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寺。
青灯古卷,钟声佛号。木鱼声一下一下伴着更漏一滴一滴,在寂静的夜里无限延长。
跪在佛前的女子双眸紧闭,长长地睫毛在灯火的映照中洒下一片暗色的羽翼在玉白的脸庞。她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的年纪,身上穿着茶褐色的松江细布僧袍,整个人瘦削得厉害,背脊却挺得笔直。
手中的菩提珠串拨过最后一颗,郑皇后睁开了眼……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仿佛漫天的星辉洒落其间,沧海桑田,风云变幻,都化作翦水秋瞳深处叹息般的沉寂。那双眼睛太美太亮太深沉,当它睁开的时候完全叫人忽略了五官的精致,只能定定地看着那双眼睛,任凭自己陷落进去。
身后的脚步声响起的时候,郑皇后停下了手中的木鱼,佛经的声音消散在空中,打着旋儿从来人脸上拂过,消失无踪。
“是你。”郑皇后没有起身,也没有回头,只淡淡地说道,声音中有种寂静的冷淡。
“你不该来这里。”她淡淡地说。
来人撩开了头上的兜帽,一张英挺俊朗的脸便显现了出来……赫然正是白日里乾清宫中的承安帝。他脸上没有笑容,脸色漠然,五官便直观了起来,这才叫人发现单从长相上来说,他并不那么和善,甚至是有些凌厉。特别是面无表情地时候,直叫人看了便从心底里升起一股畏惧。不只是常年身居高位形成的威压,更是他身上本就有的气势。
“颜卿真是像极了你。”承安帝没有回她的话,只是笑着随口说了一句。
赵璟,字颜卿。
这一笑不曾入眼,只是嘴角轻牵,为笑而笑。
那个久久不曾听到过的名字入耳,郑皇后微微怔了一下,只是一瞬便恢复了古井无波的面容,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不说话,承安帝也没有逼她开口的意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也像极了朕。”
郑皇后握着佛珠的手倏然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肉里,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的颤抖。
承安帝却像是没发觉一般,他的目光落在大殿中的释迦牟尼佛上。金身佛像,无悲无喜地俯瞰着世人。贪嗔痴怨,爱别离,求不得,他什么都看着,也只是看着,又真的度了谁?成全了谁?
“朕来只是想告诉你,颜卿很好。他回来了,带了一身军功回来,朕会把他留在京城。太后已经决定在京中为他挑选闺秀,到时候朕会为他赐婚,绝不会亏待了他。”
承安帝淡淡地说道,就只是淡淡地说,不带任何感情。
郑皇后背对着他几次张口又几次闭上,最终只轻声而又淡漠地道了一句:“谢皇上隆恩,谢太后隆恩。”
她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冰凉彻骨,她挺直了背脊跪着,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复又响起,逐渐远去,直到消失。她闭上眼,烛光映照下,两道清晰可见的泪痕印在了白玉脸庞上,深且重。
夜风轻轻吹过,宽大的僧袍随风微动,那背影越发显得弱不胜衣,偏偏又挺得那样直,在空荡荡的夜里渺小而又倔强。
当朝杜家,九代鸿儒,说起徽州杜氏,大梁朝上上下下便是三岁孩童也知道,书香之家,世代帝师。杜家女儿不入后宫,杜家男子不掌兵权,生生将“明哲保身”四个字做到了极致。
杜家家风严谨,教出的女儿个个才华横溢,知书达理。杜家的男子人人都是良才。杜家人只认皇帝,不认其他,只为学问,不问身份。这样家风门楣,使得杜家即便是在乱世之中也处处受人敬仰,无论在哪朝哪代都地位超然。
女子不入后宫,便绝了外戚干政之嫌,像杜家这样的清贵门第,也不屑于以女子来保家门前程。男子不掌兵权,但是纵观大梁朝治学之体系,上至国子监、翰林院,下至府学庠序,几乎处处都有杜家人的影子。这意味着,整个大梁朝至少有一半的学子都直接或间接的跟杜家人有师承关系。这种关系看似浅淡,但是却无形中将杜家捧上了士林首领的地位,一呼百应不在话下。
何况,杜家几乎历代都出帝师。沐清溪的外祖父杜玄已是三朝帝师,舅舅杜预如今已是正四品的詹事府少詹事,盖因当朝两位太子病亡后,皇上不曾再立太子。他日太子再立,杜预三少之一是跑不了的,再往上便是帝师了。
如此煊赫却不曾为帝王忌惮,杜家人实在是聪明。把心思都用在学问上,涉及官场倾轧职官变动一概不理,甚至也极少有嫡系子弟入六部三司执掌实权。在帝王眼里,虚名再盛,手无实权,便是想做什么也做不出来。于是也乐得宠信杜家,彰显求贤仁德之名。
站在杜府门前,沐清溪的手心一片冰凉的冷汗,站在安远侯府门前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紧张过。一想到待会儿要见到外祖父和外祖母,她就觉得慌乱无措。
杜欣也察觉到了,她摸了摸沐清溪的头,安慰道:“别怕,有姨母在呢。”
沐清溪深吸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来杜府是她和杜欣商量的结果,她回京于情于理都该上门拜见外祖父和外祖母,何况她自己也想来看看。
前世爹娘去世以前她跟外祖父和外祖母很亲近,比跟祖母还要亲。两家都在京中隔得不远,娘亲时常会带上她回家小住。后来娘亲去世,杜家与沐家决裂,她一直想不明白是为什么。若说是因为母亲殉情,这理由太牵强,何况外祖父和外祖母为人和善,断不会因为母亲殉情也迁怒到她。
她依稀还记得,小时候外祖父和外祖母都很疼她,待她和待几位表哥表姐一样,甚至因为她不常去,更疼她一些。家里有了新鲜玩意儿从不会忘了她,隔三差五便有人送东西过来。她练字的字帖是外祖父亲自写的,后来外祖母嫌弃外祖父的字太过冷硬,不适合她,还又重新写了梅花小楷的字帖儿给她。
她实在是不能理解为什么爹娘一去,外祖家会迁怒于她,不理不问,任她受人磋磨。
心里没有怨尤是不可能的,可是年少时的疼爱太过鲜明,她更多的是疑惑。娘亲的死若要怪,怪她对爹爹太过深情,深情到宁愿去陪他也不愿孤身留下照顾她和客儿。外祖父和外祖母却因此和沐家决裂,与她老死不相往来,这其中是不是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发生?是老夫人还是沐驰和徐氏?
沐清溪不知道,但是她觉得她需要弄清楚。她不想这么不明不白的被迁怒,更不想活得稀里糊涂,被人瞒着什么都不知道……前世她受够了被人瞒骗的苦!
外祖父是当朝帝师,外祖母出身凤州李氏,也是书香门第。两人膝下三子二女,两个女儿就是沐清溪的母亲和姨母。三个儿子,长子杜预,娶妻贺氏,次子杜颍,娶妻周氏,在国子监任职,三子杜颔,娶妻云氏,外放河南。
姑奶奶回府,贺氏和周氏一早接了帖子便在府里等候。原不用这么郑重,只是因为杜欣在帖子里提了会带着沐清溪一起回来,贺氏和周氏才多做了些准备。
杜家底蕴深厚,家大业大,整整占了大半条街。沐清溪到了门口,换了青衣小轿,便有丫鬟婆子上来伺候,轿子到了垂花门外停下,又换了健壮婆子抬到内院。
落了地便有小丫鬟上前将轿帘打起,沐清溪走出来,杜欣已经等着她了。她忙上前扶住杜欣的手,在丫鬟的接引下进了内室。
贺氏和周氏说着话,听说人到了,起身便见小姑挽了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进来。
沐清溪今日穿了藕荷色柿蒂纹的缎袄,水青色折枝牡丹纹综裙,乌发绾了垂挂髻,只带了浅粉色的璎珞珠花,小脸莹白如玉,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妙目弯弯,文采精华,见之忘俗。
贺氏和周氏互看一眼对方,俱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艳。小姑娘真是像极了当年的小姑,不是眉眼五官,而是这通身的气派,一颦一笑,灵气通透,婆婆是多狠心才放着不见!
“姑奶奶可是回来了,我这里接了帖子便盼着呢!”贺氏笑着迎上前。
周氏也附和了两句,杜家门风清正,几个儿媳妇性情都是百里挑一的,也没有深宅大院里那些糟心事,杜欣这个小姑也是爽朗性子,妯娌间都处的好。少不了要说一番契阔话,才将话题转到沐清溪身上。
“三年不见,溪姐儿可是长高了不少,我记得你走的时候才到舅母这里,这一回来都快成大姑娘了!”贺氏拉着沐清溪比划了一下,上下看了看,越看越觉得满意。
“可不是?越长越漂亮了,咱们家那几个都被比下去了!”周氏笑着说道。
沐清溪乖乖地任两人打量,适时地羞红了脸,表现出亲近又害羞的一面。
她不说话,杜欣笑了起来,“你们可别夸她了,夸多了让她找不着北可怎么办?”话是这么说,却完全是一副女儿被人称赞的开心。她把沐清溪当亲生女儿,别人夸自家女儿,哪有不高兴的。
问了些起居日常,杜欣便把话转到了正题上,“娘可在府上?溪姐儿刚回来,该带着她去拜见才是。”
贺氏和周氏犹豫了一下,杜欣一看便知出了岔子,追问下去,两人才道老夫人今日一早去了庙里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