我说话,我还能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