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小引留下秦八带来的两个厨子,每天想吃什么就直接点菜,总不至于年纪轻轻因为口味不合香消玉殒饿死在武林盟,脸蛋又找回了一点失去的肉肉。
俩厨子跟下八门沾着关系,下八门虽然没到人人喊打邪魔外道的地步,但做的营生到底不怎么正派,在天下正道之首的武林盟人眼里总归显得有点儿贼眉鼠眼。秦八爷送来的两个厨子说是擅长京城菜式,来伺候新盟主胃口,焉能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居心?况且新盟主看着像是和秦八爷有旧,俩厨子也并不安分守己,这些天总借着采买的名义出去不知干什么,回来的时候又大包小包往浩然居里送,说不准就是蛇鼠一窝另有所图呢?
掌事对此深觉不妥,唯恐他们带坏了门风,对武林盟不利,为此跑了几次到老夫人和副盟主那儿去说此事,说来说去,总之是想把俩厨子赶出去。
但是老夫人回来以后便把自己关在屋里生闷气,少盟主对除了种田以外的事又不上心,只好吩咐人把那俩厨子看严实了,别惹出什么乱子来。
掌事天天记挂武林盟的安危被几个钉子给撬了,因此愁得不行,一头荒草原本就老来越发稀疏,这下更是一掉好几根,把他心疼得好几天都没吃下饭。
今早才刚刚放晴,正午的日头一下子毒辣起来,厉降云紧急领着一帮人在菜地里忙活一晌午,搭了架子蒙上布给菜苗挡太阳,免得阳光把他那些娇弱的秧苗晒蔫了。
掌事本来是过来跟他说下八门那两枚眼线的事儿,过来以后一见这阵仗当即想调头悄悄溜,却稀里糊涂被厉降云一把逮住抓了壮丁。
掌事慌忙说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厉降云出手如电,一把抓住了他,动作迅捷堪比饿虎扑食,可怜掌事只是个干瘦的小老头儿,于是跑也没跑成。
厉降云淡淡地把一捆剖成细条条的竹篾塞进他手里,肯定道:“不,你来得正是时候。”
等这活干完,难为掌事一把老腰都快直不起来了,还记得自己最初来是为了什么。他苦口婆心分析利害劝少盟主把俩厨子打包扫地出门,厉降云听了点点头,掌事以为他听进去了,正准备去灶房赶人,谁知厉降云紧接着的一句话是——
“不必,留着他们吧。”
掌事一瞬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少主,您说什么?”
厉降云……厉降云居然是认真的:“嗯,留着他们。洛侠士毕竟是京城人氏,吃不惯我们这儿的口味也是有的,是我们照顾不周,既然秦八爷送来的人合他心意,就不用再挪动了。”
“至于你说恐怕他们是下八门暗桩,行事鬼祟,时候久了会败坏门风……说得有理,但眼下他们也没犯什么过错,不好无缘无故拂下八门的面子,况且我武林盟向来行得正坐得端,也不怕他们窥探。”
掌事一哽:您是真实心眼儿啊……
厉降云又道:“哦对,听说洛侠士近两天安分不少,不再嚷嚷要走,也肯学着接过盟主一应事务,可见吃好睡好还是要紧的,你把这些菜带给他,加紧些教他上手理事,我这儿忙得很,你也都看见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弯腰从田揪了几根早熟的青菜萝卜,随手一旋一拽,菜拔出来都带不了几块土渣。
原本少盟主一双手远看也是骨节分明的,这会儿近了才发现,上边不止有习武手握刀剑形成的茧子,还有耕作留下的各种细碎伤痕。他皮肤白得快黑得也快,整个人常年像只换毛的猫似的,经过这一上午毒辣的日光,肤色立竿见影地暗沉了下去,这会儿顶着太阳手提萝卜,当真比庄稼人还像庄稼人。
掌事接过少盟主亲自培土养育这么大的萝卜,萝卜长得很好,分量足,水头大。可掌事的心和两根萝卜一样沉重。
他忽然体会到了盟主夫人被逆子气得带上长老们去老盟主灵前告状的心情。
都说虎父无犬子,谁能想老盟主一代风云人物,年轻时武功独步天下,补失传心法,平魔教祸乱,他的后代独苗却是个爱种地的歪脖子苗呢?这独苗种地种得心如草木一般,也太过平和木讷与世无争了。
大概是一样的无奈吧……
洛小引一边满怀感激地啃着厉降云亲自种的水萝卜,喝着京城师傅做的地道玉米羹,一边指挥两个厨子照着秦八给的“礼单”给陆陆续续聚在武林盟的前辈们预备见礼,好平安度过向各大派一把手拜码头的过场,终于觉得生活又有了希望,顺便知恩图报,给这尚未谋面的少盟主也备了一份礼物。
给各门派主人的礼物准备起来并不难,左不过是按图索骥,武林盟也不多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管她干什么,看样子还是有几分真拿她当盟主备用的意思。只是似乎是作为交换,武林盟的掌事三天两头抱一堆东西过来让她学、弄一堆事教她如何处理,乱七八糟精打细算简直什么技艺都有,事儿更是五花八门几乎无所不包,洛小引学得头都大了。
不过在此之间,洛小引倒是也更弄明白些事。
武林盟的盟主令可号令天下英雄,权力极大,相应的职责当然也不轻松,江湖但凡有点什么动荡,武林盟都得出面清扫。若说先前洛小引还对秦八说的武林面和心不和有所怀疑,真正上手看到近来各门派干的好事,她才知道秦八所言都是真的。
这段时间他们有点儿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都来烦武林盟,只怕是放个屁都比这动静大:哪座山头有山匪打劫门中弟子,可你们自己不就是习武之人吗?难道还对付不了几个拿着木棍菜刀的土匪?至于哪座荒庙闹鬼,半夜灯火通明传出嬉笑声,吓得好几个人神智失常,则更是无稽之谈了,冤有头债有主,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况且这样就被吓破了胆子,将来又该怎么扶危济困、匡扶正义呢?难道能指望这样的“大侠”威武不能屈么。
他们自己分内该管的事却不去管,分明是想用这些琐事来费武林盟的精力,使武林盟烦不胜烦,最终忍无可忍,自己提出废了盟主令。
加之最近因为盟主之位被横刀夺走,这样的事显然更多了,各大门派面上一团和气,个个要么说自己近年好苗子少,日渐势单力薄,要么说当地势力盘根错节,自己不好出面,还是得强龙来压地头蛇。话里话外一股怨气,字里行间都是在借此表达对武林盟的不满。
横刀夺爱的事虽然是洛无印干的,洛小引到底作为他的家人也难免心虚。她觉得武林盟这样的局面追本溯源,自己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当下对武林盟生了几分赎罪的真心。
她学得认真,掌事自然看得出来。天下没有不喜欢用功徒弟的先生,老头因祸得福,得了洛小引这么个勤恳好学的,暂且不再想着众人眼中烂泥扶不上墙的甩手掌柜厉降云,也不盘算着怎么把洛小引并两个厨子打包扔走了,一应事务如何处理越发教得尽心尽力,只是洛小引偶尔抛出的问题,呃,实在是令人颇为无语。
比如……
“先生,为何他们都说自己门下后继无人?”
“回禀盟主,这不是因为恶犬盘踞京城,许多读书人都弃了科考转投入各江湖门派嘛,功夫都是从童子练起的,他们这半路出家的根基不行,再如何修炼也难有成就……自然他们到了门派中多是做些算账或教习弟子的文墨差事,其中不乏有学问高深舌灿生花的,讲学讲得过于好,以至于不少功夫扎实的弟子反而起了入仕之心,做圣人门生去了。”
洛小引先是惊叹,随后因想到自己竟是罪魁祸首而略有汗颜,急忙掩饰过去:“咳咳,竟还有这样的事……可功夫根基不行,便不能成为武功盖世的大侠么?我记得有很多武功秘籍的,就是,呃,掉个山洞、关个密室都能找到的那种,有些还必须得是不会武功的人才能学有所成。”
掌事额头挂下一滴汗珠:“盟主,那只不过是话本传奇写来好玩的。倘若世上真有那么多奇书秘籍,还要数十年如一日的苦练做什么呢?人人都想着天上掉馅饼砸自己头上,谁还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扎扎实实地下功夫?”
世上并没有一步登天的捷径,撕开挡在眼前的传奇话本,露出来的才是血淋淋的现实——洛小引想到自己大侠梦无望,蔫了。
小时候看着话本想当女侠,当然也是想过学武功的,但当时她已经名声不怎么样了,爹怕她再习武更会嫁不出去,于是也没正经教,给她打了俩铁镯子说是练练基本功,强身健体罢了,要说起洛小引从小练的功夫,也就只有串着爹给的大铁镯子满地乱窜。
但这,想必不能算是童子功吧……
她原本神情一团期待,这下希望破灭,头登时就垂下去了。
掌事看盟主脸色不好,怕是戳到了什么痛处,尽管奇怪盟主连崆峒少主慕月成都打得过,武学一道上必定造诣不低,这方面没什么好遗憾的,怎么还跟个小娃娃似的这么天真地相信世上有秘籍,毕竟还是于心不忍,连忙续道:“不过当一门之主也不是非得武功登峰造极,某某派和某某门就是读书人当家,没人敢低看他们,这便是以德服人了。”
“况且盟主接任后,只要不是自行禅位,或者行事伤天害理有悖伦常使群情激愤,一般都是终身任职,盟主不用太担心。”
洛小引嘴角抽动了一下,用本子挡住苦笑:伤天害理有悖伦常,我做的那些事要是给他们知道了可怎么办?这可不能怪我没提前说……
但这话怎么能说,洛小引只好转移话题:“不是我,是我的一个朋友,一个朋友哈哈哈,她一直想做大侠来着,我就是替她问问!先生,你刚才说到哪儿了?咱们继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