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中一场风波兴师动众,足足翻覆了有一个月之久,为街头巷尾所津津乐道。这事儿出了京城到晴安,讨论度也还不低,而到了与江湖接壤的淳安,头条大事显然就轮不到京城那点儿鸡飞狗跳了。
淳安虽然叫淳安,实际上既不怎么淳也不怎么安。因着出门隔壁就是江湖的头头武林盟,淳安民风甚是剽悍,在这地界随便叫住一个下地的庄稼汉,胳膊腿上的腱子肉都绝不能是绣花枕头。家家户户教小孩儿就近拜个师傅舞枪弄棒的比比皆是,半大小子三天两头互相比划比划,比划着常常便动手打起架来,连带着此处山头上的匪窝也略比别处多些。
淳安百姓尚武,可想而知,他们会关心的自然都是些江湖事。近来京城春闱将开,武林也正赶上盟主换人,前盟主厉凌峰老前辈旧伤复发一朝仙逝,武林盟不能群龙无首,等丧仪操办停当,副盟主便摆起擂台,广派了英雄帖出去,再开武林大会。
江湖规矩历来简单,谁能在擂台上站到最后傲视群雄,谁就是下一任的武林盟主。
各路英雄好汉熙熙攘攘涌向武林盟,少不得要从淳安地界过,当地百姓忙着接洽各位英雄,赌馆暗地里开局押注,老板迎来送往忙着数钱,摊贩也赶集似的一窝蜂凑来,弄得比年节庙会都热闹。青山绿水客栈正对武林盟擂台,好位置早早订了出去,剩下没钱订雅座却想看热闹的穷光蛋,只好卷着铺盖去擂台底下睡几晚上,以便抢个视野好又不用吃灰的风水宝地。
人人都挂着笑脸,兴奋地等着武林盛会,就好像是自家办的喜事似的。
大会开了三天,擂台上瘸着拐着、也有更不济被抬着下来的,林林总总几百号好汉塞满了淳安的医馆与武林盟隔壁的药王宗,各个药铺库存药材告急,有那先见之明的药商此时冒出头来,狠狠他娘的赚了一笔。
杂鱼小派争着抢着出了一遍头,没出风头不说还出尽了各种洋相:当众搂住腿脱人裤子的;两个人拿剑磨蹭一上午,兵刃愣是没碰一下的;耍剑把自己剃了秃瓢的;说话大舌头结巴,自报家门来个“我乃、乃、乃……”,死活说不出他奶奶究竟怎么的,不一而足。
围观众人捧腹大乐三天,笑得差不多,这些草包也轮番把丑献得差不多,真正的名门大派才终于压轴登了场。
高手过招没那么多花架式,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多半能十招之内见分晓。刀光剑影精芒乱闪,不知根底的人往往看得犹自眼花缭乱,那边两位高手兵器已经收还入鞘,胜方抱拳,道一句承让。
站在擂台上的只剩了崆峒山少主慕月成。
慕月成年方十七,成名却已有数年。他爹当年与前武林盟主、漉尘派掌门并称三杰,娘亲则是峨眉派高徒,一对分水峨嵋刺江湖上无人不晓,慕月成集合两家之所长,自己十四岁就琢磨出来一套剑法,是当今武林中当之无愧的第一才俊。
论武功,年纪相当的没几个比得过他,年纪大的不好意思上去跟小辈见识,赢了是胜之不武,输了下自家面子;论拼爹,能与他爹家世平齐的一个已经去了,不然也没有这场盛会,另一个则是闲云野鹤的道人,一辈子也没有过一男半女,干脆给慕月成省了事。
如此显赫的家世,如斯深厚的背景,天时地利人和,武林盟主岂不是非他莫属?
稍微懂点行的纷纷下注买了小慕,有些赌坊干脆就押最后是不是小慕当盟主,视其他好汉如空气一般。几家欢喜几家愁,这时候买了小慕少主的人摩拳擦掌,皆以为胜券在握,没买他的楞头青一个个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八壹中文網
其中尤以一个刀疤脸汉子叹得最为响亮。
“唉!”刀疤脸咂了口劣酒,皱着浓黑的眉头叹气,一张像被劈开又潦草缝上的脸更显得凶神恶煞。周围人一哆嗦,又避得远了些,于是人满为患水泄不通的青山绿水客栈,竟就神奇地出现了一人独占一桌的奇景。
刀疤脸长得凶,气氛压抑得一客栈的人都不敢高声说话,半晌终于有人受不了了,出言劝慰道:“那个,兄台,大丈夫什么事是过不去的?不就是吃醉酒让山匪盗了盘缠又押错了宝么,兄弟身上还有钱,暂借予哥哥花销就是了,何必如此愁眉苦脸呢?”
刀疤脸闻声,眯细眼睛冷冷瞟了出声那人一眼:“齐六,你放高利贷的,他娘的当老子不知道?”
那人登时一缩脖子不言语了,刀疤脸继续喝闷酒,不多时喝得有些大了,酒意上了头,一张脸膛红彤彤的,开始嘟囔着自言自语:“太后那个老妖婆,记恨人说她出身低就让娘家人当官儿,带着做生意的都他妈沾光,老子金盆洗手做点小生意全被这些狗娘养的东西挤兑没了!好不容易攒点钱儿,又送了别人吃香喝辣……”
他打了个酒嗝,声音又渐渐弱下去,含着哭腔似的:“可上了梁山的兄弟们也不容易啊,掉着眼泪跟我说但凡耕田有活路谁想当悍匪,将来孩子都得跟着吃苦受累,都怪奸商不让人活……太后他妈的,女人到底就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有点儿好处尽想着往娘家送,也不看看有没有当武、武则天的命,嗝!”
刀疤脸搂着酒瓶子倒在桌上,嘴里颠三倒四的,一会儿骂太后,一会儿骂奸商,一会儿又哭偷了自己细软的山匪兄弟不容易,骂着骂着又把战火波及到了全天下的女人,早就忘了青山绿水的老板琴九娘是个女的,周围坐着不少武林弟子也是女的。
众男人听了他的酒后醉话深以为然,七嘴八舌抨击起太后和女人。琴九娘和女侠们则脸都要气歪了,女人们纷纷起身,准备痛揍刀疤脸和在座的长舌汉一顿,好让这群喝多了二两马尿就敢出言不逊的东西醒醒酒,把话跟生他养他的老娘说一遍,看看她们答不答应。
正当这时,门口挡风帘子一掀,又进来了个人。那人身形细细的不怎么高,背上背着一把有他半人长的刀,头上的斗笠像是自己随手编的,丑得令人无语,马尾辫打着结,脸也黑一块灰一块的,不怎么干净,像是穷山沟里逃难出来的。
但瑕不掩瑜,明眼人仍能看出来漂亮。想必洗干净那层脏灰,底下藏的一定是张秀气精巧的美人脸蛋。
——正是离家出走的洛无印。
这蒙尘明珠毫不见外地踏进客栈,环顾一圈,径直走向了刀疤脸那桌,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张嘴就冲琴九娘问:“有饭吗?”
洛无印用袖子抹了把脸,踌躇了一下,接着道:“不过我没钱了,能赊账么?”
他离开将军府时走得匆忙,身上根本没带多少钱,又总也不出门,对如今飞涨的物价心里没个数,早就这里花点儿那里被坑些地败光了。
琴九娘和客栈众人看着他擦干净的一半脸呆了一呆,九娘最先回过神来,阴云密布的面容立即换了满面的笑,忙道:“能,能!没钱不要紧,九姐姐今天请你客!”
洛无印松了口气,还不知道自己一张脸将一场流血斗殴消弭于无形,只认真又郑重地感激道:“多谢,我会还给你的。”
这“妹妹”不知道几天没吃过饱饭,琴九娘见小美人下巴都瘦出尖儿了,摆摆手示意洛无印不必挂心,便急着到后厨去给他弄饭。
琴九娘离去后,桌子上一摊醉汉悠悠醒转。
刀疤脸醉眼朦胧瞅见洛无印,咦了一声:“姑娘,真有缘,咋又见着你啊?”
洛无印绷直了背,漠然道:“我不认识你。”
刀疤脸笑了笑:“晴安十里阳武馆里咱不见过一次么?你冲进来问那儿的阳大师傅怎么才算真男人,我当时,嗝、就在边儿上。我是他铁哥们儿。”
洛无印皱起眉,有点儿印象:“嗯,好像是。”
那天洛无印一路催马狂奔出京城,为摆脱追来的人半路弃了马,随意乔装了一下,靠两条腿走路走到了晴安。一到了地方便去打听谁是这里最阳刚英武的男人,十个里有九个都说是开武馆的阳姓师傅。洛无印顶着被人当成傻子的目光去找到当地传说中最男人的阳师傅,他却也答不上来洛无印的问题。
盘桓心头却始终不得解答的问题就像心魔一样幽幽缠着洛无印,害得他夜里辗转反侧,白日里依旧随时随地都能冒出来。
洛无印眼睛里燃起异样的火光。
他问刀疤道:“你是阳师傅的铁哥们儿?那想必也是个和他差不多的真汉子。”
刀疤嘿嘿笑了,熊掌一巴掌带着风不住地拍拍洛无印单薄的肩膀:“算你有眼光。”
“那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就冲你刚才那句话,老子知无不言。”
洛无印被他的熊掌拍到身上却纹丝不动,只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刀疤:“你告诉我,怎么样才能算是真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