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树梢,长街上挂满花灯,一片火树银花。路边有人杂耍,有人舞狮,还有胡人坐在路边吹羌笛。行人熙来攘往,不时有富贵人家的马车辚辚穿梭,道路更加拥挤阻塞,热闹至极。
秦画晴抱着手炉,紧挨着魏正则,害怕人生地不熟的走迷路。
锦玉和赵霖便亦步亦趋的跟在二人身后,脸色都不大喜悦。
赵霖是上任刺史的近身护卫,魏正则见他性格端正,便将他留在身边;而锦玉在意他方才在马车上对她们大吼大叫,因此很是不乐意见到此人,赵霖见她臭着脸,自然也将嘴撇的老高。
两人默默无言走了一会儿,魏正则突然轻笑一声,说:“这渭州地处偏僻,一年除中秋和元宵,便没这么热闹的时候。不像京城,平日里也有各种新奇事儿,想必你都看腻了。”
秦画晴愣了愣,下意识的摇头:“没有。”
魏正则笑而不语。
前处人头攒动,却是一群人在赛社神,秦画晴扫了两眼,却发现另一边有个猜灯谜的摊子,人倒是不多。她双眼一亮,立刻问道:“魏大人,你可喜欢猜灯谜?”
魏正则蹙了下眉头,道:“好多年不曾猜过了。”
“我们过去看看!”
秦画晴倒是对这些感兴趣,记得有一年元宵灯会,她和秦获灵两个猜出了七八条,赢了一堆的小玩意儿,可把别家的贵女公子哥儿羡慕惨了。
摊子不大,挂了二十二只造型各异的纸灯笼,每只灯笼下坠着谜题。一旁的木板上写了几个大字——五个铜板任猜。
秦画晴扫了一眼,心道便宜,在京城每猜一个都要几文钱呢。
正要给铜板,那摊主却摇头道:“姑娘,虽然只要五文,可我这儿有个规矩,必须二十二只灯笼全猜中;猜错一个,或没有猜够,那都不成。”
秦画晴还第一次听说这个规矩,怪不得摊前都没几个人。原本跃跃欲试的一个年轻人听到这话,骂了句“坑人呢”,立刻头也不回的走了。
秦画晴也不急着离开,凑上前,看了一眼摊上的礼物,多是些成色一般的玉簪玉佩,或是些造型别致的荷包、折扇,但都是五文钱买不到的。
那摊主三十上下,穿的文绉绉,言语间颇为得意:“我这儿的谜题都是竹西谜社写的,别的地方你可找不出二家。”
大元朝有好谜者自发组织的谜社,其间多是文人,每以茶馆酒肆或自家私宅作为灯谜场所,或研究探讨或张灯悬谜,娱乐民众,竹西谜社在渭州最负盛名。
“既如此,便试试罢。”魏正则将钱递去,抬手翻看第一个灯笼下的谜题。
秦画晴也忙凑了过来,仰起脸专注极了。
暖黄色的灯光映在她姣好的脸上,眼眸清澈明亮,只一眼便让人挪不开目光。
“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猜一成语。”秦画晴轻启朱唇,脑子一转,便飞快答道,“绝处逢生!”那摊主笑眯眯的,点点头,“姑娘好聪明。”
秦画晴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一下便猜中了,欣喜的转过头正要报喜,冷不丁撞进魏正则温柔的眼神里,她顿时窘然,忙不自然的撇过脸。
这一连便让她猜中四题,到了第五题,却有些难了。
谜语只一个“雨”字,让猜另一个字,秦画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所以然。
锦玉和赵霖也凑上前看了眼,赵霖愤愤道:“二十二道谜题全部都要猜中,这不明摆着给他送钱吗?谁能赢啊?”锦玉虽然也这样想,但就是要膈应他,翻了个白眼说:“你肯定猜不中,别人就不一定了。”
“你!”
“你什么你!”
赵霖“嘁”了一声,一摆衣袖:“懒得跟你个女子计较。”
反反复复想了半天,秦画晴实在想不出,求助的看向魏正则。
魏正则笑了笑,附身在她耳畔轻声道:“雨,水也。”
秦画晴只觉耳旁的气息热热的,连带着耳朵都烧了起来。
但她没忘了正事,灵光一现,对那摊主说:“我知道了,是个‘池’字!”
摊主只当她是蒙的,摆摆手让她继续。
一连二十二道谜语,秦画晴会猜的便猜,不会猜的就看向魏正则,不到片刻,竟是全被她说出谜底。
摊主自认倒霉,让她挑选奖励,秦画晴在一堆朱钗首饰里,唯独拿了个最不值钱的嫦娥面人儿,笑着说:“我还没见过这么精致的面人儿!”
那摊主生怕她反悔,忙道:“这面人可是张师傅亲手做的,想买还买不到呢!”
秦画晴拿着面人欢欢喜喜走了,这嫦娥捏的极精致逼真,举在空中和明月相对,竟像要飞天而走一般。
越看越喜欢,秦画晴不由朝魏正则甜甜一笑:“多谢大人,要不是你在旁边给我指点,我肯定猜不出来。”魏正则看着她说:“你本来就很聪慧。”
“不,许多我都没有猜出,都是你猜出来的。像那道‘老谋深算’,打一药材名字,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是‘苍术’啊。”说到此处,秦画晴突然想起一事,侧头问,“大人是光禄哪年的赐的进士?”
魏正则想了想,才答道:“光禄元年。”
秦画晴点头,“听父亲说,当时皇上很在意科举选拔,殿试的策题是最难的一科。”
“你父亲很了不得,当年殿试乃二甲第一名。”
秦画晴笑看了他一眼,如果没有记错,他是第一甲第一名吧?
思及此,秦画晴抿唇嫣然:“那年你都是进士了,我还因为抢了弟弟的纸鸢,被母亲罚在家抄《女戒》。”
魏正则侧头看她,眉眼中带着淡淡的笑:“你当时才五岁,可握得住笔?”
“不记得了。”秦画晴掩嘴发笑,“倒记得墨汁撒了满屋子,将母亲最爱的百鸟春花双绣屏风给涂的乌七八糟,回头被训了好一阵子。”
魏正则想了想那场景,忍不住莞尔。
两人并肩而行,说说笑笑。
秦画晴急着出门,也没有吃多少东西,路过一家卖元宵的食肆,闻着甜腻的香气,竟有些饿了。
魏正则见她放慢脚步,便提议进去吃一碗暖暖身子。
一行人进入食肆,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赵霖不客气的叫了四碗,待一端上来,便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锦玉何时见过吃相如此难看的人,不由蹙眉道:“你就不能斯文点?”
赵霖不服气的说:“今天累了一天,哪还讲究什么形象?”
秦画晴微微一凝,看向魏正则,问:“魏大人回来竟还没有用过晚膳吗?”魏正则随意点了下头,却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
想到徐伯说他整夜整夜的案牍劳形,今日因为她连饭都没吃,愧疚极了。
她柔声道:“魏大人,你这样太劳累不行的,再忙也要按时吃饭休息。”
魏正则“嗯”了一声,微微顿首。
秦画晴却固执起来,提高音量:“不许敷衍我!”
魏正则被她这瞪眼的样子逗笑了,无奈道:“我答应你便是。”
这元宵几文钱一碗,分量很多。秦画晴吃了几个便吃不下了,将碗一推,搁下筷子。
魏正则见状,问:“不吃了?”
秦画晴摇头:“吃不下。”
魏正则想来她锦衣玉食习以为常,这样的路边小食也许吃不惯,于是道:“转过这条街有家悦客楼,味道不比京城的会仙楼差,待会儿我带你去。”说着,顺手将她吃剩下的端到自己面前。
秦画晴瞪大眼睛,提醒道:“魏大人,那碗我吃过了……”
“不能浪费。”魏正则倒是一脸平常,沉声道,“陇右这边粮食产量不高,一块地也养不活一户人。这样一碗元宵,好些人家忙碌大半年也吃不上。我身为官,公则生明,廉则生威,在寻常小事上也马虎不得。”
秦画晴脸上火烧火辣,不知是因为他说的话无地自容,还是因为他吃自己吃过的东西。
但莫名其妙的,她羞窘的同时,又觉得隐隐约约的高兴。
一行人离开食肆,刚走没几步,锦玉突然一脸难色的跑到秦画晴身边耳语。
秦画晴人生地不熟,便硬着头皮去问魏正则,魏正则面无表情,招来赵霖,嘱咐他几句,赵霖便双手抱臂走到锦玉身边,撇嘴说:“女人就是麻烦。走罢,我带你去。”
锦玉面色尴尬,人有三急,是没有办法的事。
待二人离开,秦画晴和魏正则四目相对,站在原地,却不知干什么。
还是魏正则率先提议,道:“前面便是悦客楼,登高远眺,可以看到整个渭州州城。”
秦画晴当然不会反对。
两人正往那边走去,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只见一辆华盖马车缓缓驶来,原本拥挤的道路更是水泄不通。
人头攒动,魏正则顺手将秦画晴护在怀里,秦画晴两手撑在魏正则的胸膛上,仿佛能感觉到他强而有力的心跳……
便在此时,马车却停了下来,一个身穿宝蓝色富贵衫的矮胖中年人从马车走下,朝魏正则拱手:“魏大人!”
“梁司马。”魏正则见得是他,寒暄道,“真巧。”
梁司马连连点头,指了指马车里:“本来想在家歇息,可小女和夫人非要出来看花灯,大人可愿同行?”
秦画晴心头一颤,忙看向马车,正好一阵风卷车帘,隐约看见一名神情倨傲的紫衣女子。待看清面容,秦画晴心头稍安,暗自腹诽:虽然气质出众,可到底没有自己好看……
但一想到府衙门口的守卫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她立时便高兴不起来了。
秦画晴神情暗淡,魏正则敏锐的察觉到。
他立刻婉拒了梁司马的邀请,带着秦画晴离开。
秦画晴心事重重,想到方才那梁司马谄媚的模样和他才名远播的女儿,的确和魏正则有两分相配。只要想到魏正则跟那梁才女走在一起,秦画晴便无法遏制的抓狂。
她又想到了锦玉问她的那个问题,假如魏正则要成亲了,她是什么感觉?
不舍、难过、生气、愤怒、委屈……千百种不好的感觉一股脑涌入心头,秦画晴跺了跺脚,一片茫然。
她下意识的想要看向魏正则,可一抬头,才发现四周灯火阑珊,车水马龙,行人来来往往却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竟是自己一发呆便和他走散了。
秦画晴心头一紧,慌忙的左顾右盼,四下里是陌生的长街,锦玉也不在身旁,秦画晴升起一股莫名的孤单害怕,她迫切的想要找到魏正则,穿梭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却始终找不到。
他是丢下她了吗?
站在一个卖糖葫芦的摊子前,秦画晴惶恐极了。
便在此时,手腕突然紧紧被人捉住,秦画晴下意识回头,却见魏正则带着焦急神色,朝她厉声训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人来人往的怎还乱走?”
秦画晴瞪大双眼,见到他心头一热,咬紧唇瓣,制止扑入他怀中的荒唐念头。
魏正则看着他这幅可怜兮兮的模样,心软极了,抬手轻轻拍她的脊背,低声道:“刚才我呵斥你,也是太过担心,你莫要怕,下次定不会这样了。”
秦画晴摇了摇头,擦了擦不争气流出的眼泪,“我一不留神,你就不见了,想到再也见不到你,心里……心里便好难受。”
“我就在你面前,何来见不到。”话虽如此,他的声音却十分柔和。
秦画晴这会儿却也不怕了,她鼓足勇气,一字字道:“魏大人,你以后成了亲,我岂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魏正则莫名其妙,蹙眉道:“谁说我要成亲?”
“徐伯说那梁司马的女儿,还有渭州许许多多的姑娘家都想嫁给你,你总能遇到喜欢的……不是吗?”秦画晴眨了眨眼,不想让眼泪流下来,只要一想到这事儿,她便无以复加的难过。
然而,她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有多美丽。
风髻露鬓,娇靥如玉,明艳动人,那双湿漉漉的眼眸,映着天上的月,人间的灯。
魏正则心下一动,情不自禁的抬手抚了抚她粉腮边的碎发,手背贴在她光滑的脸颊上。待做完这个动作,他才发现有多唐突。
秦画晴不禁脸色绯红,视线闪躲,突然十分紧张,心生胆怯。
恰时烟火腾空,在夜幕中绽开一朵朵璀璨,更吹落,星如雨。
行人纷纷仰头观看,秦画晴却低着头,耳畔是“嘭”“嘭”声响,她捂着胸口,分不清是心跳还是烟火。莫名其妙的,她希望魏大人此时能对她说两句话,若是如话本里那样缠绵悱恻的便更好了……
魏正则有些后悔,本不是孟浪的性子,却不知刚才怎么就对她做出那番举动,一定是将她吓到了。为缓和气氛,严肃的说:“如今朝中贪墨徇私枉法迹象严重,各地民不聊生,圣上沉迷炼丹修仙之术,国将不国。天下还未太平,我亦不打算成家。”
秦画晴没想到魏正则沉默半晌说的却是这个,一时间有些失望,又有些庆幸,心情复杂极了。
便在此时,赵霖带着锦玉折返回来,远远挥手:“大人——”
秦画晴条件反射的往后退开几步,和魏正则拉开距离,低着头,面如火烧,生怕被看穿她方才的心思。
锦玉和赵霖见得这幕,也觉得气氛有点奇怪,连忙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言语。
这样沉默尴尬下去也不是办法,秦画晴咬了咬唇瓣,抬起头道:“魏大人,家母还在客栈,我……我要先回去了。”魏正则颔首道:“我送你。”
一路上都默默不言,转过几条街,走到客栈前,秦画晴连看他都不敢,囫囵不清的说了告辞,便拖着锦玉落荒而逃。
魏正则目送她仓皇的背影,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