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凛冽的北风如一把把刀刮蹭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皲裂的冻纹,严寒冷漠的近乎无情。
秦画晴虽然觉得冷,可身体却烫得厉害,脑子里昏昏沉沉,无力的靠在锦玉肩头,沉重的脚镣和枷锁险些将她单薄瘦弱的身子压垮。
“夫人……夫人你怎么样?”锦玉伸手摸了摸她额头,差些哭出来,她一把拽住身边的担负递解任务的解役兵丁,嘶声道,“官大人,求求你给我们夫人找个大夫吧!她病了好些日子!”锦玉涕泗横流,跪在冰天雪地之中,她想要磕头,可肩上戴着木枷锁,无法动作。
还未到宁古塔,初冬的天气就让他们吃不消了,被流放的男子体力还好,像秦画晴这样养尊处优的深闺妇人,却是一连病了四五天。
那解役兵丁十分不耐,抬脚便踹在锦玉心窝,恶狠狠道:“这里荒无人烟,老子去哪儿给你找大夫?还以为自己是永乐侯世子夫人?”
秦画晴听得这句,顿时浑身一颤,纵然脑子里晕沉难受,可往事却愈发清晰起来。
她是当朝重臣秦良甫的嫡女,从小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及笄后便和永乐侯世子定亲。没两年,世子又纳了几房妾室,整日争宠,秦画晴婚后过的并不幸福,愁闷难当,人也愈发消沉。
本以为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下去,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先帝驾崩,原本众望所归的楚王没有继位,新帝乃素来厌恶朝中结党营私的靖王。新帝登基,立刻清洗楚王背后错综庞杂的势力,罢免谏议大夫秦良甫、尚书左仆射郑海端、门下侍中卢思焕等数位权臣,后定谋逆、贪墨、徇私等罪名,满门抄斩,家产充公。和楚王交好的国公伯爵也纷纷撇清关系,永乐侯从前便和新帝有过节,这次被寻着由头,削了爵位,流徙宁古塔。
秦良甫一生为官圆滑老练,阿谀奉承恰到好处,却因为站错队老来死无全尸,想到当日父母披头散发穿着囚衣赴刑场,秦画晴心一紧,虚弱的倒在地上。
“夫人!”锦玉膝行过来,眼里含泪,“你坚持一下,明早便能抵达戍所。”
秦画晴扫了眼周围,她的夫君同妾室站在一起,躲得远远的,生怕靠近她就会被解役兵丁抽鞭子。秦画晴冷笑一声,扶着锦玉的手说:“锦玉,你是个忠心的。”
锦玉闻言便流下泪来:“夫人,奴婢自九岁便跟在你身侧,如今已整整十年,说句逾越的话,奴婢一直都将你当做奴婢的亲人啊。”
秦画晴虚弱的拍了拍她手,仰头看着暮霭沉沉的天,鼻尖突然一点冰凉。仔细一看,这才十月初的天气,竟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大雪很快就铺了满满一地,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可秦画晴并不觉得冷。
锦玉还在说着什么,秦画晴已然听不清了,她缓缓闭上眼帘,心中暗想,长眠不醒也是一种解脱。
【重生】
“门下侍中秦良甫妄揣圣意,收受贿赂,当官降数级,幽闭两月,以儆效尤。”郑海端手持玉笏,苍老的面孔沉着如水,朝大殿上的圣轩帝恭敬俯首,继而又道,“微臣身为上属,驭下不严,自当一同领罪,恳请圣上责罚!”
他字字铿锵,旁人却忍不住冷笑。
好一招以退为进!
中书令李赞收起冷笑,急忙迈步出班,躬身道:“圣上,自开国以来,朝野上下最是痛恨官员贪墨贿赂,正德十七年,吏部尚书宋嘉因卖官鬻爵一罪,先帝将其满门抄斩,可谓铁血手段,余下十几年再无此事发生。而今秦良甫竟私收泸州刺史纹银,郑大人官居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纵容此事,若不给予警示从重处置,恐朝中官吏有样学样,届时风气恶劣,再难肃清。”
郑海端微垂双眼,斜瞪了一眼李赞。
李赞却也不惧,掸了掸深紫色的官服,老神在在。
项启轩适时道:“李大人所言甚是。”
“皇上三思!”门下侍中卢思焕立刻站出,“秦大人苟利国家数十年,劳苦功高,况且只收了那县丞五十两,还是七八年前的旧事,那县丞早就辞官了。微臣相信秦大人那时只是一时糊涂,现下醒悟,不会再犯!”
项启轩皱眉道:“卢大人此言差矣,钱多钱少都是行贿,哪怕是五个铜板,你我为官都收受不得。”
卢思焕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辩驳说:“项大人,你去李大人家喝杯茶,也不止五个铜板吧?”
项启轩脸色一白,瞪着他无言以对。
郑海端一党的朝臣纷纷附和,说起二人的好话来。
十二冕旒下,圣轩帝的表情晦暗莫名,他看着御阶下跪了乌拉拉一片的臣子,又拿起手中的奏疏翻看两眼,复问:“魏卿,此事由你弹劾,证据确凿,你觉应当如何处置?”
魏正则目光如水,从秦良甫、郑海端等人面上飞快划过,他沉吟片刻,道:“古语云,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以微臣愚见,当以李大人所言从之。”
秦良甫心中对魏正则恨之入骨,咬牙切齿恨不得拿手中玉笏敲死他!也怪自己处事大意,竟然被魏正则查出了这件陈年旧事,此事说大不大,但恰逢二党关系剑拔弩张,被死对头揪住苗头,搞不好就要弄得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圣轩帝“嗯”了一声,闭目想了想,道:“虽然此事恶劣,却怪不到郑大人头上。至于秦良甫……朕念及他乃老臣,五十两银子也不多,便官降左谏议大夫,幽闭两月……不,三月,俸禄减半,下次若有再犯,绝不姑息。”
不等魏正则等人谏言,秦良甫忙跪下高呼谢主隆恩,气得李赞吹胡子瞪眼。
退朝后,刚出东长安门,秦良甫老远便看见前面一身紫色官服、犀銙革带的魏正则,他立刻快步追上,和魏正则并肩而行,一旁的小官吏见得这幕,纷纷避开。
魏正则见得他,反而温润一笑:“秦大人,有何贵干?”
“文霄兄何必如此见外?说起来你我二人可是少时同窗。”秦良甫也笑,却笑得阴测,“文霄兄费尽心思才查出秦某一点儿过失,妄图一纸奏疏欲将秦某置于死地,可结果却让你失望了。”
“官居何位,司其何职,魏某只是做好分内之事。”魏正则看着天边渐起的朝阳,逆光的翘角屋檐下,铁制铃铛微微晃动。
秦良甫捋了捋胡须,冷哼一声,咬牙道:“你今日敢冒风险弹劾,是我疏忽,让你赢了一局。可那又怎样?我只官降两级罢了!你道为什么?因为皇上知道,如我这样的官太多,而你这样的官太少!上一任大理寺卿也不笨,怎么可能查不到蛛丝马迹?但他不说,才能稳稳当当混到致仕回乡。你魏正则要当出头鸟,我高兴还来不及!”
魏正则从远方收回视线,目光在秦良甫脸上逡巡一圈,轻笑一声:“秦大人高兴就好,魏某先行告辞。”说罢,拂袖离去。
秦良甫看着他的背影,冷然道:“我倒要看你嚣张到几时,来日方长,咱走着瞧!”
上午还是艳阳高照,下午便淅淅沥沥落起雨来。
薄雾笼罩,烟雨潇潇,秦府那株重瓣垂丝海棠树下掉了一地落花。一名少女从抄手游廊处快步奔来,站在海棠树下,瞪大眼睛,伸出莹白纤细的手指抚摸粗粝的树干,指甲一用力,深深嵌入树皮。
她身上的藕色绣花襦裙被雨水淋湿成深粉色,沾染了脏兮兮的泥泞。
少女仿若不见,呆呆的往着海棠,白嫩如玉的脸蛋因为奔跑泛起潮红,簇黑弯长的眉下,眸光中闪烁着复杂激动的喜悦,下一刻便滚落热泪。
“小姐!”一名梳着双髻的黄衫丫鬟见她淋雨,大吃一惊,忙提着裙摆,撑上梨木油纸伞,朝少女奔去。
丫鬟名叫锦玉,六岁卖到秦府为奴,前不久提为大小姐明秀院的二等丫鬟。她才去将脏衣送到浣洗房,回来便瞧见落水刚醒小姐不知怎么就奔到了这棵海棠树下,还哭了起来。
锦玉将秦画晴严严实实的遮在伞下,自己肩膀倒是淋湿了。
她嘴笨,踌躇着安慰:“小姐,奴婢是为你着想,这雨中海棠的确好看,可你昨儿个才落了水,今日实在不能淋雨,不如先回去将养将养……”
秦画晴斜睨了她一眼,只见锦玉嘴巴一张一合却没听进去她在说些什么,思绪恍惚极了。
她明明已经死了,却又重活于十四岁这年最美好的年华,甫一睁眼,便看见锦玉关怀而稚嫩的脸庞,她真的以为这是一场梦。
她哭,是感谢上苍给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
秦画晴拢在袖中的左手紧紧握拳,这一世,她不能让父亲结党营私、贪墨腐败,踏上流放千里、满门抄斩的那条路!
锦玉还在词穷的劝慰,秦画晴看着她熟悉的侧脸,突然将她抱住,哽咽道:“锦玉,多谢你一直陪伴在我身边。”
“小、小姐?”锦玉张大嘴巴,浑身僵硬,手都不知往哪儿放。
秦画晴从来都斯文有礼,主仆分明,何曾对她做过这番亲昵的举动,就连她身边的贴身丫鬟也没被她抱过啊。
秦画晴看她呆呆傻傻满脸窘迫,不由微微一笑。
“我饿了,去东厨找点吃食吧。”说罢,转身便提着裙摆拾小径去。
锦玉呆呆的看着她纤弱的背影,慢了半步,见小姐淋雨,这才一拍脑门儿快步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