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璋帝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他到坤宁宫。
他豁出面皮才让许睿那老小子答应了婚事，却没想到自家老四居然不领情，还说什么——
宁可从兵卒做起，靠自己双手挣军功，就是不愿娶女诸生！
杨乾恨不能立马扒鞋底狠揍这臭小子一顿！
扫视了周围一大家子人，还有宫女太监的一大群，他忍住了！冷着脸，阴森森的注视着杨溯，若是视线能打人的话，杨溯现下铁定鼻青脸肿，身上没块好肉！
太子杨淙想上前劝说，却是被武璋后一个眼神制止了。
老四这混小子，她都与他好说了，他偏要犯浑。又不是让他立马娶人家过门，只是先把亲事定下来，他怎么就这么犟啊！
“好啊！”武璋帝声音阴恻恻的：“你可想好了，若是不娶，朕便让人现下就去卫勇侯府，打杀那鸾丫头！”
武璋帝也不知为何这般说，许是受许睿之间话语的影响，他下意识的想看看，这林青鸾在老四心里究竟有多重的分量。
帝王之心，海底针啊！
杨溯闻言，立马抬头看向了武璋帝，无意识的，眼中寒芒闪过，竟是有了杀意！
但这寒芒一闪而逝，若不是武璋帝存了心思仔细观察，都险些没有注意到！
他心中大骇：这逆子，方才是对他产生了杀意吗？
杨溯一脸的震惊：“爹，此事与鸾儿有甚干系，爹缘何要这般胁迫儿子？”
这父子二人，心怀各异，却异常相似的，浑身散发着彻骨的冷意，竟让周围的人都感到空气的凝滞，僵立当场！
一瞬间，武璋后仿佛感觉这父子二人之间，有着什么东西正发生着改变，而这改变，她不知是好是坏。
“哎？怎么都在门口站着？”
送完义国公府女眷回府后，又在人家府上蹭了两杯茶水，吃了两块糕点。最终，被唐锦忍无可忍踹出来的晟王杨澄，打破了武璋帝和杨溯父子二人对峙，所营造出的僵局。
“好了，老三也回来了，都进去吧，准备开宴。”
武璋后扬扬手，招呼儿女孙辈进正殿吃团圆饭。临走时，她还扯了扯武璋帝的衣袖，但是他却连个眼神都没给她。叹息了一声，她拉着一脸茫然看着跪在地上杨溯的杨澄。
“娘，老四这是又犯啥错了？”杨澄小声的问道。
“别问，进去。”武璋后将他敢进正殿，又给金喜使了个眼色。
后者立马会意，让殿外还低着头抖如筛糠的宫女太监，都进殿内侍候。
只留常林公公一个守在殿外，又吩咐金玉守在殿门内听着，万一要是父子俩闹犟起来，赶紧入内汇报。
武璋帝看着跪在地上，却眼中隐约可见不屈神色的杨溯，冷声问道：
“若朕，非要杀她，你当如何？”
眼中又是一闪而过的杀意，武璋帝这次看的很清楚！
拳头在身侧攥紧，杨乾觉得自己的血液瞬间冻结，遍体生寒。
可笑，这逆子竟是如此叛逆！为了一个才见过几面的小女娃，竟然会重视如斯，竟对自己的亲父产生了杀意！
杨乾恨不能立马下令让人去打杀了林青鸾，看看这孽障是否当真敢杀父弑君！
但想到李维虢说的，若是……那将对大乾有灭顶之灾！顺从天命……百姓丰衣足食……大乾社稷万世可保……
深深吸了一口气，武璋帝强按住了心间的怒火。
“爹，儿不愿娶女诸生，与鸾儿无关。望爹切勿枉杀无辜！
儿子只是不服，爹与叔伯们亦是凭借自身建功立业，创建了大乾。
缘何儿子却不能如爹一般，征战沙场建功立业，为我大乾开疆扩土？
而是需要像个附庸一般，连婚姻都无法自主，须得靠娶个女子，依仗她的家世背景，才能立足军中？这样的儿子，难道是爹想要的？
儿子是个男人！不愿意靠着岳家，我若成婚，必是因为那女子乃我心仪之人，与身份地位、家世背景没有丝毫关系！
当初，爹与娘成婚，多少人说爹是因为娘乃是郭帅养女的身份，能带给爹众多。可真相是什么？爹，儿子知道爹是靠自己，靠众多叔伯同心协力，才有了如今的大乾，一切都与郭帅无关！
爹，儿也愿像爹一般，靠自己，不靠女子姻亲！”
说实话，听了杨溯这番话，武璋帝的心里是有所震撼的，也有良多感触。
世人皆道，他杨乾，一只破碗讨生计。后来投了义军，得郭帅赏识，将养女穆英蓝嫁予他，待他极好，给了他很多权力，才使得他有今日！
但真相真的是如此吗？
他杨乾苦孩子出身，天灾人祸，他一家十几口全都饿死了，就剩他一个活着。被游僧所救，带回了寺庙，勉强活了下来。
他投了义军，才吃了人生中的第一顿饱饭！
吃饱了，他明白了，只有把元牧朝干趴下，才能一直有饱饭可吃！
所以他在战场上悍不畏死，总是和唐炳辰冲在最前头！
但人心哪有那么容易满足？野菜杂粮能吃饱，但白面馍是啥滋味儿？
那时候的义军队伍里，不是每个人都能吃到白面馍的，那珍贵的玩意儿，只有大头目才能吃到！
杨乾永远无法忘记，那次唐炳辰陪他们当时的大统领去参加郭帅的宴会，回来之后塞给了他半块白面馍。
那是他第一次尝到了白面馍的味道！
虽然那馍又干又硬，但是那滋味……因为吃到半块白面馍，激动的涕泪横流！
他不是有意的，他控制不住自己！
那半块白面馍就是唐炳辰的午饭，他吃了半块，省下了半块给了杨乾。
那天晚上，他和唐炳辰一起躺在铺了稻草的木板子上，那是他们的床，聊了一整夜。
唐炳辰告诉他，郭帅的宴会有可多好吃的，有鱼，有肉，还有很多他叫不上名的菜肴！
郭帅和大统领们在里面吃酒吃菜，他们守在门口，上菜的时候，郭帅的卫兵端着一道道菜从他身边走过，他哈喇子都差点儿流出来！
那时候，唐炳辰咂吧着嘴，问杨乾：
“咱们啥时候能像郭帅那样，顿顿吃肉，顿顿喝酒？”
而后又摇了摇头：“太不切实际了，要是能像大统领那样，顿顿吃白面馍，隔三岔五有炖肉吃就太幸福了！”
是的，即使当时手底下已经有了上千人，是个大头目的唐炳辰，也少有能吃白面馍的时候。
更多的时候，他会将他配额中的白面换成杂粮，这样可以多分些粮食，能让他们队伍里的这上千弟兄吃饱。当然，很多的时候，还需要再挖些野菜，不然仅靠着杂粮，也很难吃饱肚子。
也就是那天晚上，听着唐炳辰的描述，杨乾有了想法——
他要上进，要学习，光靠拼杀给人当手下没有用，不知道哪时便死了。只有当统领，当大统领，当所有人的头儿，有了权力，才能带着兄弟们吃饱，吃好，吃肉！
之前，在寺庙都吃不上饭的时候，游僧带着杨乾去化斋，走过很多地方。
其实，化斋，也只是好听点的说法。说难听点儿，他们就是去讨饭，就是去乞讨！只不过，他们身上的那件破烂僧衣，和光脑袋，让他们有别于普通的乞丐。
在外化斋游历的那几年，杨乾见识到了人间百态，看过了各种嘴脸。
他打小儿就聪明，那几年的讨饭经历，让他学会了很多东西。
而他利用这些，很快就得到了机会，在郭帅的面前露了脸，受到了郭帅的赏识，被调到郭帅身边。
因为他精明能干，处事得当，打仗时身先士卒，在义军渐渐有了好名声，郭帅也将他视为心腹，有重要的事情总和他商议，后来更是将养女穆英蓝嫁给了他。
因为娶了穆英蓝，所以他实现了身份的转变，义军中不再对他直呼其名，就算是那些以前连正眼都不给他一个的大统领，见了他也要喊声“杨公子”。
那时，郭帅的确对他有恩，有知遇之恩，亦有嫁女之恩。
但很快，当他的名声日渐响亮，他的威信日渐超过了郭帅的亲子，郭帅对他的态度慢慢也发生了变化。
当时的义军有五大统帅，分为两派，郭帅一派，另外四个一派。
两派之间矛盾重重，将领之间争权夺势，明争暗斗，防不胜防！
明明他们都是为了征伐元牧朝而起义的义军，可是刚刚占领了几个城池，就开始了内斗！
外面是元牧朝大军，里面却是相互猜疑，自相残杀。
杨乾不愿如此，他清楚的明白，他们的敌人不是义军们，而应该是外面的元牧朝大军！
如此内耗下去，不用元牧朝大军围剿，他们便已经内耗了太多精力和实力！
所以，他找到了郭帅，向他进言。结果却是受到了郭帅的猜忌，和针对！
心灰意冷之下，他在穆英蓝的支持下，离开了义军，回到了家乡征兵，独自开始打拼。
许睿等一众年少时的兄弟、朋友都纷纷响应他，投奔他，支持他！就连唐炳辰，也在知道他离开义军以后，也只身前来奔赴！
杨乾是靠着兄弟、伙伴共二十四人起家。
他一路招揽了许多与他志同道合的人，他们有着同样的信念——覆灭元牧朝，创建属于百姓的新朝！
当他好不容易从元牧朝手里抢下一座城池，郭帅来了。
原来，在那场争斗中，郭帅败了。他知道杨乾新抢了一座城池，就率残部赶来与杨乾会和。
但是，他不是来投奔，而是来摘取杨乾的胜利果实的！
念及当初的知遇之恩，与嫁女之恩。杨乾将手中共计三万兵马，和这座城都让给了郭帅，而后带着妻儿及百十个弟兄离开了这座城，重新开始。
同样的事情，发生了三回！
郭帅终于认清了事实，靠他自己，他守不住那城！
他仗着“岳父”的身份，逼迫杨乾“回来”！
为此，他不惜向身怀六甲的穆英蓝施压，言辞恶毒犀利，甚至动手！从而，使得穆英蓝早产，生下了尚不足月的杨淮！
后来……
后来他终是顾念着穆英蓝，“回去”了。带着十万精兵，与三座城池，“回去”了！
穆英蓝是个好妻子，好女人！当时，他率军在外与元牧朝大军作战，她怕他担心，所以一个人，挺着大肚子，默默的承受着郭帅父子的逼迫，却对他只字不提！
所以，杨乾为了她，重“回”郭帅麾下。
后来，郭帅死后，杨乾再度与郭帅儿子分家，他几乎就是“净身出户”！
可是那个蠢货，好大喜功，却没有统军的本事，面对元牧大军的围剿，险些全军覆没！
许多幸存的兵士们找到了他的军队，投奔他。而郭帅儿子，却从那以后便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了……
好多年没再想起这些，可是今天，却因为杨溯的这一番话，又激起了杨乾的这些回忆。
看着一脸倔强，坚韧不屈的杨溯，武璋帝有种错觉，他感觉像是又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当真是他的种！
这劲头，这傲气，这叛逆劲儿……
老大杨淙若是说像他大半，老三杨澄像他七成，这老四却是像了十成十！简直就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是他的翻版！
“你决定了？不后悔？”
武璋帝的语气有了一丝松动，看向杨溯的目光也不再那般凌厉。
“决定了，儿子不后悔！
儿子愿意从兵卒做起，靠自己建功立业，不靠女人！”
杨溯态度坚决的说道。
“好，我成全你！”
杨溯听到武璋帝如此说，刚咧嘴要笑，却听他继续道：
“你可以从兵卒做起，没有特殊关照，凭自己的本事建功立业。
但是，女诸生，你必须娶。
不然，我就把鸾丫头赐给杨烨做妾，让你这辈子都必须与她天各一方！”
杨溯怔愣当场。
他不知为何，当他听到要将林青鸾赐给杨烨，让他这辈子都要和林青鸾天各一方的时候。他如遭五雷轰顶，心口忽然传来剧烈的疼痛，疼得他几乎就要晕厥！
他很茫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莫名熟悉。
好像，这一切曾经发生过一般！
杨溯咬紧牙关，紧握双拳，指甲都陷入了肉里。
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儿臣，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