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不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人,却是唯一一个把话说得如此透彻明白的人。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上首左侧的那位置上。
景王,会作何应对?
事实上,赵璟在走神,他不关心这些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因为那丝毫影响不到他。这些人说得再天花乱坠,后面的人不点头,那他们说得就是一堆废话。
既然是废话,何必要听?
所以,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公子此言差矣。”婉转如莺啼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声音鲜亮而动听,轻易地捕获了男人们的注意力。
风姿绰约的女子从屏风后走出,月华裙随着她莲步轻移摇曳生姿,美目流盼,神态悠闲,仿佛不是为了辩论而是寻常小女儿家对着长辈撒娇不依。
如此柔软,如此可爱,如此颠倒众生。
这个时候许多人才意识地,除却耀眼的“才女”光环,她一样是个美人,一个不输于王绮的美人。
之前的每一次,士子说完,明华公主都会让一名女子出声,无论反驳还是赞同,取得是同堂众乐的雅趣。而这一次,明华公主还没开口。
那么,是谁如此按捺不住?
沐清溪惊讶地看向柳妩,没想到她竟然如此“放肆”。
殷茵撇撇嘴,嘟囔道:“公主还没说什么呢,她就爱出风头!”
明华公主虽然惊讶,却不会去驳女孩子的面子,“柳小姐但说无妨。”
座中于是恍然,哦,柳小姐,京城的柳家不多,有资格拿到公主府请柬的就更不多了。
殿阁大学士柳开府上,京城第一才女,柳妩。
若是她,擅自插言就说得过去了,她有这个资本。
柳妩端然笑笑,起身落落大方地走到林疏面前。屏风后的女孩子们一片惊呼,因为公主特意安排屏风就是唯恐卫道士诟病影响女孩子的清誉,她竟然不管不顾?
也对,她是柳妩,她有这个资本。
柳妩的目光柔软而坚定,掠过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落在瘦高的林疏身上。福身一礼,“适才冒犯,还请公子见谅。”为自己的莽撞打断而致歉。
语罢不待林疏回应便径直问道:“敢问林公子,国家二字何解?”双眸灼灼,眸光妍丽。
“邦为国,居为家。”林疏应声而答。
柳妩点头,再问:“黎庶二字何解?”
“屋下众。”
柳妩继续点头,再问:“兵字何解?仁字何解?”
“兵乃械,仁乃亲。”
柳妩再点头,这次却不再问字,眸中划过一丝浅笑,仿佛成竹在胸。
“诚如公子所言。昔禹铸九鼎,遂成九域。域内不安,遂有兵燹。老子以为,九鼎出而天下乱,以为祸乱之源。公子以为如何?”
林疏脱口而道:“此言谬矣,乃人心之叵测。子曰致虚极守静笃,然时移世易,风俗有差,人心不古,此固为难全之事,非人力所能变也。’”
“公子高见,在下附议。又闻昔公输子为云梯,庇宋救齐,圣人以为‘器也,使人逐利失其本心也’。遂教颜子远墨家,困陈蔡。公子以为如何?”
林疏答道:“此言亦谬矣,器之物本无利弊,全在人为。善者善果,恶者恶果,焉能一概而论?矫枉过正,过犹不及。”
殷茵听得云里雾里,拽拽沐清溪的衣袖,“她到底想说什么啊?不是说‘仁’吗?”
屏风后大家都在屏气凝神地听,这一声虽然刻意压低,但是听到的人不少,纷纷看向这里。
沐清溪扫了一眼,众女或沉思或皱眉,唯有一人嘴角含笑。
王绮。
沐清溪想了想,低声说道:“引君入瓮,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且看着就是了。”
这话说跟没说有区别?
殷茵瞪眼看她,沐清溪摇头笑笑,示意她稍安勿躁。
她大概猜得出柳妩想说什么,京城第一才女绝非虚名,这法子很讨巧,但是一般人大都想不到。她们这些女孩子,哪怕读再多的书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比不得十年寒窗的士子底蕴深厚。所以直面硬碰是不明智的,相反,按照对方的思路倒退回去引着对方做否定就简单多了。
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到,有理有据,再说下去,林疏就该无话可说了。
猜到结局,沐清溪就有点走神。她想起了刚刚王绮挂在嘴角的那一抹笑,有点可悲,有点嘲讽。
是在看柳妩?
她直觉觉得柳妩跟王绮的关系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和睦,甚至表面上也不是和睦,而是客客气气的疏离。彼此谨守礼仪,分毫不出差错,这是待客人、待陌生人,亲近的人面前不会是这样。
但是,可悲和嘲讽这四个字放在柳妩身上实在叫人困惑。
东梢间里,承安帝看着神采飞扬的柳妩难得开口赞了一句,“确实心思玲珑,可惜了啊。”后半句却是带着叹息意味的。
为什么可惜?
伺候的人眼观鼻鼻观心,什么都没听到。
“……今海内千里,大梁厥有其九,今国中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夷狄蛮荒,莫不辗转,虎视眈眈,伺我边疆。兵者,国之倚仗。所谓一力降十会,乱世之根基,盛世之所凭。一旦弃之,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而骏良駃騠不实外厩,朔风金锡不为用,甘陇丹青不为采。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
柳妩微顿,似乎是缓了口气,沐清溪的心思被拉回来。
“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
然后,她缓缓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是以兵者,国之柱石。”
一道犀利审视的目光倏然间落在身上,柳妩察觉目光所来的方向,竟隐隐激动地颤抖起来。这是方才唇枪舌剑时都不曾有过的兴奋感,他,终于看到她了么?
他会不觉得,她是不一样的?
没有人知道她在这一刻的欣喜,不是因为对手哑口无言,而是因为那个人终于将她看在了眼里。
林疏皱着眉欲言又止,终究没再说什么。他有点失望,有点沮丧,在旁人看来更像是因为被个女子驳得哑口无言而懊恼。
座中再次静了下来,没人吱声,只因为柳妩这番话不只是印证了她的“锦心绣口”。还太直白,直白到就差没说:国家有兵,夷狄就不敢妄动,就必须年年纳贡,岁岁叩首。想想你们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玩的,哪一样不是军前将士辛辛苦苦从夷狄手中抢回来的?
强军在手,才有资格坐上谈判桌,才有资本挥剑方遒。
可是,沐清溪心底叹了一声。不是柳妩说得不够好,也不是她说不够精彩,而是……她看向赵璟,她总觉得他听了这番话是不会开心的。
他那么高傲的人,怎么会为了掠夺的快感而连年征伐,他不必,更不屑为之。柳妩这番话冠冕堂皇,可是对于那些刀光剑影中流血流汗马革裹尸的将士来说……
是亵渎。
是,亵渎。
他们从来不是掠夺者,而是被迫还击,被迫戍边。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没有人不希望团圆和乐,而他们为了国家太平,为了不让狄人的铁蹄踏入大梁的土地,践踏锦绣如画的家园,浴血于黄沙漫天的苦寒之地,朝不能尽孝于父母,暮不能亲近于妻子。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唐人的诗太过残酷,却也坦荡真实。她没到过无定河,却知道雾浒河外或许还埋葬着哥哥的尸骨,埋葬着大梁朝千万将士的英骸。一层层堆积下来,到头来谁还记得谁是谁?春闺梦中,一朝醒来,良人不再,谁还能从中找出谁的良人?
征人思妇啊,从古到今唱过了那么岁月。
沐清溪突然间觉得气愤,她生气,气这些锦绣堆里长大的少女如此无知如此浅薄,她们享受着千万将士拿生命换来的泼天繁华,歌舞升平,甚至还以她们肮脏的揣测来玷污那些流过的血……那其中有她父亲和兄长的血。
凭什么!
如果没有父亲和大哥拼死守城,北狄兵临城下之时,承安帝的皇位能坐几天?这些笑靥如花的二八少女此刻还能笑得如此酣畅?
没有人想要打仗,越是身在局中的人越是看得清楚。她已经为此付出了太多的代价,所有至亲一一离去,然后呢?
上辈子她是怎么死的?客儿又是怎么死的?
那个时候谁还记得,安国公沐骏及其子曾经为大梁立下过不世之功?
所以,为什么还要打?为了谁打?打仗的人都死了,不打仗的人却安享太平,世道何其不公!
“清溪!清溪!”殷茵急慌慌地扯沐清溪的袖子,明华公主喊了三遍都不应,这是要急死人吗!
明华公主的目光隔着屏风落在沐清溪身上,她看得出小姑娘走神了,她还知道小姑娘刚刚盯着她的皇弟看了半天,而现在,她想听听小姑娘怎么说。
这神走得有点远。
不明白怎么会牵扯到自己,沐清溪赶鸭子上架得起身走到屏风旁,却听得明华公主道:“乖孩子,到我这里来。”
这是让她也去被人围观?
沐清溪心下不舒服,却只能硬着头皮作那唱戏的猴子,还要让看戏的人看得尽兴。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明华公主和颜悦色。
沐清溪听到座中窃窃私语声,“安国公”的字样蹦出来,脑子里顿时清醒了几分。
她是安国公的女儿,她有何惧?
“谢公主抬爱,愚以为,柳姐姐所言不对。”