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小引双手托腮趴在桌子边,眼下隐隐两抹睡眠不足的乌青色有点憔悴了一张美貌的小脸,大而圆的杏仁眼怔怔地愣着神,正望着外边的玉兰树发呆。
雨淅淅沥沥下过整夜,今早依然没有放晴,洛小引穿得很薄,感觉胳膊肘下压着一叠纸都沁着湿凉的雨意。
丫鬟泽兰推门进来,见洛小引穿得单薄就坐在风口上,急得脱口叫了声祖宗,连忙拿了件薄披风来给她搭在肩上:“我的小姐,昨晚上伞都不知丢在哪,冒着雨就跑回来,怎么今天又坐在风口?这是怕不着凉么!”
洛小引见她来了,依然提不大起精神,趴在桌上把一叠纸向泽兰推了推:“‘绝对不能跟名陌生人走的六十个理由’抄好了,今明两天的份,拿去给娘吧。”
“下巴都瘦尖了,还想着这个呢。”泽兰随便翻了翻,又搁在一边,“小姐胃口不好,夫人今日起了大早去城南买你爱吃的果子,这会儿还没回来。”
“昨晚是真的吃不下,娘不用特意去买的……”
洛小引伸出手摘来一朵越过窗子探进屋里的玉兰花,一片片数着湿润娇嫩的花瓣,半晌叹出一口悠长的气,愁得那多新鲜的花儿都败落了几分。
也不知道辛豫的伤恢复得怎么样了,过几天要不还是请个好大夫去瞧瞧他吧。
窗前几树将开未开的玉兰花染着透明的一夜春雨,远远瞧着晶莹剔透,都是数年前将军专门从江南找来哄女儿开心的名品。玉兰种在庭院里日常由下人精心照料,被养得枝干亭亭,花苞如冰似雪,并未因离开温暖湿润的南国而玉减香消,反而风致更胜往昔。
泽兰伴在洛小引身边十几年,也算是看着二小姐长大,甚至比天天野在外边的洛小晴更像洛小引的亲姐姐。她瞧着洛小引发呆的样子,分明是一点也没把这景致看进眼里。
雨湿玉兰在别人眼中或许是可怜可爱、风雅无边,但二小姐……泽兰只怕会勾起她的伤心事。
那年将军南下驱逐蛮夷归来,带了正当花期的玉兰回家让小女儿高兴,二小姐自幼偏爱长得冰雪一般没有杂色的花朵,收到这几树玉兰,自是喜欢非常。
当时同二小姐最要好的姐妹正在病中,二小姐为了她快些好起来,特意带了花树去探望,还说要一起做玉兰羹。谁知行至城中,被瞄准她们从天而降的一桶热水浇成了落汤鸡,娇贵的玉兰也被烫死了。等抬头找人,罪魁祸首早不知躲到了哪儿去,只隐约听到几个孩子的嬉笑。
幸灾乐祸的目光和纷纷的议论排山倒海一般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盯着她们窃窃私语的人太多了,泽兰只能偶尔捕捉到只言片语:有人遗憾怎么没把奸臣家的女眷烫死,有人看不惯她们带着百金一棵的花草招摇过市,有人说这是罪有应得,谁叫她前天发疯砸那么多人的买卖。
泽兰余光看到洛小引的脸上闪过一丝无措,心里针扎似的疼了一下,下意识张开双臂将二小姐挡在身后,希望挡住那些恶意的目光。
自从二小姐懂事的那天起,不管是老将军也好,将军也好,身边的亲人都告诫她:在外一定要装作凶狠的样子,欺男霸女,横行于市,只要不是会闹出人命的事都尽管去做。彼时幼小懵懂的洛小引并不明白这么做的意义,但也知道这些都不是好事情,她去问祖父和爹爹,可他们都只是叹气。
泽兰年纪大一点,隐约能猜到其中缘由或许和现今的世道有关,是不得已为之的下策。
可二小姐,她毕竟还这么小。
家族的担子压在她稚嫩单弱的肩膀上,泽兰看在眼里,有时都会觉得喘不过气。
洛小引轻轻地按下了泽兰保护她的手臂走到人前,头发被水打湿狼狈地贴在脸上,神情却依旧倨傲。她三言两语狠狠讥讽回敬,又表示不跟熊孩子计较,转头拉上泽兰趾高气扬地打道回府。
泽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二小姐一路上都紧紧握着那朵蜷缩萎靡的玉兰花,她没有哭,但样子比哭让人看着更难过。
后来回到家里一阵兵荒马乱地泡澡更衣,二小姐还是着凉了。泽兰把她裹得像个胖嘟嘟的圆球,小圆球吸溜着鼻涕说要去院子里。
年幼的小女孩费劲地仰头,望着家里最醒目处那块金光闪闪的御赐牌匾发呆。
上边的五个字就是她最先认识的五个字:“护国大将军”。
将军和夫人听闻消息匆匆赶回,心疼地把她抱起来到自己怀里坐着,一起上了府里最高的采月楼。那里视野一片开阔,天边一片飞檐重重叠叠,金红落日映着广大磅礴、绵延巍峨的建筑群,仿佛无边无际。
泽兰默默跟在一旁,将军粗糙的大手抚摸小姐的头发,晦涩地叹了口气:皇权式微,国祚不稳,朝中奸佞横行,正道举步维艰。在不能一击得中之前,我们只有伪作奸恶、曲意逢迎,才能保全家族,留得兵权,为将来做准备。
你姐姐泼辣,没人管得住她;你哥哥怯懦,一些小事都不能做好,这件事不指望他。唯有你——小引。但你是爹和娘最小的孩儿,若你觉得勉强……
二小姐脸上带着恹恹的病容,听得半懂不懂,垂头认真想了有好一会儿。
泽兰多希望小姐能撒娇叫苦,从今往后不必再出去面对那么多痛恨的目光。那样小姐就可以像其他贵女一样无忧无虑地长大,不用经受半点外面的风霜。
而二小姐最终答道:女儿喜欢爹爹和娘亲,喜欢祖父,也喜欢姐姐和哥哥……我想保护咱们家。
泽兰身为洛小引身边除了爹娘兄姐最亲近的人。其实很能明白将军和夫人到底在担心些什么。
知子莫若父母,他们知道洛小引自小心性单纯,性子又善良,哥哥受了欺侮她要帮忙揍回去,见男孩揪好姐妹辫子定要以牙还牙扯他们的头发,连花都只喜欢纯然洁白没有杂色的——常言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自那时起就可以窥见一些洛小引长大后的情状。
她其实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恨不得踏平世间一切不平事的好人,所以将军才担心她会觉得勉强,慢慢因此而郁郁寡欢,直到将来有一天后悔。
二小姐如今十六岁,出去“横行霸道”已有数年。泽兰看得清楚,小姐起先强迫自己习惯,想逐渐变得麻木也就好了,但实际上每次做了坏事她还是会煎熬痛苦,只有事后对那些人略微的弥补,才能让她的心里好受一些。
她在不断和自己的良心作着对。
尽管如此,小姐始终记得这份煎熬的意义是保护家人。每次泽兰心疼她,小姐反而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反过来开解她:家里还有很多的兄弟姐妹都是被这么要求的,大家都在努力呀!
不过她偶尔也会悄悄跟泽兰吐露疑惑,毕竟洛家世代为将,深得君主信任,如今仍被太后倚重,官途一直堪称平顺,很难想象究竟是谁会在暗中盯着洛家的一举一动。
这个问题太庞杂了,后宅女眷能接触的世面毕竟有限,泽兰没法回答。
洛小引抓了抓头发:“娘出去了,那爹呢?”
泽兰将玉兰枝推出去,关狭了窗缝,绕到洛小引身后,摸起妆台上的篦子给她梳头发,小声道:“将军刚才训斥过公子,去京郊巡营了。”
洛小引吃惊道:“这好端端的,爹为什么生气?”
泽兰唉声道:“能有什么新来由,左不过还是说公子无能。将军总是看着他就莫名来了气,夫人恰好又不在,也没人能帮劝着。”
刚才光顾着想昨天的事,竟连家里的动静都没发现,洛小引懊恼不已,顾不上头发只梳了一半,说着就要起身:“你怎么不早点过来叫我!哥哥那个性子肯定又在难受。不行,我得去看看!”
泽兰把她按回椅子上:“奴婢要是请小姐去了,将军怕是会对公子发更大的火儿!毕竟……”
泽兰欲言又止,洛小引僵直着肩膀,杏核眼黯然垂了垂,泄气地又坐下。
泽兰说得没错,要是她过去劝架,怕是适得其反,只会火上浇油,害得洛无印挨骂更狠。
而且这种时候,哥哥……可能也不会想见到她吧。
洛无印跟洛小引是双生胎,兄妹俩长得像极了彼此,小时候时常叫人分不清楚,只能依靠性格分辨:害羞内敛些的是哥哥,活泼爱笑见人就咿咿呀呀努力出声的是妹妹。长辈偏爱好动些的孩子,从小别人一见兄妹俩,总是说洛小引更讨人喜欢。
年幼时两人都长得小巧可爱,别人也会夸赞小男孩秀气,只是随着年龄渐长,妹妹出落成亭亭的少女,其他男孩也抽条成高挑的少年,洛无印却手脚细仃仃的总不长肉,身量依旧慢吞吞地上不去。
日积月累,洛无印和同龄的少年们个头差出一大截,嗓音也还是那个样子不曾变化,显得很是格格不入。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洛家归入太后党羽,由忠臣良将成了为虎作伥的大奸大恶,放纵儿女家人鱼肉百姓为非作歹,为清流人家所不齿。公子哥们开始有意疏远排斥洛无印,暗地里耻笑长不高的他是“娘娘腔”、“娇姑娘”。
在外洛无印受人奚落,身边好友稀稀拉拉只剩下齐王府的二公子,使得原本就不算活泼的性子越发变得内向。洛震天一辈子都是纵横沙场的汉子,在十几岁的年纪早已跟着自己的父亲开锋见过了血,因此每每看着洛无印蔫搭搭又不爱出声的模样总是来气,数落他窝囊小气没个男人样子,不如姐姐也比不上妹妹,本来该是由他出去装样子作恶,最后也因为他的怯懦无能而落在了洛小引的头上。
双生子从娘胎里就在一起,降生后一模一样的两张脸也免不了被比较。粗粝的顽石会把美玉的光彩衬托得更耀眼,温润的玉辉则把石头压得更黯淡。
近年来,他们兄妹俩已经不比以往那般亲密了。
洛小引知道哥哥心里必不是全无芥蒂,此时或许也不大愿意看到她,但她左右还是放不下心。
等泽兰一双巧手梳好了头发,洛小引胡乱塞了点糕饼下肚,还是决定悄悄去看看洛无印。
泽兰出门问了问,其他下人回话说:“齐王府的二公子刚送了把剑来给咱们公子,公子看样子很是喜欢,这会儿应还在武场那边耍剑呢。”
洛小引闻言,神色稍松了一些:“原来是他来了。他总是最明白哥哥的心思,想来会哄哥哥高兴一点儿。”
洛小引和泽兰走近武场,矮树丛里忽然传出扑棱棱几声翅膀拍打的响动,随即冲出来一只飞得很低浑身漆黑的小鸟,黄色的爪子尖几乎是贴着洛小引头皮撩过去,吓得泽兰一个猛扑护过来,生怕那尖利的爪钩把洛小引抓破了相。
差点儿闯祸的乌鸫在空中盘旋一圈,羽毛黑得纯粹,活像块会飞的煤炭,泽兰始终警惕地瞪着它。它也像是被瞪得打怵,灰溜溜找主子大腿抱去了。
乌鸫落在背对她们的一人肩上,收了翅膀稳稳蹲住,黄色的喙在主人肩上亲昵地蹭蹭。
洛小引觉得它颇通人性,不住好奇地看。以往她只听洛无印说过好友江衫有这么一只不离身的小鸟儿,但洛无印从来不怎么把人往家带,于是洛小引也一直没怎么有机会见。
江衫身前不远处,洛无印正将一柄流光溢彩的长剑舞得精光乱闪。他的招数惯常便走得是大开大合,此时心气不顺,剑势便隐含了发泄之意,更显得剑光如龙飞蛇舞,挥张捭阖。
洛小引虽然不通剑法,但自小耳濡目染,看出来洛无印使得是自家独创的剑法:纷纷扬扬似鹅毛大雪,劲厉挥洒如风起扬沙,讲究的就是“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般的泼墨大意境。
她在心里暗暗为孪生哥哥喝彩,那边江衫却摇了摇头,直道:“不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