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小引这边忧心忡忡,为即将面对不知善恶的武林盟而辗转反侧,京城那边的情况也差不多,同样是乱糟糟的一团。
将军府自是不用说,先丢了儿子又丢了女儿,只剩下大女儿洛小晴这一根长歪了的独苗。那天洛小引被贼人劫走之初,这根歪苗从不知道哪个赌坊旮旯钻出来回了家,家里人本以为她是在外边晃荡着听闻了弟弟妹妹的事担心,多少知道回来安慰父母,谁知这混账姑娘嘴一张依然不说人话,差点儿刚进家门又被一通乱棍赶出去。
洛小晴在赌坊还是什么三教九流聚头的地方一猫半个月不着家,倒是听个开头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桩桩件件都了然于胸。她的原话是这么说的:“老二怎么说也是个男的,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本来没毛病也得憋出毛病,爹你要是能管住自家舌头少说两句别老刺激他,人也不至于从小跟个闷瓜似的闷到大,翅膀硬了就离家出走。不过他么,爹亲手调教的功夫,我觉着江湖上没什么人能害得了他,除非他自己缺心眼儿,所以也不用太担心。”
至于洛小引,毕竟是幼妹,洛小晴还算是上了点儿心,说话不那么棒槌了:“小引这事儿一看就是老二惹的,把锅扣到她头上来了,爹你还记得不,小时候你教我和留鸿武功,小引老在一边看,人家想学你不教,非说怕嫁不出去,如今傻眼儿了吧?”
洛小晴语重心长道:“现在觉得被劫传出去名声不好听了、要瞒住小引失踪的消息不让人知道了,早干嘛去了?小引还有名声可言吗?她要是功夫独步天下还能有这事?保命重要还是找男人重要,你们这些人哪,唉。现在说这个也为时已晚,赶紧调一拨兵看看是端了武林盟还是怎么着吧。”
连珠炮似的一通质问简直要把洛震天气死,“你你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洛震天当年一直忙于军务,无暇顾及家中,洛小晴自幼没有跟在他身边长大,甚至一个月里连面都难见上几次,是以洛震天对上大女儿难免觉得心有亏欠,总是有点心虚,就跟没掏钱得了个馅饼,咬一口却发现里边没馅儿,那能回头找人做饼的算账吗?
他气势上先矮了一截,骂起来自然也不能随心所欲,张嘴束手束脚的,让洛小引质问得哑口无言。
于是他最后只得一摔袖子,转头向夫人求助:“容玉,我的夫人!你看看她,你怎么也不说句话!”
夫人眼圈红了红:“你让我说什么?小晴哪句话说错你了?平时我就说你少说两句你总是不听,三天两头就非要找茬爷儿俩吵一顿,这俩孩子出的事祸头都在你身上,他俩要是有个什么好歹,你也别进这个家门了!”
洛震天没得到支持,反被一顿数落,闷着头不再吭声,半晌重重叹了口气:“小引遭劫的事暂且算是瞒住,我在朝上刚被陆呈参了本,不便再动兵马引人注意。小晴,要么你带上家将,去找小引回来。”
洛小引被劫时韩燕衣发了一枚信号焰,当时洛震天正在例行巡营,见到焰火便带兵前往查探。弄清楚原委后一面封锁消息,一面调营搜山,一直找到夜半更深,满山火光毕竟显眼,还是惊动了京中不少耳目灵通的人物。陆呈抓紧机会,咬着他连上三道折子,弹劾洛震天擅离职守之罪,朝堂之上两方对峙,韩家只说是韩燕衣不小心引燃了焰火,洛震天不能说出洛小引的事,对深夜搜山之故没有个强硬的说辞,自然落了下风。
虽然有太后做靠山,但太后面子上到底还是不能全然不把皇帝和陆家放在眼里,洛震天也得好一阵子夹着尾巴做人。
更何况太后近来对洛家的态度显得若即若离,回护之意不像以往来得明显。洛震天摸不透她的意思,终归不能对她放松警惕。
“不去。”洛小晴摇摇头,捡了张凳子坐下,屁股还没坐稳就翘起了二郎腿,“小引当武林盟主有什么不好?我去凑什么热闹。”
洛震天又一口气卡住,只听洛小晴道:“咱们是朝廷官家又怎么样,强龙都压不过地头蛇呢。不把老二找出来给他们,他们凭什么把到手的盟主又放飞了?”
……说的好像洛小引是只煮熟的鸭子,洛家敢情是开烤鸭店的。
家里的人除了洛小晴皆是愁眉不展,泽兰站在旁边一直掉眼泪。
最后还是夫人发话:“朝廷和江湖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明面上大动干戈也不妥当。小晴说得对,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无印,到时候去武林盟解释清楚,武林是最讲道义的地方,他们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洛震天点点头,问道:“之前小引雇的那个线人呢?”
泽兰哽咽道:“那名公子自称秦八,一向来去无踪,每次见面都是他主动上门来,二小姐和奴婢都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
不光洛家团团乱转,陆家这会儿关起门来,同样也不平静。
陆呈刚刚成功参了洛震天一本,一张脸上却并没有多少春风得意的笑模样——他孙子陆禁带着竹漪松涛两人出京去办事,尽管才走没多久,但事关重大陆呈没法放心,既度日如年,担忧怎么还迟迟不见消息,又怕传来坏消息,急得嘴上都长了一串燎泡。
陆禁作为丞相府的大公子,身边随从小厮自然不少,但知道他另有一重“秦八爷”身份的只有两名心腹侍卫,一个是竹漪,另一个是松涛。
陆禁不方便经常出京,而竹漪出身江湖门派,更熟悉武林掌故,因此她一般都在水风楼中代陆禁处理下八门事务,拓宽消息来源渠道、打理江湖交易;松涛则原本就出身京城,熟悉各路达官显贵,日常伴在陆禁左右,帮他往来联络这些年被攥着小辫子绑上贼船的纨绔子弟,定期跟他们收集八卦,算是京中的大管家。
两人各司其职,分管下八门在京城和江湖的线人,身上的任务都不算轻松,在陆禁有吩咐的时候才会换班。譬如主子这回要派人跟踪洛小引,松涛论轻功、身形灵巧与隐匿气息不如竹漪,于是换了竹漪回京来办事。
而只有极其特殊的情况下,两人才会同时搁下手里的职责一齐出现在陆禁身边——那便是“李公子”的事又有了新的进展。
此事的重要程度在下八门中位列第一,因为它不仅是下八门最初成立的契机,还是这个情报组织一直存续的终极缘由。
陆禁说是陆家长孙,世家贵子,但到底还是个没入仕的少年,家里说了算的也不是他,于八卦一事上即便再如何有能耐,那也终归是小打小闹,既无人手又没财力,成不了太大的气候。陆禁之所以能建立起“下八门”,且在京城江湖之中将势力发展壮大,实际上一直离不开祖父陆呈的暗中支持。
陆呈那么一个令天下交口盛赞“心怀天下”、“中流砥柱”的古板老头儿,自然不会是对陆禁收集来的八卦感兴趣。他提出答应帮陆禁的条件是找到一位“李公子”,而此人身份神秘,失踪已有数年,线索又十分匮乏……陆呈打好了算盘,物尽其用,他要陆禁充分发挥这方面的才能,去把人找出来。
陆禁当年年纪还小,不小心露馅儿被祖父得知了这点算不得正经的小癖好,缩脖端肩等着老爷子大发雷霆挨一顿板子,谁知老头脸色变了几变,最终竟没说他什么,还提出要帮他弄个更像样的组织,只不过有个找人的小条件。陆禁劫后余生,顾不上想太多,顿时像个做错了事却没挨罚的小动物乐得摇尾巴,没多想祖父说的条件便一口答应下来,直到真正找起人来才捏着鸡零狗碎的线索无语问苍天,方知自己被老头子算计抓了壮丁——天下哪有白给的饭?亲亲的祖父都不能随便信!
彼时松涛传书回京,一封讲陈年旧案的进展,说密探根据以往线索追至阳安县境内,在那里找到了疑似见过这位“李公子”的村民。据那人所说,“李公子”的父母在他大概八九岁的时候双双染病亡故,没几天那孩子也不见了踪影,大家都以为是和他爹娘一样染病死了,也没人再过问。
另一封信则是讲洛无印的新案:道他参加比武大会夺得了第一,将要继任武林盟主之位,却又不辞而别,武林盟找上门来,说要花重金买他的行踪,问陆禁给不给。
把旧案子查个水落石出是当年陆呈答应帮陆禁建立下八门的条件,因此旧案中失踪的兄台一直算是陆禁的财神爷爷,一搬出来准保好使,甭管跟祖父要什么,老爷子就是再肉疼也得答应这孙子;而新案子不过是个闲暇之余的消遣。
财神爷和洛无印一比较,孰轻孰重一目了然,陆禁当然得紧着先办这桩差,至于松涛请示的事便让他自己看着办:既然冤大头找上了门,那就看看他们的诚意,多讹点儿钱再说。
老爷子对“李公子”相关的事慎重得出乎意料,接到传信后沉思了一会儿,安排陆禁带上几个心腹亲自去阳安县确认,摆明了是不全相信他和陆禁一手建起来的下八门。
若说以往陆禁还瞎猜这个财神爷是不是祖父失散多年的私生子,自己论辈分或许还该叫声叔叔,此时则彻底打消了这不着边际的念头。
能让祖父如此慎之又慎,财神爷的身份必定非同小可,难保不是皇亲国戚。
要是想得再大胆点儿——
庙堂江湖对三任先帝的死因议论纷纷,但不论哪一种都和当今太后脱不了干系。也正是因为庆和先帝一脉都死绝了,太后才能从宗室旁支选出来的眼下龙椅上坐的小皇帝。倘若“李公子”是庆和先帝一系中某条幸运的漏网之鱼,那……
那该是多么大的一桩八卦!
叫八卦甚至都跌份儿了,这种不能写进史书的大事,它应该叫深宫秘闻,或者庆和秘史……若干年后故事流传于各大说书先生之口,余音缭绕于惊堂木之下,谁知道那所谓的“野史”,方才是正史呢!?
陆禁当即觉得浑身血液都沸腾了。
他这一沸腾,顺理成章地牢牢抱住财神爷的大腿,转而把相较之下不值一提的小虾米洛小引抛在了脑后,没多想便撤了盯梢的竹漪启程去阳安跟松涛汇合,临走也没想起来把要洛无印当上武林盟主之后又跑了的事跟她说。
等他在和竹漪去往阳安的路上回神想起来自己疏漏,忙里抽空问起洛小引的时候,得知洛小引已经呜呼哀哉——被武林盟五花大绑捆成螃蟹似的拖走了。
这事儿虽然和陆禁扯不上什么关系,但若是那天他及时透给洛小引点儿风声,她也许就不会被这个从天而降的罪名给冤住。洛小引毕竟是个姑娘,看起来力大凶悍却不会武功,对上陆禁的轻功尚且占不到便宜,要是真的动起拳脚……那结果可想而知。
更别说他还笃定她是个外边横里边软的好人。
一想到洛小引这只待定的狼皮兔子有可能落到江湖恩怨情仇的旋涡里被卷得渣都不剩,陆禁仅有的一点儿良心隐隐作祟,觉得还是有些心虚。忙着人沿途盯着武林盟的陆氏五兄弟,倘若他们待人真如对待盟主一般,那静观其变就可以,倘若一旦发现他们对洛小引有不客气的迹象,就立刻出手救人。
而竹漪依照陆禁交代的吩咐下去,一路上把他他魂不守舍不知道飘哪儿去的模样看在眼里,默默地有点儿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