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中的曲水流觞宴改到了蓼花汀洲,本以为明华公主会亲自出席变成了由元瑜郡主代替。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公主有意锻炼郡主,为郡主铺路。不明白的则难免会觉得摸不着头脑,又或者公主是怕亲自到场大家反而放不开?
不管哪种,元瑜郡主身边都不乏恭维之人。沐清溪冷眼看着,只觉得一个字……累。
恭维的人未必是真心,不过是看着明华公主的盛名和帝宠。
两年前,明华公主在曲水流觞宴上赞了王绮一句“芙蓉如面柳如眉”,王绮便将“京城第一美女”的位子坐了两年,令名之盛,无人敢撄其锋芒。而殿阁大学士柳开的孙女柳妩素有才名,却也是因为明华公主一句“锦心绣口”才成为毫无争议的“京城第一才女”。
京中有言:明华一言,胜似月旦。
月旦评乃是东汉末年名士许邵所创,凡所士人一经品评立即身价百倍名扬天下,而对于女子来说,明华公主的一句话就好比许邵的月旦评一般贵重。
这世间不独男子爱名,女子亦然。
所以,趋之若鹜。
被恭维的人未必就开心,至少沐清溪觉得元瑜郡主并不喜欢这样的奉承,她太高傲,太清绝,看不惯这些假情假意。而终有一日,她也将为此付出代价。
她真的能够阻止元瑜郡主的悲剧吗?
沐清溪第一次产生了怀疑。
暮雨云泉榭因为诸位皇子和景王的出现气氛诡异了起来,原本世族贵胄子弟把控的场面因为三皇子赵珝的一句话,焦点轻松地转移到了场中士子身上。
“水利万物而不争”,赵珝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旁边的景王身上。
景王似无所觉,目光幽深不知在看什么又或是什么都没看只是在思索事情。
座下士子跃跃欲试抓住时机跳出来侃侃而谈,皇子亲至,又是皇帝授意,焉知不是万岁爷有意给他们机会?
赵珝看着座中士子,思绪却有点飘远。自大梁朝开国以来,边疆连年战事,尤其以北境最甚,国朝年年开支之中,兵备占了近乎七成,若非父皇有意提起,连赵珝都不敢相信。
无怪乎今年会试之题为“仁”。
自烈帝起,北境的北狄就是大梁的心头大患,自烈帝至安国公沐骏再到景王赵璟。北境年年用兵,岁岁起战火。去年两淮泛滥,河水改道,数千顷良田颗粒无收。今年山东春旱之势已经显露出来,一旦处置不当,旱灾之后便是蝗灾,山东河南一带恐怕又是灾荒之年。
赵珝看着赵璟,他不相信赵璟会看不出父皇的打算,身为北境数万军队实质上的将领,他又会怎么应对?
要知道,赵璟手中最为人忌惮的筹码只有军权和烈帝嫡子的身份。
而当两者去其一,他还能如今日这般稳坐安席?
赵珝从很久以前就看不明白赵璟,这位烈帝遗孤幼年病弱,被送出宫外教养,及至烈帝大丧才正式返京。赵珝对他的了解仅限于宫中那两年,那时候赵璟是父皇最宠爱的皇子。他们这些人每日天不亮便要去上书房读书写字,下午还有骑射、布库乃至琴棋书画各种课,晚上更是要写三十张大字,还要温习功课。惟有赵璟,因为体弱父皇从不拘束他,他甚至从来没有在上书房出现过,一并连骑射都不参加。
有一次,藩国进贡了一张缠金丝老水柳弓,他们兄弟牟足了劲儿想要,使出百般花样讨好父皇,结果最后只因为赵璟多看了那弓两眼,父皇就将其赐给了他。
那两年,宫中除了赵璟之名再不闻其他皇子。
两年后,赵璟突然请命入北境,父皇起初不应,赵璟以“继承先父遗志”为由在乾清宫门口跪了三天三夜,逼得父皇不得不答应。他当时还曾觉得好笑,赵璟在宫内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去了战场无异于送死。
赵璟入北境后的第一年杳无音信,赵珝不知道父皇有没有安排密探,但是朝堂上仿佛没了这个人,一点消息都无。直至一年后,丹城大捷,赵璟的名字随着请功折子一路送道了御座前。
大胜。
从此之后,赵璟在军中一路高升,大大小小战役无数,从无一败。
而今他带着一身肃杀军功回京,却闭门谢客,甚至出入宝严寺作出一派不问世事一心向佛的模样。
赵珝越发看不透了。
暮雨云泉榭东梢间。
茶香袅袅,纹枰硁硁。屋子里寂静清阒,惟有棋子落在纹枰上的声音清脆叮咚。
棋盘上白子气势如虹已占据半壁江山,黑子七零八落节节败退只能偏安一方负隅顽抗。
胜负分明。
明华公主笑颜如花,一松手,清河玉的黑色棋子从指尖滑落到棋钵中,她扬眉浅笑,“叔父睿智,明华不及。”
对面的人眉目分明,眉宇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居移气养移体,那是久坐高位形成的气势。
承安帝道:“明华这棋艺退步了。”
明华公主无所谓地笑笑:“侄女儿现在操心的事多着呢,哪还有心思钻研棋局?只输了三目半还是叔父手下留情。”
承安帝来了兴致,“哦?有什么烦心的说来听听?”
“叔父莫不是拿明华的烦心事当乐子?”明华公主反问,“还不是皇祖母吩咐的,颜卿过完生日就二十二,京中像他这么大的人孩子都有好几个了,皇祖母着急抱曾孙呢。”
承安帝随意地道:“太后还真是……这事朕也被嘱咐了,要不,朕给他赐个婚?”
明华公主猛然抬眼看向承安帝,摸不清这话是真心还是随口一说,“叔父好意,可是……唉,这个弟弟实在是被惯得无法无天,非要挑个自己合心意的,都怪我平日里疏于管教。”
这话便是婉拒了。
明华小心翼翼地看着承安帝的神色,试图从其中找出些许蛛丝马迹,却败在那威严无情的目光中,只好转开话题,“说起来,隔壁这么多士子,叔父可有看中的人才?”
承安帝仿佛浑然不觉明华的心思,他微微点头,却道,“到底是初生牛犊。”说完话锋一转,“不如将那些女孩儿也宣召进来,朕亲自为颜卿挑一个,朕的眼光明华应该信得过吧?”带着点打趣。
明华心中“咯噔”一声,不明白承安帝是有意为之还是临时起意,但无论哪一种,话说到这份上,她都无法再拒绝。叔父又如何,前面还多着一个“皇”字。
“叔父的眼光自然是最好的,侄女儿这就去安排,还请叔父千万给颜卿挑个绝世美人儿!”明华公主半开玩笑地答道。
走进暮雨云泉榭的时候沐清溪还觉得不真实,她好好地跟殷茵坐在假山石后边赏花聊天,突然间来了个嬷嬷请她们移步,然后就移到了暮雨云泉榭。
明华公主没有直接让她们毫无遮拦地进来,而是开了正堂侧边的门,又在中间放了几架屏风隔开。旁边的声音清晰在耳,沐清溪仔细听着“皇子”“王爷”等称呼才知道该是有大人物来了。所以,她们就要换个地方更清晰更近距离地被赏评?
“你看。”
袖子忽然被殷茵拉了一下,沐清溪疑惑,殷茵朝前方努了努嘴,顺着方向那里站着一道秀丽纤细的身影,柳妩。
是不太一样的柳妩。
打从画舫初见开始,沐清溪所见的柳妩就是端庄高华,她目下无尘,却又完美地保持着世家贵女该有的礼仪。柳妩常以才女谢道韫自比,她确实也是以谢道韫为榜样在约束自己,一举一动堪称闺阁女子之典范。
而刚刚,柳妩失态了。她竟然差点被自己的裙裾绊倒,这实在是太反常!
是因为看到谁还是因为听到了什么?
沐清溪不及细想,丫鬟上前将她们引入座中,紧接着隔壁一静。明华公主清亮的嗓音传了过来。
沐清溪跟着别人的动作起身、行礼,俯首倾听。心底却是一阵惊讶,余光略过周围的人,就连元瑜郡主都难掩吃惊。
明华公主是临时起意?
还是……因为方才出现的几位皇子王爷?
曹驸马起身,亲自把明华公主引到座位上。柔声问道:“你怎么过来了?”往常明华公主不会插手士子这边。
承安帝就在东梢间里,任何声音都逃不过他的耳朵,明华公主只好递了个眼色。曹驸马心领神会,瞳孔微张。能让明华公主如此忌惮而又不能明说的,满大梁也不过惟有那一人而已!
明华公主暗中拍了拍驸马的手,示意他不必惊慌。他们举行宴会本是雅事,多年来承安帝早知,若是此时刻意为之落在别人眼中才是破绽。
“叨扰皇姐。”三皇子笑着说道。
一个是皇姐,一个是景王殿下,亲疏远近泾渭分明。
“你们这一个个的当真会凑热闹!”明华笑着打趣,“外头起风了,我不忍心诸位小姐受冷,就来跟你们凑个乐子,想来你们是不介意的。”
屏风后的动虽然轻,可是有心的大概都猜到了,此时自然纷纷应和。场中的士子有面嫩的已经脸现红晕,不知是激动还是害羞。
“既如此,方才说到哪了?咱们大梁朝的女子才名远播,诸位可别丢了面子!”
沐清溪听着屏风外公主的话,脸色有些古怪。殷茵疑惑地看过来,沐清溪摇摇头示意无事。
她能说明华公主的做派让她想到了香尘阁里的妈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