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秦汉以来,沐氏家族几经风霜,依然屹立不倒,犹如参天的松柏一般牢牢植根于越中沃土之上。越州沐家五房虽然业已分家,宗祠却仍在一处,取得是分家不分宗的做法。因此,沐骏英年早逝,仍要归葬族中。
“嬷嬷,这都十几天了,那边怎么还没动静?要不再派人去看看?”柳绿迟疑地问。
青嬷嬷闻言叹了一口气,她何尝不是觉得进退两难。当初二夫人找她商量这事儿她就觉得不妥,可二夫人是主,她是仆,便是再不情愿也得从命。这位二小姐三年前扶灵返乡,府上初时还有音信,后来渐渐的便没了声息,老夫人一开始还时时惦记,后来多次来信皆无回音,才渐渐地淡了心思。更兼这位二小姐实在是不知礼节,且不说逢年过节不派人问候一声,便是老夫人千秋也都不闻不问,无怪乎老夫人寒了心。
她这次来是存了心思为老夫人出口气的,可谁知来了以后才发现,二小姐根本不在族中居住,反而去了乡下,这是个什么道理?听族中那些下人闲言碎语地提起,说是这位二小姐脾气大,性情骄纵,很不得人心。青嬷嬷想起来就觉得头疼,她印象中大老爷和大夫人在世时,这位二小姐虽然娇养之极,但也是乖巧有礼的,怎么三年不见竟成了这个样子?
是了,避居乡下,无人教养,成日里跟些村妇混在一起,眼前所见皆是鸡毛蒜皮上不得台面的小事,再好的底子怕也败光了。
“收拾东西,明儿一早咱们亲自去接人。”青嬷嬷扭头吩咐。
青嬷嬷是沐家的世仆,在沐家这样的人家,便是仆婢也比寒门小户尊贵些,青嬷嬷是在老夫人跟前伺候的,又比别人多了几分体面,自然是看不起那些庄户人家,因此才一早打发了人去送信,想着那位二小姐久在乡下,听闻有这样回京的机会定然是欣喜万分,自己就来了,却没想到她带着人在这里呆了十几天,愣是连个人影都没等到。再拖下去是不行了,眼看着过了二月,她若再不回去,老夫人那里难免会起疑。
柳绿躬身应是,桃红犹自不甘不愿。青嬷嬷也不多说,这两个丫头都是二夫人房里的,她不好多说什么,只要不过分也就罢了。
不过,二夫人三年不闻不问,怎么在这时节想起侄女?难道真是想给老夫人个惊喜?青嬷嬷打从心眼里不相信,可又说不上是为什么,只好按捺住疑惑,先把人安安稳稳地接回去才是正理。
兰溪村,沐家。
琉璃和珠玑白日里回了小院,沐清溪便把救人的事说了。但是让她的婢女睡西屋她是舍不得的,只能继续委屈颜四。她想着那人应该也快走了,伤势本来就不算重,要不是身中麻药,也不至于行动不便,最多只是右手短时间内不能发力而已。
入了夜,沐清溪哄了客儿早早睡下,主屋漆黑一片,西屋里的灯光却还亮着。
赵璟斜倚在榻上,手边放着本书,是白日里小姑娘怕他无聊送来的,故事讲的是快马江湖的剑客惩奸除恶,只看了两眼便被他丢在了一旁。脑海里浮现出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清澈得像是山涧清泉一般,忍不住摇头失笑,也不知她成日里想些什么,不看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倒喜欢这种打打杀杀的东西,竟会喜欢这种话本故事。
赵璟心下想着,忽而眉心微凝,余光瞥了墙角一眼,淡淡地说了句:“出来。”
话落,贺子琦从墙角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跪地认错,“爷饶命,主意都是智空那厮出的,属下事出无奈,还请爷开恩!”这话说得战战兢兢,心里万分后悔当时怎么不轻点扔。
赵璟嗤笑一声,“瞧你那点出息!”转而便问起了其他的,“刺客呢?”
贺子琦见他不追究,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自尽了,嘴里藏了毒,没来得及拦下。弟兄们查到金沙帮地界儿上断了线索,属下无能。至于军营那边,已经去信让老程查了。”
这个结果早在他预料之中,赵璟并不在意,“是谁我心里有数,查不查没什么区别。这么多年还是这点手段,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他冷冷地说道,嘴角微扬带着几分讽刺。“不过,军营那边让子任查仔细了,本王身边容不得吃里扒外的东西!”
贺子琦恭声应是,转而提起另外一件事,“北边来信,爷你该回京述职了。”
赵璟这才端正了脸色,手敲着床榻思索着事情,半晌不语。
贺子琦见状笑嘻嘻地开口:“这么多年了,爷也该回京要点赏了,弟兄们还指望加官进爵呢!”年前一场大战,北边的夷狄挨了揍都老实了不少,怎么着也该进京一趟。
赵璟瞥了他一眼,他对回京实在没什么兴趣,想想那些糟心事都觉得烦。不过贺子琦说的确实在理,他的兵打了这么久的仗是该要点好处了。
“让子任列个名单送过来。”
贺子琦闻言顿时笑开了花,子任是程琦的字,专管军中人事调动,这意思就是答应了。
“还有事?”赵璟凉凉地送过去一眼。
贺子琦顿时被冻了个激灵,连忙从怀里掏出几张纸递过去,“爷,这家子的底细都在这了。说起来,还跟沐驰是亲戚。沐驰两口子真够不要脸,也不想想他这爵位怎么来的,不善待侄女侄孙也就罢了,反倒把人往绝路上逼。”
赵璟接过纸张,薄薄三页纸,小姑娘的生平家世一目了然。目光扫过“母见棺椁而陨”几个字时略停了停,复又看下去,开口时脸上带了几分肃穆,“沐清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贺子琦点点头,“尸体一直没找到,不过若是还活着怎么也要回来吧。何况当今已经下旨追封,便是活着也是死了,不然算怎么回事?话说回来,这位沐家小姐也算聪明,依沐驰那性子,留在京里也没什么好下场……”说完才惊觉失言,连忙补了一句,“爷恕罪,属下没别的意思。”
赵璟摆摆手,明枪暗箭都走过来了,哪还会在乎这么几句话。
“对了爷,沐家派了人来越中,要把人接回京。”贺子琦想了想还是把顺手打听来的消息说了,沐家一看就没安好心,沐家小姐这么回去九成九是羊入虎口,看在她跟王爷有些纠葛的份上还是提一句的好。
“哦?”赵璟反问了一声,想了想才道,“让龙一调几个人过来。”小姑娘跟他也算同病相怜,他不介意帮一把还个人情。
“是。”贺子琦心知他是打算管了。
“明天一早准备启程。”赵璟吩咐,南边的事办完了,他的伤本也不算重,要不是智空算计,眼下已经该到京城了。
谁知这次贺子琦却没有遵命,而是吞吞吐吐地说道:“爷,智空说要您务必再等一天。”
赵璟脸色一冷,“他还想打什么主意!”
贺子琦心说,我哪知道啊。只能心里想想,嘴上还得继续劝,心里把扔他在这的智空问候了三十三遍。
博闻县里,昭和楼上,正在喝酒吃肉的和尚冷不丁连打了三个喷嚏。
第二天一早,赵璟果然没走成,倒不是不想走,而是沐家的人到了。
上等的楠木车厢,车厢四角以金线缠边儿,榫卯连接处十分精巧,车前挂着汉白玉的挂件,长长地流苏在风中飞扬,窗牖处被淡蓝色的松江细布帘遮了,密密地挡住了寒意。拉车的枣红马亦是高头大马,双目炯炯,膘肥体壮。
山野之地向来少见马车,更何况是这样华丽的马车。马嘶声一响,便有不少人出了门观看,却见那马车径直朝着村东而去……这是去沐家的了,也对,沐家那位小姐看着通身的气派就不像是寻常人家的。
青嬷嬷带着桃红和柳绿下了马车,这次来他们只带了两个护卫,其他人都留在了越州别院。青嬷嬷打量着眼前的小院,看起来崭新的样子,模样也规整,可是在住惯了侯府大宅的人眼里那就不只是寒酸了,而是落魄。
堂堂侯府二小姐竟沦落至此吗?
青嬷嬷心里也不是滋味,但只是一瞬间,说到底都怪二小姐不懂人情,若是好好地留在京中孝敬老夫人,又怎么会住到这种地方来,给他们侯府丢脸。
听闻人到的时候沐清溪心里是有些不快的,怪这些人来的不是时候,也怪颜四赖在这不走,平白给他看了笑话,心底有些恼。
青嬷嬷跟着珠玑进了屋,沐清溪带着客儿在窗边的榻上拆九连环,见她到了也不起身,只随口道了句“辛苦”,让琉璃帮她搬了个绣墩坐下,又让锦绣先带着客儿避开。至于桃红和柳绿,连个正眼也没给。
前世这位青嬷嬷就是徐氏那边的人,没少跟着徐氏磋磨她,她让人坐下已经是给面子了。
只是青嬷嬷却不这么想,她在老太太跟前也是有脸面的人,这位二小姐竟然连杯茶也不给,真真是无礼,怪不得不得老太太喜欢。
“大冷天的,祖母怎么把您老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