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没曾想靖王朱宁应突然驾临,顺道带来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
因圣轩帝病重,沧州各地又经历大旱,民不聊生。月初,湖州农民煽动远近数千人起义造反,群起响应,持锄头镰刀攻打嘉兴府城,不敌朝廷备兵,造反头子率众溃逃,官军追至尽歼其众。同月中旬,南赣又有学子率众,分别围攻安远县和龙南县;沧州流民起义,攻泰和县,大败官军,杀死官军副使、千户数百人,起义频发,朝廷震惊。
“赈灾不到位,百姓有怨言,而百姓为水君为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此事不平,民心不向,虽然各地备军都已平乱,但就怕此事屡禁不止。”朱宁应说到此处,不由叹了口气。
纵观大元朝三代历史,也没有哪一年有如今年一般多灾多难。
这件事地方官员上报到朝廷快则三五天,慢则一个月,圣轩帝又无心朝政,朝中李赞等人又明显式微,不敌郑海端一党。
魏正则沉声道:“郑海端本就不在意民心,流民造反,兵力镇压,如此往复只会让百姓与朝廷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
李敝言皱了皱眉,低声插话道:“在京城根本没有听过这些消息,估计全被郑海端给压下来了,就连我祖父也不知道。”
此言一出,朱宁应与魏正则眉头都拧了拧。
李敝言顿时不敢再多说了。
污吏当道,佞臣掌权,君主病重,天灾人祸,百姓流离。
而楚王与靖王之间还互相防备,对皇位之争剑拔弩张,怎么看,都不是一个有利的局势。
朱宁应叹道:“本王原计划是要去徐州的,但半路收到曹瑞的密报,突厥前日派了一队骑兵扰乱边关,刺探情形,看样子,似乎知道大元朝内政不稳,妄图趁火打劫。”这倒是在魏正则意料之中,他轻轻颔首:“朝中腐朽,估计有官员与蛮夷外壤互通消息,只是朝中两党明确,想要揪出此人不太方便。”
朱宁应“嗯”了一声,眸中突然闪过一抹精光:“本王也是如此想的,倘若哪日大权在手,肃清两党也就容易了。”他说到此处,看着多年带兵打仗留下死茧的手指,“魏大人,依你看,是先下手为强,还是黄雀在后?”
魏正则微微一怔,却没想到朱宁应竟然坐不住了。
他想到远在京城的人,也有些坐不住,但一切为了大局,都得从长计议。
思及此,魏正则缓言道:“古往今来,政变成败不分先后,分的而是稳之一字。急不得,缓不得,且按兵不动。楚王虽然明暗有着不少帮手,可他的帮手都集中在京城朝廷,可王爷你多年来四处征战,扶植根基,倒有将京城喻为瓮中之意了。”
朱宁应闻言忍不住笑了笑:“这倒也是。”
吃了两盏茶,朱宁应又道:“只流民四处作乱造反,这点本王不大放心。”
魏正则道:“百姓过得不好,自然就想推翻现在的局面。只是造反何其不易?时机未到,现在造反那就是找死,且看看各地督军,虽然费了些力气,可也没有一个地方成事儿的。等王爷醒掌天下,再推出怀柔政策,实施变法,百姓过的好,又干嘛要造反?”
说到此处,魏正则语气一顿:“下官倒觉得这些造反的农兵可以加以利用。”
朱宁应一怔:“怎讲?”
魏正则道:“百姓造反不过为了温饱,招安也十分容易,眼下局势迫在眉睫,各地府兵不好调动,这些农兵倒可以成为王爷的成大事的助力。”他随即低声在朱宁应如此这般一说,朱宁应忍不住拍案叫绝。
“这方法妙极!妙极!”
魏正则淡淡一笑。
朱宁应却越想越可行,他忍不住道:“只不知何时才能成事。”
“这天迟早会来。”
朱宁应郁闷的摇了摇头,他最近费心的事情太多了,才三十好几,头发根都白了不少。
他突然想起一事,看向魏正则道:“此事暂且放一边不谈,本王顺道过来,还有一件事要与魏大人商议。”
魏正则肃容道:“王爷但讲无妨。”
朱宁应清咳道:“本王这么多年,身边只有钰晖一个世子,年方十二,现在跟着几个小有名气的先生习四书五经,春秋礼法,但本王旁听了几次,总觉得不如意。思来想去,觉得魏大人若能来教习,钰晖的学业本王也就不必担忧。”
靖王的儿子朱钰晖魏正则见过,年纪不大,但却很懂礼貌,长得白白净净,不算聪颖,也不算愚钝。
也不知今朝的皇室是怎么了,从圣轩帝开始,子嗣凋零,靖王如今三十多岁,也只得靖王妃生了一个世子,其他人均无所出;而楚王膝下虽有三子,却全是郡主。也难怪当年那愉贵妃假孕小产,惹得圣轩帝怒火冲天。
魏正则笑道:“能授业与小世子,下官荣幸之极。”
朱宁应闻言心下安稳,看向一旁端站着的李敝言,仪表堂堂,不禁夸道:“若本王没有记错,李公子便是师从魏大人吧?听说今科名列三甲,当真英雄出少年啊。”
李敝言忙躬身作揖:“都是老师教的好。”
朱宁应微微一笑:“那便是名师出高徒了。”
“王爷过奖。”
三人在书房闲聊一会儿,朱宁应还有要事在身,中饭也不留,轻车从简的要离开渭州,魏正则便亲自相送他至渭州城外。
李敝言下午也要回京,东西都打包好了,他闲来无事,便留在魏正则书房里翻阅典籍。
书房里萦绕着淡淡的玉兰香,这味道让李敝言总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嗅到过,可他这会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手里的《水经注》看完了,他站起身,便将要书籍放回书架,岂料右手衣袖太广,不小心抚落多宝阁上的一个锦盒,“啪”的一声,锦盒被摔开,一个略陈旧的鸦青色云纹荷包被摔了出来。
李敝言心道自己毛手毛脚,连忙弯腰去捡锦盒与荷包,可当他拿起那荷包时,突然觉得这绸缎料子有些眼熟。
李敝言神情一愣。
他将荷包拿到光线亮些的地方,仔细看上面的刺绣,那一针一线,紧密极了,而光滑的绸缎也似曾相识,很像……很像他当初悄悄藏起的那方绣帕。
秦画晴的绣帕。
李敝言这个念头冒出来,自己都觉得荒谬。
这念头虽然荒谬,却一发不可收拾。
他每每去秦府,总是见到秦画晴拿着个绷子在刺绣,很少有蝴蝶鸳鸯的图案,多是一些云纹蝙蝠,鸦青、墨黑为底色,看起来大气又简洁。天知道他多想让秦画晴绣一个荷包送给他,格外在意这些细节,而当初悄悄藏起的绣帕也已经被他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所以看着一个绸缎、绣工都相差无几的荷包,他忍不住想到她。
自己的老师独身多年,根本没有听说过他与那个女子发生过旖旎之事,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李敝言脑子里一团乱麻。
老师怎么会有秦画晴的荷包?这荷包怎么可能出现在天远地远的渭州?而且还被他老师珍藏着?要知道,在大元朝女子送男子荷包可是有特别的含义的……
李敝言拿着荷包的手,微微颤抖,他将荷包锦盒放回原有的地方,一颗心却忍不住跳的飞快。
到底是不是秦画晴的东西?或许是他想多了?
魏正则还有一会儿才归来,书房里静悄悄的。
李敝言转身,第一次背叛了自己的君子作风。他鬼使神差的开始翻看多宝阁上的东西,翻了一会儿没翻到什么,又转身去翻看角落瓷缸里的画轴,他飞快的展开画轴,却见里面除了画着山水鱼虫,还有女子的画像。只是女子的身形样貌都很模糊,李敝言辨别不出来。
这已经很可疑了。
李敝言回想,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看到过魏正则画女子、仕女图一类的,如今却有好几幅或坐或立的女子图,还有一幅是在灞河畔的送别图,女子长亭折柳,即便面容模糊,那深切真情的眼神也隔着冰冷的纸张炙热的传递出来。
不管是不是秦画晴,他可以确定的是,自己的老师如今心中有了喜欢的女子。
或许,是他在渭州认识的吧……
李敝言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他颓然的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目光忽然落到书桌下的抽屉上。
愣了半刻,他上前,抬手拉开抽屉,乃是满满一抽屉的奏折,然而李敝言还是眼尖的发现奏折下压着一沓书信。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紧张,心脏咚咚跳动,仿佛自己都能够数得清楚跳动的规律。
李敝言看了眼窗外,随即从奏折下取出那一叠书信,但见信封上一行娟秀的楷书,上写“文霄亲启”。
“文霄亲启……”
李敝言想都不用想,着一定是老师爱慕的女子写来的书信。
他深吸一口气,从信封里飞快的取出信纸,正要抖开查阅,就听书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徐伯在门外喊:“大人,你回来了。”
李敝言心头“咯噔”一声,神色陡然一紧,飞快的将那一踏信塞到奏折底下,手忙脚乱的将抽屉弄平整,刚将抽屉推回去,就听房门被“吱呀”一声的推开,魏正则迈步进屋,身后跟着他的随侍赵霖。
李敝言脸色煞白,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老师,你送靖王回来了。”
魏正则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随即又道:“下午我衙门里还有事,就不送你了,赵霖会帮你打点好一切。”
李敝言干笑弯腰:“多谢老师。”
他弯腰的时候,顺便打量魏正则腰间,那里果然悬挂着一枚与青衫相得益彰的素雅荷包,与那云纹荷包都是出自同一人的绣工。
李敝言脱口就道:“老师,你这荷包真别致,不知京里有没有卖。”
他说完,才自觉失言,顿时脸颊略红。
魏正则低头抚了抚荷包上的流苏,眸光微闪,随即看向李敝言,笑意加深,道:“此乃你师娘亲手做的,别的地方都买不到。你若喜欢,回头我让她给你做一个。”
说罢,他顺手拉开抽屉,扫了一眼。
“老师竟然……娶妻了?”李敝言有些哑然。
魏正则将抽屉合上,抬眼看着他,目光深邃:“现在还未三媒九聘,但这辈子除了她也不会有别人嫁给为师。届时老师娶亲,你与你祖父可一定要来。”
李敝言不知为何有种被他看穿的感觉,声音因为心虚,越来越低:“老师放心,我与祖父定然会来。”说到此,他语气一顿,“师娘是渭州人士吗?”
魏正则想了想,摩挲着拇指上的古玉扳指,思忖道:“算是。”
李敝言一听,立刻放下心来。
看样子绝不是秦画晴了,她可是京城人士,与渭州无甚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