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玉和秦画晴换下湿漉漉的衣服,简单洗了洗澡,借穿魏府一负责浣洗的妇人衣衫。还不到五更天。魏府人少,能住的房屋也少,锦玉凑合在那妇人房中休息,魏正则便将屋子让给秦画晴,自己转去书房。
魏正则的寝屋不大,正面一张添漆床,铺着薄褥,没悬帐子;东墙边有一对高几,雕花镶珠圆肚香炉摆在其中,正有盈盈暗香从中飘散而出。
秦画晴踮脚上床,用薄被把自己裹了严实,只露出一张脸蛋儿。头隔在软软的枕上,鼻尖嗅得淡淡的书卷香气,回想起方才一幕,都不知是梦是真。
魏大人竟然答应帮她?
虽然震惊,可并不奇怪,即便魏大人不肯帮助她父亲,却见不得那百余名无辜匠人惨死。
她在床上辗转翻身,望着桌上一灯如豆,想到魏正则不久前便睡在这里,似乎还能感到床榻间的余温。
思及此,秦画晴顿时脸红心跳,明明困乏的很,却翻来覆去不能入睡。
窗外雨势渐收,淅淅沥沥,合着漏声迢递,十分吵扰。
秦画晴睁开眼,干脆从床上坐起,随即披着宽大的粗布外衣,走到桌边,小心翼翼的端起油灯,推开门,竟不自觉放轻步子,的来到书房门外。
房里亮着光,窗户开了一条缝,隐隐约约能听见书页翻动的声响。
秦画晴在窗外驻足,右手护着微微摇晃的灯火,探头透过窗缝望去,正看见魏正则闲适的靠在太师椅中,手里卷着一本书,低头看得专心致志,桌上摆着碟梅花糕,让书房里增添一丝甜腻。
暖黄色的灯光映在他脸上,柔和了轮廓和岁月,更显清濯儒雅。
秦画晴怦然心跳。
她站立良久,发现魏正则的视线始终停留在那一页,想来是思考什么走神了。思及此,她忍不住轻轻笑了下。
魏正则的确在想事,他在想怎样力保秦良甫,自己活了大半辈子,一直谨言慎行,唯今日做的决定格外荒唐。他有些发愁,秦良甫保下来还好,若不成功,秦画晴会有多失望?想到秦画晴那失望的神色,魏正则心下颇不是滋味。
便在此时,他却听见窗外一点动静。
抬头看去,秦画晴长发未挽,披着衣衫,手护着一盏油灯,含笑的眼里波光流转。
魏正则怔了怔,合上书页,绕过书案,将门打开:“怎不休息?”
秦画晴踌躇着该不该进去,她本打算在外面看看就离开,却没想到被魏正则发现了。而且她衣衫不整,又是夜色里,实在不好意思做出不合规矩的举动。
魏正则见她脸色一抹窘然,站在门口不进来,便猜到了缘由。微微一笑,道:“这会儿你倒是记起自己身份礼数了。三更半夜不在家待着,冒暴雨来我府上,举目京中,哪家闺秀是你这样的?”
“嗯,魏大人教训的是。”秦画晴低垂着头,心里却想,这些越矩的事对别人她做不出来,但魏大人不一样。就连他的教训责备,听来也顺耳。
魏正则见她又作出乖巧听话的样子,无奈道:“你何时听过我的话。”
秦画晴闻言,忍不住抿嘴莞尔。
她抬起头,真诚无比的说:“魏大人,若此番当真是父亲时运不济,我也不会怪你。不论你求情能否保他周全,画晴都永远记得你的恩情。”
魏正则微一扬眉:“画晴?”
秦画晴有些不好意思,认识这般久,她从未主动透露过自己的名字。而魏大人连她名字都不知,便答应犯险,当真令她又感动又无地自容。
她“嗯”了一声,认认真真道:“画堂春色暖,晴空万里云。”
魏正则笑了笑,“好,我记下了。”
秦画晴正好撞入他眼神之中,脸上一热,飞快的低头。
耳边静的只有飒飒雨声。
“五更天了,你先去休息罢。”
“那你呢?”
魏正则沉声道:“我再看会儿书,便准备朝参。”
秦画晴心尖一颤,望向他眼睛,嘱咐道:“魏大人,倘若圣上真的不能饶恕我父亲,你也不要争辩,明哲保身重要。”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差些闪掉舌头。
魏正则目光闪了闪,却什么也没多言,点头算是应下。
看她捧油灯离去,背影渐渐隐没在廊下,他才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
五更五点,禁宫门外百官络绎不绝。
下了一夜雨,即便是在三伏天里,也颇寒凉。
魏正则一身深绯官服,犀銙革带上挂着银鱼符。
他定定望着朱红厚重的宫门,伫立良久,眼神晦暗莫名,随即正了正幞头,方往东华门走去。
没走多远,就碰上了李赞。
李赞难得一脸轻松,摸着胡须心情颇佳。魏正则叫他一声,他才看到,面上露出笑容:“文霄,你来的挺早啊。”
魏正则笑道:“李大人,你又何尝不是。”
两人来到东华门前,上朝时辰未到,宫门未开,便并肩站着闲聊。
“你应知道秦良甫大祸临头的事了罢?”
魏正则颔首。
李赞一笑,眯了眯眼说:“枉他一辈子小心谨慎,没曾想也有今日。我已拟了好几道奏疏,便准备待会儿在朝上狠狠参他一本,万不能教他有翻身的机会。”
魏正则负手而立,面沉如水,没有表态。
李赞见他神情有异,正想详询,但身边的官员越来越多,郑海端也昂首而来,他便不再说话了。
漏房报了卯时,宫中太监们便敲响朝鼓。
三通鼓响,威严沉重,魏正则心也越来越沉。
司阍将厚重的朱漆金钉门缓缓推开,百官赴掖门前按官阶排列,待朝钟响起后,司礼监太监宣进,文官以郑海端、李赞为首,持玉笏鱼贯而入。
圣轩帝着玄冕端坐在宣政殿的龙椅上,神态威仪。
鸿胪寺的礼赞官下令参拜,百官随即持笏至前,恭敬行礼,山呼万岁,待平身后,除了六部并当值御史,四品下官员各回衙门理政。
随即便是奏报政务,请求圣裁。
魏正则前面站着李赞、五位尚书,有几名官员上报各地修缮桥梁之事,又有鸿胪寺奏官禀报致仕的官员名单,圣轩帝简略做了回复。
便在此时,郑海端迈步出班,从袖中拿出道奏本,端敬有礼的躬身,道:“圣上,臣有本奏。”
“讲。”圣轩帝淡淡开口。
司礼太监将奏折奉到御前,郑海端便禀奏道:“圣上宽宏仁德,现下卢大人已在家中闭门两月余,朝中政务堆积,老臣一人委实不便,还望圣上能网开一面,赦免卢大人禁足之罪。”
圣轩帝想了想,点头道:“准奏。”
李赞等人想着秦良甫已无转圜余地,郑海端要保卢思焕便让他保吧,金殿上一时无人反对。
“谢圣上。”郑海端鞠了一躬。
接下来又是郑党几名官员上奏,无不是请赏楚王,夸赞吹嘘他在叛军一战中的功绩,这边厢靖王一党坐不住了,也纷纷上奏,细数靖王功劳,圣轩帝揉揉太阳穴,沉声道:“朕自有决断,你们也不要争辩孰优孰劣了。此役大胜,便蠲免逋欠赋税,犒赏三军,以彰显圣德。”
这下两党倒没有再争,郑海端率先道:“圣上英明。”
李赞见时机差不多了,便准备上递奏疏,将秦良甫罪行有的没的通通上奏,他正准备迈步出班,却听身后有人比他先行一步,正是魏正则。
“皇上,臣有本奏。”
“讲。”
李赞见是他,朝郑海端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说不出的讽刺。郑海端面无表情,却是气的牙痒,暗骂他老匹夫。
魏正则沉吟片刻,方拱手道:“微臣听闻秦良甫负责兴建姑射楼,不知为何冲撞了愉贵妃娘娘,圣上盛怒之下,便欲赐死秦良甫和兴建姑射楼的百余名工匠,微臣斗胆问圣上,是否属实?”
圣轩帝想到钟粹宫中病怏怏的愉贵妃,便是怒气上涌:“是有此事。秦良甫监管不力,竟让愉贵妃在姑射楼前摔了一跤,皇嗣若因此夭折,即便赔上秦良甫和百名工匠性命又如何!”
“臣以为,此事仍需商榷。”魏正则复而说道,“皇上若失子嗣,心中定然极为难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将心比心,那些无辜的百名工匠若因此牵连受罪,他们的父母、子女、妻妾,同皇上的心情又有何分别?”
圣轩帝怒极反笑:“魏卿是想让朕赦免他们?”
魏正则脸色微微一变,却也没有否认,目光坚定道:“不论皇嗣是否康健,皇上都要赦免这百余名无辜匠人,更要赦免秦良甫。其一,愉贵妃受难,既不是秦良甫指使,也不是秦良甫怂恿,他身为姑射楼监查,恪敬职守,尽心竭力,即便为分内之事无功德可贺,却也额安守本分,何罪有之?若皇上将其治罪,朝臣个个惶然。其二,皇上爱民如子,从来以仁德治天下,君者为舟,庶人为水,水则载舟,水能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危将焉而不至矣。倘若皇上一意孤行,斩百余名无辜百姓,此事传出,天下人将如何看待,皇上的仁德之名又该如何保全?其三,如今四方多故、时局艰危,回纥党项边疆不安,沧州等地旱灾未除,富豪强而国贫,皇上大肆兴建姑射楼本就不该声张,恐寒百姓之心。还请圣上斟酌实际,权衡利弊而行。”
此言一出,臣僚一片哗然。
有人认为他说得在理,有人认为他疯了,李赞和郑海端不约而同对视一眼,想从对方眼中探究出什么。可惜两人只从对方眼里看见了茫然……
偏偏这时候,圣轩帝却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