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你这里正在晒书,可有要帮忙的?”谢氏拉着人走到廊下,看着院子晾书的丫鬟仆婢问道。
其实已经晾得差不多了,只等日头落了收起来便是,“本也没带多少过来,人手尽够了,表嫂不用担心。”
谢氏笑笑,信步走到院子里,只见桌子上摊开的一本正是《庄子》,“表妹也喜欢看《庄子》?”谢氏书香门第,数出大儒,他祖父便是当朝三大名士之一的谢昭,谢氏自幼得祖父宠爱,时常出入于高门之家,并不曾拘束在后院,学识见识都在普通闺门女子之上。祖父生平最爱老庄之学,对庄子尤为推崇,耳濡目染之下,她也甚为喜爱。
沐清溪前世十岁前受父母教导,见识自然是有的,也曾听闻谢家祖父喜爱老庄,便笑道:“有道无为,庄子所思天清地旷,上至鲲鹏下至鸣蜩,俱在其手,别是一番心肠,倒比圣人之学更有趣。”
“表妹说得不错,幼时先生教导我们姐妹,每每提及朱子,莫不是歪倒一片。反倒是说及寓言典故,个个神采奕奕。庄子之学虽非正统,却着实能开阔胸襟的。”谢氏笑着答道,便又看起其他书来,遇到有趣的便与沐清溪讨论几句。
怀宁侯府家大业大,陈相禹平辈人不少,妯娌之间却少有能谈论诗书的,平日里坐到一起,不过是说些女工针线、衣裳首饰的多,难得遇上沐清溪这么个妙人,谢氏也觉得畅快,原本三分真意,一番攀谈下来已成了七分。
从黄老玄学说到经籍书卷,从话本故事说道诗词俚曲,待到书房看了沐清溪的字之后,谢氏已经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表妹了。
她原以为姨母去后表妹无人教养,却不想她诗词歌赋皆有所擅,琴棋书画也毫不逊色,尤其这一手字迹,看似清秀,却暗藏锋锐,浑不似一般女儿家的绵软。她自诩学字承袭祖父,一手书法在闺中便有盛名,没想到竟也有自愧不如的一天。
“表嫂实在是过誉了,清溪不过是班门弄斧。”
沐清溪被她夸得害羞,说是十三岁的年纪,算上前世今生,她已经活过了二十三年。前世徐氏搬空了爹娘院中的贵重器物,唯独对书画不屑一顾。她闲极无聊,又为了教导客儿,便整日里看书背书,时不时写了心得打发时间,看得多了便什么都知道一些,却都是皮毛而已,不敢说精通。
至于字迹,她原是跟着外祖父的字帖学字的,后来爹娘去后,她思念神伤,便找了爹娘的字来临摹,以缓解心中之苦。娘亲的字如春日莺语,温婉秀丽,爹爹的字却是大开大阖,笔锋之间带着沙场征伐的锐利,久而久之,她的字也受了影响,初时写出来有些四不像,日子久了,她又有大把的时光拿来琢磨,竟也自成一体。
谢氏见她说得真诚,心中微怔,旋即才想明白,表妹怕是久居乡间,无人交游,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才情气度是何等优秀。这真是……真是怀抱利器无人知了,她自己都没看明白。八壹中文網
“表妹,你这才情放诸今日京城,说是第一也不为过了,千万不要妄自菲薄。”谢氏只好说得再明白点。
沐清溪惊讶地看她,眸中依然是羞涩,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分明是在说“表嫂夸得太过了”。
谢氏哭笑不得,不是她自夸,她被人称许才华,也是自认才情不输任何人的。京中诸家的小姐,哪个不想入了她的眼,偏偏自家表妹竟不明白。
也罢,这话不急在一时说明白,等她多出去交游几次就知道了。
无人指点便能长成这般模样,还真是叫人羡慕嫉妒,连她都难免觉得心里过不去。不过也只是一瞬,如今她是他表妹,一家人出去,沐清溪受人称赞,她自然也与有荣焉。
“你们妯娌俩聊什么呢?我进来竟也不知道。”杜欣忙完了过来看外甥女,便被告知儿媳妇和外甥女在屋里说话,去了暖阁却只见官哥儿和客儿玩在一处,左找右找,这两个人竟躲在小书房里。
谢氏一见婆婆走进来,连忙笑着赔礼,“跟表妹聊得高兴,慢待了娘,还请娘别怪罪才是!”她这么说,神色间到没有寻常媳妇面对婆母的惶恐。
杜欣为人宽和大度,也不愿意学别人家的婆母拿捏儿媳妇的做派,她对这个儿媳妇本也是很满意的,知书达理识大体,又生下了嫡长孙,怎么看都喜欢。所以婆媳俩一贯亲睦,便跟母女似的。
沐清溪也起身行礼告罪,杜欣知她还拘谨,便亲亲热热地挽了她的手,故作生气道:“姨母等着你去说话,你嫂子倒好,竟跟你说起来没完了。”
“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儿媳给您赔罪了,娘您可大人大量,饶了儿媳这一回吧!”谢氏笑着讨饶。
婆媳笑作一团,沐清溪看着心里也暖了起来,这才该是家人啊!
杜欣乐得儿媳和外甥女相处得宜,由着她们说笑了一会儿才提起来意,“你姨父和两位表哥回来了,如今在前院呢,你们且跟我去迎一迎。”
沐清溪和谢氏连忙应是,各自回房重新梳洗过,随着杜欣去前院接人。
怀宁侯祖上是文臣出身,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得来的爵位。这一代的怀宁侯名黎,字朝元,年已四十,如今领着户部实缺,日前因山东税粮出了岔子,外出履职,特意带上了两个儿子权作历练,今日才回。
因要面见长辈,沐清溪特意换了件淡粉撒红樱的对襟褙子,深红绉纱的八幅湘群,耳中着了明月珰,腕上还有一对手指宽嵌白玉的翡翠镯子。乌黑的头发挽起,梳成了垂挂髻,不加钗环,只以几支海棠珠花簪了。愈发显得小脸白净,清清爽爽又不失女孩儿家的娇俏。
杜欣见了也觉得满意,她原本觉得沐清溪衣着太过素净,虽是刚出了孝期,女孩儿家却不宜太过寡淡,这样的颜色刚刚好。
“可还记得你姨父?”她挽着沐清溪的手边走边问。
沐清溪想了想,宁远侯她是见过的,但是那记忆太过久远,已经是前世她十岁之前的事了,后来便再没见过。爹娘的葬礼上,宁远侯也曾出席,那时候兵荒马乱的,她根本就无心注意,此刻回想起来也只有点模糊的印象罢了。
依稀记得这位姨父是极为和善的,喜欢女孩儿,偏偏膝下无女,小时候也是极疼她的,每次来府上做客必要抱着她玩,还曾戏言要跟父亲做儿女亲家。
“姨父人很好。”实在想不出,沐清溪只好这么答了一句。
杜欣便笑,“一会儿见着便想起来了,你姨父常常念叨你的,听说你来了高兴得什么似的。”
出了主院,只等了一会儿,月亮门边就走进来一行人,为首的看上去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面容温和俊朗,身形颀长,下颌留着浅浅的胡须,通身一派儒雅之气。
“这就是姨父了。”沐清溪心道。
两下里相见,看着姨父和姨母寒暄过后,沐清溪便上前请安见礼。
沐清溪的事杜欣已在信中说明,陈黎是知道的。他本来也挺喜欢这个外甥女,此时见娇娇弱弱的小姑娘细声细气地行礼,那点盼女儿的心思就又起来了。连忙温声叫了起,又问了些起居之类的家常话。沐清溪一一答了,心里的局促感倒是少了……姨父还像以前那样把她当女儿呢。
见过陈黎,杜欣复又带着她见过陈相禹和陈相昀。陈相禹一表人才,仪容潇洒,站在那便是芝兰玉树,翩翩佳公子,且难得的是气度沉稳,已经隐隐有了乃父之风。倒是陈相昀,或许是因为还年少,性子比之兄长跳脱了不少,话也多。
父子三个都是极为出色的,往这院子里一站,便有种满室生辉的错觉。一家人其乐融融,十分和美。
“清溪妹妹,我回来得匆忙,也没带什么好东西,这小玩意儿是路上遇到个老丈送我的,你先拿着玩吧!”因是久别重逢,陈黎和陈相禹都准备了见面礼,陈相昀挠挠头,不好意思地拿出个草编物递给沐清溪。
沐清溪接过,只见是个藤叶编织的小兔子,物件虽然不贵,胜在奇巧。编的人手艺好,心思也灵活,竟将那兔耳朵编成了一只垂下来的模样。
“若不是你非要在丝市坊耽搁,哪里会来不及给妹妹准备见面礼,如今还好意思说!”陈相禹笑骂,他准备的是几块玉石,上好的红玛瑙,雕成镯子簪子都使得。
陈相昀脸微红,忍不住反驳道:“我那也是为了正事。再说了,你跟爹都送那些玉石字画,妹妹定是见惯了的,哪有这小玩意来的新鲜。”
沐清溪听得好笑,更感动于他这一番心意,遂说道:“多谢昀表哥,清溪喜欢得紧。”
她话音刚落,谢氏先笑了起来,打趣道:“我看不是表妹喜欢,是我表外甥喜欢才对!”
沐清溪一愣,随即也笑开了,这种小物件,可不就是客儿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