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婆子说她被惊吓致聋之前耳朵其实很灵敏,这一点也从其他村民口中得到了证实。
李公子与爹娘一家人住的院子就在离她家几步远的地方,按理说不论有点儿什么动静,张婆婆都应该听得到。
杀人实际上并非一件易事,除非是事先下了药使目标沉沉昏睡毫无知觉,否则遭遇威胁时,只要人还活着,尤其是多人受害的时候,不论是逃跑、呼救,多少都会有些动静。若非如此,一般入户杀人都不太可能做得全然悄无声息。
为什么当晚李家什么响动都没有?
还有一个可能——出手杀人的是顶尖高手,见血封喉,一切只在瞬息之间,其他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事情就已经结束了。
但是说着轻巧,真正要做到却要难上加难。按王六的说法,当时在场的多达十人,都是是被一剑贯胸,杀手并没有捂嘴或是割喉等阻断发声的多余动作。什么样的一群人能做到同时令这么多人当场毙命,哼都哼不出一声?
顶尖的高手必定誉满江湖,不可能一辈子寂寂无名。而近几十年来,大侠就那么有数的几个,那种级别高手的造诣不说到出神入化的地步,终归也是寻常人一生都难以企及,此等取命的绝技只可能掌握在他们手里,而他们会同时结伴去杀人吗?
换言之,高手从来都是凤毛麟角,一群人水平整齐划一,动作同样干净利落,那决计不现实。一模一样的穿胸一剑,只可能是同一人的手笔。
什么样的武器能这样厉害?
还是说他们其实事先下了毒香,只是无色无味,令人难以察觉?
陆禁举着张婆婆找出的那只银簪端详,碗里一筷子土豆丝半天迟迟没等到他下嘴,等菜都凉了,他还是仿佛在出神的模样。
竹漪把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公子?”
陆禁回过神:“竹漪,你是女子,对首饰应该有些研究,能看出什么来吗?”
竹漪默默地跟他大眼瞪小眼,指了指自己束发的布条。
松涛拿走银簪察看,无语道:“……公子,竹漪从来不戴首饰。”
他拿着翻看一阵,又递给竹漪,三个臭皮匠凑一块也没合体出个诸葛亮,一样没看出来个所以然。
陆禁叹了口气,问他们道:“那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江湖上有一种剑法或者刀法,能在一息之间令十人毙命,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或者是并非刀剑,而是其他什么奇形怪状的兵器。”
被问的两人满脸不可置信,不明白陆禁怎么能想到这一茬的。一息之间使数人断绝生机,除非是这数人站成整整齐齐一列任人宰割,否则这分明是天方夜谭。
松涛皱起两道浓重的剑眉:“闻所未闻。”
竹漪长在武林,见多识广,思索一番后却也摇了摇头:“我在漉尘派中跟随师父修行多年,不寻常的兵器倒是知道一些,但没听说过谁能用那些东西立取十条人命。”
陆禁微微颔首,仍在沉思,片刻后低下脑袋,闷头扒饭。
陆禁交代完查火药的事,又命人去查江湖上是否存在这样精妙狠厉的刀谱或剑法。他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满心都想着这件离奇事儿,吃完一搁下碗,甚至京城都不打算回了。
他写了一封信大致述明情况,让竹漪送回京城给祖父交差,顺便带上那支银簪,看能不能查出点儿什么。他自己则与松涛径直绕道淳安,去水风楼中见见来买消息的王六,好把人先稳住,别让他察觉不对劲先跑了。
再者王六胸口当年留下的伤疤不会变,亲眼看看,说不定能看出点儿什么。
竹漪脸色不大情愿的样子,但始终没多说什么,把信收入怀中,应了声是,便径自回房去歇息。
松涛的脸色同样不好看,刚新婚就要小别似的,幽幽怨怨一直瞅着陆禁。
陆禁被他看得后背怪发毛,问道:“怎么,你想回京城?”
松涛道:“人都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公子,您怎么总是喜欢反其道而行之?竹漪毕竟是姑娘家,您成天使唤她跑来跑去,倒是一点都不见心疼的。”
陆禁知道他想说什么,看了眼竹漪上楼的背影,道:“我有什么好心疼的,又不该我去疼。”
松涛的回答驴唇不对马嘴:“可今天见上面,我问她要瓜子儿嗑一嗑,她都宝贝似的收在怀里,一粒都不肯给我呢。”
陆禁闻言笑笑,掏出一把瓜子施舍给他:“看把你委屈的,拿去拿去!竹漪揣在怀里的都长芽儿要坏了,我见每次给她瓜子她也不吃,可见是不爱吃,她不给你,可能是以为你也不爱吃吧。下次买点花生什么的分给她,说不定那才是她喜欢的。”
竹漪在楼梯上走到一半,那两人说话时并未避着她压低声音,而习武之人五感又超出常人一些,竹漪把两人对话都听在耳中,感觉却朦朦胧胧,没听出来他们在打什么机锋。
陆禁说完了正事,又向此处掌柜的问起洛小引来,得知武林盟对她还算客气,虽然绑票的手段有一些粗暴,但一路上基本都以盟主之礼相待,稍稍安放下了良心。
等到了水风楼,洛小引说不定也到了武林盟,历来新盟主上任总要广发请帖邀请诸门派共宴,到时候登门祝贺,支使松涛给他准备份贺礼来,也算弥补她了吧。
松涛打趣他怎么非但不躲着那姑娘还要招惹,小心恶狗把他当骨头给啃得渣都不剩下。
陆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什么有的没的,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松涛恭维道:“都是少爷教得好。”
竹漪听到这儿,胸口忽然不自觉地有些发闷,里边的心脏黯然地一缩。
她偏过头往楼下看了一眼,正对上松涛抬起来一双笑着的眼睛,他同陆禁没大没小地碰了个杯,把一口茶水全倒了下去。
竹漪叹了口气,提高些声音道:“浓茶是提神的,当心晚上睡不着觉,一夜干瞪眼。”
说完她便回房洗漱休息,留下只顾着以茶代酒豪气干云的两傻子面面相觑,望着锃亮的茶杯底儿一愣,好像经她一说才想起来还有这码事。
竹漪一语成谶,当天晚上果然陆禁松涛两个辗转反侧,睁眼到了天亮。
第二天竹漪正常上路,依旧身轻如燕神清气爽,陆禁松涛两个男人却罕见地赖了床,最后一个呵欠连天一个顶着对熊猫眼,直到日头升上了中天,才游魂一样地飘出了客栈。
熬了夜眼底发青,这副德行再加上陆禁睡了一夜有点发皱的人皮面具,效果极其惊悚,差点儿没把街上路人吓出个好歹,后来他们总算意识到自己这副尊容的杀伤效果,躲没人地儿把人皮面具撕了,戴上普通面具挡脸,虽然还是显得不怎么正常,但好歹不是能止小儿夜啼的“二皮脸”了。
进入武林盟地界,认识“秦八爷”的人也渐渐多起来,陆禁享受了一路众人看向八卦之神的敬畏目光,感觉那是十分的满意。
江湖还是有江湖的好,在京城遍地都是人精,说一句话能拐十八个弯儿,累都累死了,而江湖不一样,直来直去直脑子的人多,大家崇拜的眼神也是如此的直白又热辣、大胆而不加掩饰。
陆禁很有派地摇了摇扇,呼扇起的微风直往重新松散下来的领口里边灌,虽然略微有些凉,脖子后边的寒毛也根根直立,但他觉得非常值得。
——这么骚包的下场就是他刚踏进水风楼就打了一个喷嚏。
王六一早得了他要回来的消息,此时正急得在门口站着等,不想迎上来还没开口,先猝不及防受了楼主秦八爷弯腰一个大礼,顿时十分地过意不去,连忙扶他起来:“八爷,这使不得、使不得啊,过年还早呢!”
陆禁直起身揉着鼻子,心里冲这占他便宜的二货火冒三丈:狗屁使不得!你谁敢占我便宜!问候您妈啊!
面上却还得云淡风轻地:“失礼了,见笑,见笑。”一阵虚情假意假寒暄。
松涛在一旁憋着笑,正拼了老命逼迫自己绷直嘴角,以免因为嘲笑主子被背后穿小鞋。
陆禁瞪他一眼,松涛立刻识相地恢复正常神色,说一半藏一半地向王六讲了他们去大枣树村所见之事,提出要看看王六身上当年遗留下的伤疤。
王六显得有些迟疑,半晌才一点头:“看就看吧,不过我以前害过疫病,留下很多疤,别吓着了你们。”
两人摇头说不介意,王六便痛快地脱了上身衣衫。他身躯上果然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丑陋疤痕,简直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肉。
陆禁倒吸一口凉气,扇子掩住嘴:“瘟疫竟然是这般凶猛。”八壹中文網
王六哈哈笑了声:“算是不错了,一身疤换一条命,我全家没我命大,都死了。”
陆禁面具后的目光闪动,不禁想到了另一个人,轻叹道:“唉,竹漪当年……也是如此死里逃生吗。”
松涛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声低语。
他到丞相府的时候要晚一些,只知竹漪出身名门漉尘派,是掌门竹石子道长的关门弟子,却不知道她身世怎样,缘何会进入道门。
陆禁如此说,难不成竹漪是因为瘟疫失去了双亲,才被竹石子道长收养吗。
松涛暗暗上心,打算做完正事再去向少爷细问。他收回心思,和陆禁仔细端详起王六那一身可怖的疤痕,在他的指点下找到了当年的那道伤。
伤疤边缘整齐,位置胸背对应,陆禁用手上的扇子为准对比,发现背后疤痕略宽,胸前疤痕略窄,可见是由背后刺入,胸前穿出。整个形状因经年日久已有变形,但看得出来并不像是剑痕。
陆禁手掌按上王六胸口试探,心跳在右,确实如他自己所言,是个“镜人”。
陆禁摇扇道:“当年你是背后遭袭,对否?”
王六点头称是。
“那你其实应当并没有看到伤你那人的样貌,也没有看到对方出手的究竟是几个人。”
王六一愣:“我兄弟们眨眼间就都没了命,不可能是一个人做的!”
陆禁“啪”一声将扇子合上,悠悠在手里敲了几下:“那这就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